多數人對《海上鋼琴師》的記憶點或許跟我類似:
一個關於天才的幻夢,一段照亮自己精神世界的燈塔。
物質現實與精神理想間的矛盾,不僅存在於當下,而且也關乎1900的取捨。
每當意大利移民從薄霧中窺見自由女神像的身影,總會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美國!”
遠離故土的意大利人,來到紐約這座黃金城,為的是名利雙收,載譽而歸,實現夢寐以求的美國夢。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在指代紐約時用的是“她”,這一親切的女性第三人稱代詞,除了囊括女神像,還暗示意大利人心中對於紐約生活的美好期盼。
然而,這一溫柔的“她”,既是那尊冰冷的雕像,亦是那座由鋼筋混凝土構築的堅硬現實。
與之相對的,是一艘遊輪,以及一個自出生便在海上漂泊的琴師,1900。
首先,1900象徵完滿的精神世界。
他是個音樂天才,被現實中苦難的人遺棄後,擺脫了父輩陸地的培育,汲取來自生活的乳汁,在煙波浩渺的茫茫汪洋中,獲得鋼琴天賦。
此處,大海所代表的崇高精神,與陸地所代表的堅實物質形成對比。
正是在這樣一個由船艙建構起的小社會中,1900觀察著周圍的人事物,並用琴鍵譜寫周圍的環境與自己的一生。
在船上呆久了,觀遍紅塵,亦會對外面的世界心嚮往之。只要走下勾連陸地與海洋的舷梯,便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電影中關於階梯的意象,主要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是影片開場,一個大遠景,慢慢劃下。小號手坐在城市裡的臺階上回憶往事。
陸地上的新生活並不如想象般美好,迫於生計的他最終連心愛的小號都難以保全。
小號手徹底下了船,並在背離精神世界的同時,迷失於現實的荒原中。
不同於小號手,1900一直守在那片象徵精神世界的大海上。
當1900站在階梯上,面前的紐約城使其望而卻步。
以前看這段鏡頭,夾雜影片結尾處1900的獨白,我們總覺得他是看到了陸地與海洋的不同,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無盡的世界。
然而,重溫舊夢時又產生另一疑問:
紐約的高樓大廈在1900眼中,到底是不同,還是相同?
都市與船艙鍋爐房的情景或許別無二致:高聳的煙囪,如火焰映襯中的暗淡灰牆。
意大利移民看到的是美國與故鄉的不同。在那片新大陸,是更多的就業機會與物質享受。
可1900看到一種相同,追名逐利與大廳演奏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區別在於:物質世界不如精神世界那般純粹、熟稔。
於是,在蜂擁城區的大潮下,1900獨自回到那所存放音樂的安逸心鄉。
這就牽扯出1900的第二個象徵意義——故土
不能忘了,這部《海上鋼琴師》與導演朱塞佩·託納多雷的另兩部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天堂電影院》共稱“時空三部曲”或“尋找三部曲”。
那是關於故鄉意大利的時空,以及關乎遺失故土的尋找。
在1900年前後,意大利人大批移民美國,一個孩子依舊用音樂譜寫著關於故土的追思。看似守著那片精神世界,實際上是對大移民時代的反思。
生活逼著我們前進的同時,也使我們正視起那塊精神豐裕但現實裸露的焦土之城。
1900不可丟棄的,不僅是藝術精神,還有故鄉情結。
至此,陸地與海洋,兩種不同的場域,構成了彼岸的現實紐約與此岸的精神遊輪。
除了環境象徵,1900的個人魅力更為人津津樂道。因為這個生活在海上的男人,承載了太多我們對於天才的想象與精神世界的期望。
當別人因暈船而嘔吐時,他解開鎖鏈自在彈琴。
當乘客淪陷於生活的愁苦時,他卻從別人不同的狀態下譜出貼合的曲調。
當所有人緊張於挑戰者的咄咄逼人時,他卻純粹欣賞著對手所彈奏的樂章。
現實如巨浪席捲,夢鄉仍輕舟盪漾。
他享受著自己的音樂世界,不受外界干擾。這便是1900的魅力所在。
然而,你不能說《海上鋼琴師》完全是一部夢幻電影,畢竟,它又太過於真實。
許多觀眾可能會認為1900是一個被編造出的天才,他的身上完美無缺:沒經歷過傳統意義上的藝術教育,卻能在大廳即興演奏一場場美妙動人的音樂曲目。
但你並不能因此稱他是一個完美的人,因為在1900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缺陷——畏懼
面對千萬條街道,1900覺得沒有盡頭,倍感恐慌。
人生是有限的,琴鍵是有限的,他的生活意義在於用有限的琴鍵去譜寫無限的樂章。
當選擇變多了,一切都無所適從。
我們以前看電影,電視上放什麼我們就看什麼。現在呢?有了電腦,有了資源,主動變被動,本是件好事,誰知我們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選擇看什麼電影,而不是看更多的電影。
這種畏懼不是不敢向前踏步,而是在踏步前考慮到:如果走下船,可能會以犧牲音樂為代價。
表象的危險,與潛在的危機,1900更害怕後者。
與其說1900怯懦,但不如說他清醒。
有些人不是怯懦,而是一種沉浸,是在選擇後看清了自己的極限,這樣的人是清醒的。
對於1900來說,陸地是一個太美的女人,由太多的琴鍵組成的樂器,他不熟悉,他只想在可預知、有限的時空內完成自己的創作,即在有限中找到無限的意義與價值。
結尾的生死抉擇令人動容:如果下船,1900能活下去,但是他不想面對不熟悉的未知與無盡。
在他眼中,相比於生死,面對生活的困難才是最費腦筋的。
相比於對精神世界的守護,更欽佩1900對於自己的認知。
我們總會因為好的報酬,而犧牲自己的愛好,從而去選擇一份工作。這是由物質引導的選擇。
但有時,我們就是對某樣東西一見傾心:畫畫、音樂、寫作。明知無太多報酬,也會以不求回報的形式,將精神世界推向一個巔峰。
沒有音樂,生命便沒有價值。
但比藝術更讓人敬佩的是,你明白了自己的極限,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知曉了自己的天命。
有時,不做比做更需勇氣。
重溫《海上鋼琴師》,不止是一個天才的傳奇,更多是對於時光的嘆息。
時間就在那,不多不少,你難以停留。但熱情也在那,只增不減,你大可歸來。
在無情的歲月面前,總有一艘船,總有一個歸宿,記錄下自己的完整與真實。
老友啊,這一次你不用下船,我們更不是來勸你的,而是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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