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暉:大方的老闆,公司早就死了

作者/少年于謙

要見沈黎暉一面並不容易。

不止是因為他作為國內最大獨立音樂公司老闆工作繁忙,更直觀的難題是,沈黎暉的辦公室並不好找。

由於內部修正,摩登天空一樓被銀色金屬板包裹起來。要進門得從樓側的防火梯上去。但這個鶴立獨行的公司似乎並不歡迎“外來人”,門口的標語除了“訪客致電”外還張貼了一條“好自為之”。

沈黎暉:大方的老闆,公司早就死了

好在一番折騰之後,我們還是在沈黎暉頗有博物館味道的辦公室裡見到了他。沈黎暉的面前放著各種咖啡杯和茶具:“現在基本不去夜店了,喝點咖啡和茶,挺好。”

但隨即,他又興致勃勃的向我們描述起,摩登天空要開的Club會是怎樣——即便對比柏林和首爾最時髦的Club,也毫不遜色。

沈黎暉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作為90年代頗有名氣的樂隊主唱,他沒有好好寫歌、出唱片、做演出,成為中國的“Beatles”,反而開了一家叫做摩登天空的音樂公司。

摩登天空是一家很奇怪的公司:

作為國內最長存且最大的獨立音樂廠牌,它似乎也一直在音樂之外“不務正業”,辦雜誌、做展覽、外包音樂服務、成立視覺廠牌。最近的一次Music plus發佈會上宣佈的兩個新動向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進軍Club以及酒店生意。

沈黎暉:大方的老闆,公司早就死了

沈黎暉解釋,摩登天空是一家“以興趣為驅動導向的公司”——在做任意一個新項目時不會過多考量商業、行業等因素,只是覺得它有趣,成本也在合理的負擔範圍之內,那就去做。

他舉例,最早簽下新褲子時其實並未想過他們能有今天的成就,甚至當時摩登天空為三分之二的人(彼時摩登天空就三人)都不看好,認為新褲子“小樣兒特糙,音不穩,弦都不準”,但沈黎暉就是特喜歡這幾個同為工藝美校的學弟,反駁道,“搖滾不就聽這勁兒嘛。”

還有一次是幾年前摩登天空決定把音樂節開到紐約中央公園去,當手下負責人把這個想法提議給沈黎暉時,他腦子裡第一個反應是,“這得賠多少錢?”

“我不認為在紐約中央公園辦音樂節能賺錢,我想的是這個數我們能不能承擔?後來合計了一下,說要賠100多萬,我覺得能接受,就去做了。”

2014年,摩登天空史無前例做了一次出海音樂節,這場彙集了“gang of four”、“痛仰”、“刺蝟”、“新褲子”、“宋冬野”等頂級陣容的演出在當時吸引了不少國外聽眾,甚至登上了《紐約時報》文化版頭版,但喧囂過後也給摩登天空帶來了200萬虧損。


事實上,當100萬的虧損預算彙報給沈黎暉時,他心裡的標準是150萬,然而後來的實際支出還是超乎了他的設想。

不過沈黎暉回憶,在那場音樂節,他坐在一位“老嬉皮”的破凱迪拉克裡,欣賞音樂的時聽著這位國外“嬉皮士”吹噓往事,望著中央公園的四周因為摩登天空帶來的不一樣的變化。

那一刻,他抿了一口啤酒,心裡不再為200萬而煩憂,“重要的是這一刻。”

摩登天空成立二十多年,沈黎暉的特質早已深深的刻印在這家公司,“興趣使然”是他最大的標籤。而這種以沈黎暉個人興趣出發的項目往往在後期會伴隨而來商業上的成果,比如新褲子現在已然成為摩登天空商演收入的頭部樂隊,而紐約摩登天空音樂節在舉辦第三屆已經實現收支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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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沈黎暉衡量一件事的準則還是有沒有興趣,或者說酷還是不酷。

紐約音樂節在鋪墊幾年眼瞅著要賺錢時戛然而止,原因就是因為沈黎暉覺得這事偏離了初衷,不再是中美音樂交流,變成了一場國內藝人的海外走穴,票也是賣給中國留學生。

“這樣沒意思”,沈黎暉停頓了一會,隨後補充道,“當然前提是它也不會賺特別多的錢。”

“如果它(紐約音樂節)能賺特別多的錢,你還會停掉嗎?”

“我覺得如果一件事特別掙錢,它一定是有做的很好的地方,跟用戶也好,是市場也罷。賺錢和興趣,兩者並不矛盾。

這是理想主義者沈黎暉的答案,也是商人沈黎暉的答案。

從文青到商人

青年時期的沈黎暉是一個可以為熱愛付諸一切的人。這點表現在行動上就是,不管什麼事情,只要他覺得想要去做,就會All in其中。

比如他剛從工藝美校畢業後,曾經因為倒騰印刷賠了20多萬,在感覺“後半輩子都要還債”的悲觀情緒之下,他還是的拿出賬面上僅剩的幾萬塊錢錄了一張名為《搖滾94》合集,裡面收錄他所在的清醒樂隊的兩首歌。所做一切就是為了圓自己一個“rock star”的夢。

這種特質延續到了摩登天空初期,在錄摩登天空第一張專輯也是清醒樂隊第一張專輯時,沈黎暉在根本不知道能賣多少張的情況下,花了一年時間錄製,製作費用高達70萬,要超出同期其他唱片的六七倍。

雖然沈黎暉坦言在開辦摩登天空前期,自己印刷廠年營業額已經有七八百萬,但營業額是營業額,真正到沈黎暉手裡的,差不多也就錄專輯的這數兒,還基本上全搭了進去,“就是想要個讓自己滿意的東西”。

後來清醒樂隊的《好極了!?》大賣,籤的第一個樂隊新褲子的專輯銷量也不錯,嚐到甜頭的沈黎暉開始有些肆意妄為,不斷的在新的牌桌上All in、梭哈。沈黎暉當時“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幹”,於是在卡帶末期,他辦過雜誌、開過Livehouse、組織過演唱會,肆意的做著自己覺得酷且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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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實很快給了他重重一擊。

很多人把摩登在2000年後陷入至暗時刻的原因解釋為盜版橫行和互聯網浪潮的衝擊,但事實上導火索源自沈黎暉決策時的一次“盲目自信”。

彼時沈黎暉要做一本音樂為主的先鋒雜誌,這個耗費他很大心血。雜誌第一期印了5000冊,很快就賣光了;第二期印了1萬5,投放到市場上也迅速沒了蹤影;沈黎暉看到雜誌如此暢銷有些膨脹,第三期直接加碼到2萬5千冊,結果一大堆滯銷庫存的消息開始從報刊亭向他襲來。

“我們看到雜誌賣光了,其實不是真正買賣。因為有些貨發到渠道里,渠道可能有貸銷,最後還要退回來。因為我們當時委託別人發行,庫存、回收這些數據是滯後的,以至於最後我們印了一大堆東西賣不掉。”

沈黎暉回憶,由於當時雜誌追求高質量和高水準,雖然發行價是十七八,但印刷成本就得十幾塊錢。庫存的幾萬本雜誌再加上一些其他的運營成本,最後一合計,得,虧了將近三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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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摩登天空的故事在其他媒體筆下也多有渲染,比如沈黎暉在北京郊區本有四套房,艱難時期,全賣了。他索性住進公司,擠公交出門,員工也只剩下三個。有一個頗為有名的段子,當時沈黎暉說要請客吃飯,五六個人圍一桌,他只點三個菜。

沈黎暉記得摩登天空當時的小破辦公室租金一共3500,曾經最難的時候他們想把辦公室樓上來分租掉,“可能還能回收一千塊錢。”由此也能聽出摩登當時的困境,真沒多少錢,也真沒多少人。

那時候他每天最害怕面對的人就是供應商和印刷廠,好在這些來要賬的人都比較友好,沈黎暉也就這麼賺一點還一點。

至此之後,趨向保守的種子在他心裡埋下,理想主義者的內在下披上了一層商人的外套。

外面表現為,沈黎暉很少再會去為一件事情傾其所有,即便熱愛也會有所度量。更通俗一點的說,他變得越來越“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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摳門沈先生

沈黎暉會坦然面對外界評價自己“摳”,同時他也較真的認為自己沒那麼“摳”。

他把這種特質解釋為規則,雖然這個字眼與面前這位留著長髮,腳踏白色Nike AF1的文藝中年看似毫無關聯。

比如公司給沈黎暉訂機票時,他從來不選擇頭等艙,即便他經常在同架航班頭等艙的區域遇到自家藝人。

再比如在錄製《樂隊的夏天》時,彭磊曾抱怨沈黎暉太摳,樂隊登臺需要絃樂伴奏時他一個子都不批。

但在沈黎暉認為這是馬東的節目,這筆錢不應該算在摩登天空身上:“我去參加你節目,我樂隊是免費的,請(他節目)樂手還得我掏錢,哪有這樣道理。”結果是馬東給了2萬塊錢,彭磊拿這錢請了個小編制樂隊,悻悻而去。

甚至沈黎暉覺得,這筆錢在彭磊找到他之前,公司財務就應該回絕了,因為“這才合乎規矩。”

彭磊多次調侃去找沈黎暉討薪未果,他也直接回應道,“我TM從來沒欠過錢,所有版稅都按照合約完全預付,清清楚楚。”

沈黎暉解釋,彭磊說的“討薪”其實是想更改之前的合約,結果到了他這兒就倆字“不行”。再多過問,沈黎暉就半開玩笑的讓他去找律師問問。結果在彭磊的轉述下,這句話又變成了“老沈讓我去打官司。”

“彭磊的人設就是賣慘”,沈黎暉笑了笑,“所以在他《北海怪獸》那本書裡我就一萬惡的資本家。”

他倒是也樂得其所的扮演這個角色,“(彭磊)就是嘴欠,他要真想走合約期滿了我絕不攔著;打官司法院判了,我也認。”

這不是說說而已,與摩登簽約十年的刺蝟合約期滿,轉投其他廠牌時,沈黎暉沒多說什麼;幾年前紅花會風頭正盛,通過訴訟脫離摩登天空時,判決下來,沈黎暉也認了。

不過話鋒一轉,他也承認如果一個樂隊收入佔比超過摩登營業額的多數,“我X,媽的,你讓我幹啥都行。”哪怕和一個樂隊解約鬧掰了,只要他想回來並且符合摩登發展,“那咱就接著繼續合作。”

“這是劇情需要,所以我在這些環節永遠是劇情中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只要這件事是對摩登發展有利,我就要扮演好這個角色。”

在經歷幾次瀕臨倒閉的危機後,顯然這個曾經的理想主義者開始適應商業上的規則。不過這種“摳”其實也是生意本質決定的。

沈黎暉在音樂行業扮演的角色一直都是伯樂——發現新人,投資新人,然後推出新人。他能根據自己的經驗來判斷音樂的好與壞,但卻無法判斷市場的接受程度,所以註定沒法不“摳”。

換個角度,即便現在獨立音樂愈發大眾化,頭部如新褲子這樣的藝人收入也有限。這也是行業本身決定,沈黎暉不“摳”何以立足。

好在沈黎暉從理想主義和商人兩種身份的轉變(扮演)上,還算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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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黎暉不再all in

現在的沈黎暉每面臨一個抉擇時,首要考量的是在新業務不會給摩登天空帶來太大財務風險;第二,是否有足夠的資源支撐這個事情。

“一定是我們能夠承擔風險的項目,我們才會做。除此之外,哪怕回報再高,我們也不賺風險之外的錢。”

而後摩登的新業務也大多延續了這一套邏輯。比如之前摩登天空大費周章做了一個與音樂無關的視覺廠牌MVM,但事實上MVM團隊誕生伊始沈黎暉就想的很清楚,以目前摩登的資源足夠支撐MVM的想象空間,再者,團隊的運營成本也在負擔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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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天空現在要做的CLUB和酒店業務也是這套邏輯。首先兩條業務線並不是摩登單獨在做,而是找到了行業內的公司合作,比如CLUB是和希古尚博合作,而酒店則是和東呈合作,減輕自身的風險。

沈黎暉年輕時也是Club的常客,“那時候三里屯有個Club叫88,幾乎每個週末的第二天早上都能在裡面找到我。”不過他發覺現在的夜店和之前已經截然不同,“首先是Club越來越年輕化和潮流化,音樂品味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所以摩登天空要做的不是EMD的風格,而是hip-hop。”

當然摩登在這個過程中也不僅僅只是“掛個牌”而已,無論是酒店還是Club,摩登既是資金投入方、也是場景設計方(MVM)、還是一定程度的運營方。甚至有時細小到酒店用什麼牙刷、香水是什麼味道,沈黎暉都要親自過問。

雖然在沈黎暉心裡已經有預期的要將摩登的Club和酒店開往四處,乃至國外,但他並不打算要把這個業務規模化,“我們的商業模式是找到適當的市場體量,與此前的資源形成可循環的連接。不會規模化,也不想規模化。”

這些看似散漫的業務其實在沈黎暉心裡都有連接:

成立MVM是因為無論是音樂節還是線上/線下場景,音樂和視覺都存在強關聯;

酒店選址會偏向摩登音樂節的舉辦場地,酒店公共空間之後也會成為摩登視覺/音樂/藝術作品的展示區;

Club會圍繞旗下嘻哈廠牌MDSK展開,在與希古尚博成立Club合資公司之外,MDSK還會成立一個藝人經濟公司,邀請旗下rapper成為股東。另外,Club也將成為摩登新人的一個重要的宣發/演出場所。

在沈黎暉的設想裡,通過潮流街區、Club、音樂節、酒店的覆蓋,摩登天空要把當下的青年人連接在一起。

當然沈黎暉和摩登天空敢於持續開闢新的“戰場”,也離不了版權和音樂節兩大業務的安全支撐。

而沈黎暉在摩登天空發佈會上表示要做50站音樂節似乎聽起來有點誇張,要知道摩登今年一共舉辦的音樂節也不過30場。並且隨著越來越多的玩家湧入音樂節市場,摩登此番擴張的邏輯是什麼?

沈黎暉:大方的老闆,公司早就死了

沈黎暉解釋,摩登五十場音樂節分散在“草莓”、“MDSK”以及“小草莓親子音樂節”、“影響城市之聲”等。

其中草莓依靠旗下藝人資源從今年的16場提升到20場;

MDSK由於體量較小,成本和招商相對簡單,會從5場提升到10場;

小草莓親子音樂節會從2場提升到10場,底氣在於摩登天空改變了傳統音樂節賣票的商業模式,而是通過兒童選拔、培訓、認證的方式盈利;

另外10站則是源自與笑果文化合作的“喜劇生活節”,及“影響城市之聲”等活動。

“這差不多加起來是50站,從運營的邏輯來講,我不認為那一站會賠錢。”

作為摩登天空的核心收入,版權和藝人經濟自不用多提,一直保持穩定增長。沈黎暉告訴娛樂資本論等這些鏈接商業地產、文旅的項目浮現後,未來兩三年裡,摩登天空會有不一樣的化學反應。

如果實現,我想這是沈黎暉從理想主義者蛻變為商人的勝利,當然也脫離不了他一“摳”到底的精神。

沈黎暉覺得自己摳的還不夠,至少,摩登天空在財務系統、規範化運營商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他認為,過去的音樂行業存在太多講人情、假大方、江湖義氣的事情,但這些惡習反而會損害這家公司、這個行業。

不過,在沈黎暉多年老友,同在音樂產業浸淫多年的宋柯看來,沈黎暉其實一點都不摳,或者說作為一名稱職的老闆,哪有不摳的。

沈黎暉真的摳嗎?這或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黎暉和摩登天空在過去二十年,確實用商業經營的手段行之有效的建立起一套市場化的準則,尤其是國內一直缺乏版權保護和市場消費的音樂行業。

很難說沒有沈黎暉的這股“摳”勁,摩登天空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不過回頭看看,帶著魔巖三傑的魔巖唱片今何在?締造了崔健的專輯和指南針、羅琦的京文唱片你們還找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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