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东坡《江城子》

大悟东坡《江城子》

苏东坡是千古第一流的文豪,这谁都知道。但你若以为他仅仅如此,怕就小看了他。

东坡弥留之际,好友维琳方丈在其耳边大声提醒道:“端明宜勿忘西方。”端明学士不要忘记西方,这样才能得往生啊。东坡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西方是有的,但这里用不上力。另一位好友钱世雄却以为东坡是真用不上力,就进一步鼓励道:“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你一辈子学佛,这时更应该使劲啊。东坡于是最后缓缓道破:“着力即差。”用力就全错了。说罢溘然长逝。

迷人一切,皆在用力,所以终是迷。因用力便必有用力者,这就是执著;便必有用力处,这就是着相;而西方净土,这庄子称作“无何有之乡”的道土,岂能执而取,岂在相之上?所以如何可以用力?这个地方,之所以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之所以不同于一切世间法而称出世,就在于抵达它,有且只有一条路:不去得,无所得,而自得。其要不在用力,恰在散力,老子所谓“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损。

只有弥留之际的东坡,才是真明白人。他不着力,于是才有了往生西方的资格。

这明白发生于弥留之际,才最见工夫。多少凡夫,境风一吹便方寸全乱,被刮跑了,何况于生死之际,故尽是轮回之鬼。而东坡此际,依旧灵台清明。所以有人说,东坡是开悟之人,因唯有开悟者能做到生死自主、来去自由。禅宗大宗师大慧宗杲后来就讲,看东坡文字,颇似见性明心者;即使还不是,也已经差不多。

所以对这样一个人,你若以为他那些诗词文章只关风月,如何不是小看呢?所谓自性流露、自然天成,即使他写的是风月,也绝不止步于此。譬如他悼念原配亡妻王弗的名词,《江城子》。

其中自然是至情,却也是句句玄机。至情而得玄机,此即是其中妙道的第一层。此从夫妻男女而得而见,又明明是阴阳而和合、浑一而空明的大寓,此又是更进一层。又以“梦”的形式呈现,而佛道皆言浮生一梦,此则再进一层。

然后其中的句句玄机,让我们句句道来。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是轮回之数,“十年”便已经涵尽了所有。是一程,是一生,亦是生生世世。

过往与今夕,生与死,前生与后世,生从何来与死向何去,便是轮回的两端。从这端望向那端,“两茫茫”。每个人的精神深处,都藏着生生世世轮回的信息,可是人们都忘了,那碗孟婆汤,浇铸了那面叫做自我而自绝的墙。所以人们是无法从前生后世去见这两茫茫的,所以不再晓得生从何来死向何去的真相。但还好,我们还可以遥望前尘往事,依旧可见这两茫茫。这两茫茫是一样的,茫茫只是个茫茫。东坡这说的,是实相。

“不思量,自难忘”,好个不思量而自难忘。佛道圣人千言万语,不过都是教我们一个不思量,“知见立知,即无明本”、“心意识之障道,甚于毒蛇猛兽”。而

不思量,正是为了显见那个自难忘,唯如此才得显现,这个自难忘的东西,就是道、佛性、真如。佛陀就曾用你以为你忘了某个东西某件事,后来有一天却突然被某个因缘触发而想了起来,才知道并没有忘,来说明佛性本有、迷而未失这件事。这个东西,你若思量,它便隐去了,因为你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所思量之物上,这就是心随境转、心为物牵、向外驰求,所谓遮蔽。真妄之别,在这里最是真真切切。

真正好的东西,都是不思量、自难忘的。因为它不需要理由,所以契你的本来、合你的本色,称为自所在,简称自在。每个人都有念念不忘的东西,那里凝聚了你至深至真的情感,无论是理想信念,还是某人某事,那么这些东西一定对于你是最珍贵的。如果你念念不忘的是钱,不要搞错,这不是不思量自难忘,而是你思量多了才难忘,是人为构建出来的,假的。可惜太多不思量自难忘,仅限此生,进入轮回时便一笔勾销,所以终不是道。至情合道,而情不是道,道理就在这里。但情之一字,却的确是一道最近的门,你只是需要穿过去。

“不思量,自难忘”,真如六字真言。闻者有缘,须是珍重。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千里之外,千里之广,尽是孤坟。一座座坟头,便是众生轮回的修罗场上,一败涂地、万劫不复的证据,何其凄凉。无处,实在是说不尽。

却也妙在无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处之处,恰是真人居处。世间终是凄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你怎么摆脱得掉呢?承认吧,放弃吧,不要再妄想妄求什么了,如此却恰恰出来了也,做得自己的旁观者

自觉自知凄凉,自认自受凄凉,而旁观自己的凄凉,便在凄凉而不凄凉。若问解脱真谛,只这是。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禅宗古德屡言本心自性并不远,就在目下,寸步不离,只是人们“对面不识”、“当面错过”,这便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为什么会如此呢?又恰是“尘满面,鬓如霜”,尘劳满面,驰求鬓霜。

不思量,人们却思量惯了,一切虚妄造作皆从思量起,皆属思量。

思量的特点,便是以为实有,可以抓取,这是其先天的基因。“用”上须如此,“体”上却不是这个对接模式,所以注定不能接通道的频率。也就是说思量不是错的,因为用不是错的,凡夫之错,是错在昧了体,以用为体,这便是《心经》所谓的“颠倒梦想”。须是先息于用以归于体,然后再从体起用,方得其完全与正位,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是道悟之法的全部秘密。

那么什么是对接道之频率的模式呢?“感而遂通天地”,是感应和感通。如何感应感通?还是不思量、自难忘。不思量后呈现一个当下的状态,这个状态便是个感应器,只要保持安住在这里,尘劳业团便能自然慢慢化开,最终显现那个感应装置。

上阕,说得是因位。下阕,说得便是果位。由因位,而得果位。因位透彻,即是果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佛道圣人每喻尘世如梦,亦喻见道证真为归乡、归家,禅德所谓“譬如远客归故乡”、“归家稳坐”,这便是“夜来幽梦忽还乡”。

明一切如梦,即是明心;得还乡至家,便是见性。

乡里家中,便是至亲之人,那个自难忘的人,禅德所谓“十字街头见亲爷娘”,这便是“小轩窗,正梳妆”。禅宗有个话头叫“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小玉在房里频频叫丫鬟的名字,其实本来无事,只是要屋外的情郎知道自己在。小玉便是我们的心尖上的亲亲,情郎便是我们自己,你听得到声,可还识得她?世人薄幸,所以不能。古人故讲“多情乃佛心”。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君不见,古德悟道时,都是何等惊喜。东坡这是言悲,而禅悟刹那,最合适的描述,何尝不是弘一法师临终所道那四个字:“悲欣交集。”相顾无言,这本是无言处,言语所不能及,是欲说还休,亦是一言难尽。就是这个滋味。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肠断是至情,亦是至道。至情自不必说,至道只因世人肠子都是弯的,而“直心是道场”,还是断了好。所谓直心,不是世俗化的直来直去,而只是不思量之心,又叫平常心。不平常皆因思量,不思量自然平常。对一切境缘不更起心之心,是真平常心。年年肠断处,日日是好日。

这里的风光,便是“明月夜,短松冈”。短松冈下一座坟茔,这是人心死;短松冈上一轮明月,这是道心活。此个境界,寒潭照幻影,清凉无碍。世出世间,一境贯通,还是个在凄凉而不凄凉,苦中作乐。

以上,一曲《江城子》,写尽了多少东西。东坡怕是无意如此,这却才叫至情契道、自性流露。

所以我曾在文章中写过,也曾对友人说过,悟道的真正捷径,是诗词文艺。此大事非由聪明人,而在妙人。从诗词入,这是上乘。众生却都从理论入,绕来绕去绕不出来,正因全落下乘。

得诗意,方可得道意。有情人,方可为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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