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奇案故事:張文祥刺馬案(3)

明清奇案故事:張文祥刺馬案(3)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1870年),前夜裡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清爽的很。兩江總督馬新貽一大早便來到督署西邊的校場演武廳,親自閱射。每年一度的總督閱射,是當時江寧的一大盛典,因為要顯出與民同慶的樣子,所以特別允許百姓參觀。

江寧城內駐有綠營兵二千多人,又有四營未撤的湘軍,都要參加這次演武。校場規矩很嚴,就連中上級武官所帶的隨身僕從,都不得進場,只能在柵欄外觀看。正卯時分,一聲號炮響後,考核開始。武職的考試十分好看,有洋槍、抬炮、長矛、開弓、馬術等。只見場內槍聲陣陣,快馬馳騁,一時場內呼喝之聲,與場外叫好之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特別的熱鬧。到中午校場檢閱完畢的時候,外邊百姓已經擠的人山人海,連馬新貽閱畢回署的箭道兩旁也擠滿了圍觀的群眾。

馬新貽乘坐的是八臺綠呢大轎,兩旁有八個壯健戈什哈圍護著。再一圈是兩行護兵,再外是一群武職官員,箭道兩旁是一般小官,都齊齊整整的分立兩旁,排成一條甬道,從校場直排到總督衙門的大門口。張文祥就夾在遠處的綠營兵中,頭上戴了帽子,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認不出來。他見了這陣勢心中發急道:防的這麼嚴密,比當年我在紫竹林教堂前那時候還要難以接近他,這怎麼能夠刺到。

等馬新貽走到後院門外時,一個年輕的武官突然從所站之列衝出來,跪在馬新貽大轎前道:“馬大人,卑職是吉字營的一名營官,我們吉字營幾次去領軍火,都被拒絕。如今兄弟們都拿的是空槍空炮,連平時的演練也不能。請馬大人示下,何時才能讓我們領到軍火?”

馬新貽的大轎被人攔住,只好命人落轎。他聽到那人是吉字營的,知道是湘軍。他對湘軍向來不太喜歡,這一段時間又一直在加力裁撤湘軍,對軍火的事根本不想管,心道:再過一陣子,我這裡的湘軍也就裁撤的差不多了,再發給你們軍火做什麼用?難道讓你們用來造反麼?想到此,嘴裡說道:“等我查明後,自會公平處理。你先下去吧,這裡不是談公事的地方。”

那人並不走開,繼續說道:“馬大人,我們湘軍也是為朝廷出過血出過力的呀,哪兒一點兒差過綠營,怎麼綠營的裝備都是新的,軍火充足,卻對湘軍白眼相看?”

馬新貽見這個營官說話沒有規矩,厲聲道:“混賬東西,你也配和本大人說這話麼?叫你們標統上來。”

兩邊戈什哈一把將這人推開,就在這時,有人高喊冤枉從近旁的士兵隊伍中衝出來,兩個戈什哈上去攔他,卻被那人輕輕一晃繞了過去,直撲到轎前跪下來。手舉一張訴狀道:“大人,請為小的雪冤。”

馬新貽問道:“你是誰?有什麼冤枉之事?”

正準備起轎的轎伕見馬新貽說話,又停了下來,等著那喊冤之人遞狀子。

只聽那喊冤人道:“四弟死的冤啊。”話音未落,從衣襟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撲到轎前,用力扎入馬新貽右脅肋中。刀入馬新貽身子後,那人並不停手,又把匕首在肚皮裡只一絞,將肚皮絞成一個大窟窿,腸子登時從窟窿裡迸了出來。碎腸隨刃而出,匕首也捲成螺旋彎刀。只聽馬新貽喊一聲:“原來是你。”便昏了過去。

行刺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隨行軍士竟一時驚呆住了。還是跟隨差弁方秉仁反應的快,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辮子,其他人一擁而上,奪匕首的、救馬新貽的亂成一片。那人既不抗拒,又不逃跑,從容就縛,口中說道:“我決不逃跑,用不著你們動手捉拿。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張文祥今日拼命,20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說畢仰天狂笑。中軍副將喻吉三聽到呼喊,急忙趕到,喝令將張文祥先捆了。又急命軍醫前來救治。又道:“先前那請領軍火的營官必是他的同夥,也一併給我擒了。”但大家方才只顧得救人拿兇犯,竟讓那人偷偷的逃了。只好又派人到處搜索。一會兒軍醫趕來,先止住了馬新貽的流血,又讓人取下門板,將馬新貽抬進督署上房。

中軍副將喻吉三一面命巡捕將兇犯押到督署候訊,一面差人飛報江寧將軍魁玉和司道各員。魁玉聞訊大驚失色,飛奔督署探視。馬新貽仰臥榻上,呼吸困難,精神萎靡,生命垂危。血帶黑紫之色,不僅是受了重傷,顯然兇器上還有劇毒。馬新貽氣息奄奄,自知命不能保,口授遺疏,令嗣子馬毓楨代書,請魁玉代呈朝廷。午後,馬新貽已再不能言,延至當日下午未時許(兩點多鐘),因傷勢過重,救治無效,遽爾殞命。正處英年的馬新貽一下子從顛峰跌落到地,淹沒在茫茫宦海之中,成為人生世界的匆匆過客。

署理藩司孫衣言、學政殷兆鏞,江寧知府孫雲錦、江寧將軍魁玉等重要官員都在房中探視。馬新貽剛剛死去,魁玉走出上房吩咐道:“現在趕快去審那刺客,看看是什麼人在背後指使。我已經下令江寧戒嚴。再傳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違犯戒嚴令,違者立刻拿下。”剛剛說完話,卻聽後房人聲嘈雜,一個家人跑過來叫道:“不好啦,七姨太上吊死了。”

這七姨太便是柳無菲,曹二虎死後不久,馬新貽便名正言順的將她收為七房。這時預審張文祥的江寧布政使梅啟照也派親信來向魁玉稟報:張文祥堅不吐實,只說是馬新貽的拜把子兄弟,是為其弟曹二虎報仇的。普通杖責不能傷他,請示是否可用重刑。

魁玉聽事情幾多變化,越來越複雜,讓來人轉告梅啟照說:“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目下決不能讓一字一句哄傳出去。先將張文祥收監,嚴加看管。”

梅啟照依了魁玉的意見,將張文祥押下收審。直到天黑下來,總督衙門圍觀的百姓才漸漸散去。

當天晚上,魁玉將梅啟照叫到府中說:“逃走的那一個是湘軍的營官,我已經查實,確有其人。而張文祥的綠營身份卻是冒充的。可見此案與湘軍也有關係。”

梅啟照聽了這話,有些膽虛道:“這江寧城內有八千多湘軍,莫不是想製造混亂反了不成?”

魁玉道:“我已將湘軍分成兩部。大部調出城外,暫時不會有什麼事。你那邊可審出什麼東西沒有?”

梅啟照將張文祥的供詞遞了過去說:“都是一派胡言,離奇不經之語。”

魁玉接過來,見上面寫的是張文祥與馬新貽從結為異姓兄弟到因曹二虎而反目成仇人的經過。中間略去了天目山隱居練功、結識王鵬豹、程速臺幫忙以及尋找史金彪的事。魁玉看了,只是不斷搖頭,連聲道:“荒唐,荒唐!怎會有這種事情。”

梅啟照也道:“如此荒誕的供詞,將馬大人侮蔑之至,怎麼能夠出奏?”

魁玉緊皺著眉說:“主使的人,其心兇毒,不但要馬制臺的命,還要毀他的清譽。好在兇手還在審訊之中,只好先含糊其詞。”

於是江寧方面便以“行刺緣由,供詞閃爍”的措詞,飛章入奏,到京城那天是八月初二。

馬新貽被剌案傳到京師,猶如一顆炸彈在紫禁城內炸開。十五歲的同治帝看完奏報,大驚道:“謀刺重臣的事情,此是千年第一案。最近的一件也只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時候(公元815年),丞相武元衡在早朝時為盜所害。到現在已經一千多年了,今朝身邊又出此事,實在讓朕深為駭異。”當即下旨:魁玉督同司道各官趕緊嚴訊,務得確情,盡法懲辦。

慈禧更是先一步得到消息,她當天下午即將曾國藩與李鴻章召到儀鸞殿商量。慈禧太后坐在鸞座之上問道:“這事豈不甚奇?”

因為事涉自己原任的兩江之地,曾國藩急忙誠惶誠恐地回答:“這事很奇。”卻不敢再說什麼。

李鴻章若有所思:“谷山那地方,近來屢有奇絕之事,過去從來沒有這些事的。”

曾國藩聽了一驚,明明是說南京的事,怎麼扯到自己的家鄉湖南去了(谷山是湖南長沙一處地名)。是李鴻章無意說錯,還是有意為之,以暗示慈禧此案與湘軍有關?馬新貽的案子自己也悄悄派人打聽了,好象的確牽扯到湘軍的事情。雖然他認為這事最多不過是湘軍中下級軍官的謀劃,但身處是非之時,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但慈禧並未深究此話,只是說:“馬新貽是國家重臣,這個案子必須一二品大員、督撫要職才有資格查辦。這樣才能顯出朝廷的決心來。張之萬辦事很好,他做漕運總督,對兩江的事與人都比較熟悉。我看派他去辦此案不錯。”

曾國藩又不疼不癢的回道:“張之萬是個精細人,定能辦好此案。”

李鴻章道:“張之萬是個中庸的人,不會有偏袒,他去也可安定一下那裡的人心。”

慈禧太后以五百里加緊的上諭,指派漕運總督張之萬,“馳赴江寧,會同魁玉,督飭司道各員,將該犯設法熬審,務將其中情節,確切研訊,奏明辦理”。此諭剛發,接著又發密旨,說“此事案情重大,斷不準存化大為小之心,希圖草率了事。”

張之萬是道光丁未科狀元,其弟是後來支持新法、操練新軍、在兩廣大敗法軍、建造中國第一個兵工廠大名鼎鼎的張之洞。張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時任湖北學政。張之萬與其弟張之洞雖是同胞,但脾氣大不相同。張之萬做事沉穩,學問精深,在官場之中上下通融也頗有幾分能耐。但此人膽子極小,非常怕事,特別不願意沾惹有關軍務的事。這一回得了慈禧的懿旨,雖是不敢怠慢,但也十分膽顫。對同僚道:“江寧乃是非之地,我此去凶多吉少。若步馬新貽之後塵,也說不定。家裡有什麼事,還請各位照顧。”又將漕標的數十號官船,上千名兵丁都調來,護著自己順運河南下,他自己一直躲在艙裡不露面。

其時正值深秋,紅蓼白蘋,運河兩岸的風光頗為不惡,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張之萬在船裡悶了好多天,想上岸走走透透氣。

剛下船走了一陣,忽然內急,看看四周,蒿草高過人頭,遠遠延開去,隨風起伏,如大浪一般,四周裡除了自己的人寂寂無音。只在遠處有些農人正在田野勞作。本來隨便找個地方如廁是不難的,但張之萬深怕這裡藏著刺客,轉臉對漕標參將說:“你親自帶領兩百親兵,將這裡圍住。”

不一會兒,只見兩百威風凜凜的綠營兵,拿槍弄刀,團團將茅廁圍住。遠處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為驚異,不知道那裡出了什麼事,以為是在拿賊,有膽大好事的跑來瞧熱鬧,才知道是“漕帥張大人”上茅廁。於是張之萬人還未到,他的笑話先到了江寧。魁玉一見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總督,漕帥最闊,拉個野屎都得派兩百小隊守衛。”

張之萬苦笑道:“玉公,不知江寧城裡還有多少綠營軍,這湘軍都是六親不認的敢死之士,我可信不過。馬新貽的案子,未必沒有湘軍的事。”

魁玉將城內形勢告知,張之萬鬆口氣道:“我是奉旨來會審的,一切都要仰仗老弟。”

“不然,不然!”魁玉搖著手說:“你是特旨派來的欽差,專為查辦此案,當然一切聽你作主。”

兩個人一見面便互相推責,誰也不想兜攬此事。按道理,張之萬是奉旨查案,且是從一品的文官,因當他作主才是。但畢竟張之萬的推功要比魁玉精深,最後定下來是彼此有關,和衷共濟。當夜魁玉為張之萬設宴接風,陪客有署理藩司孫衣言、臬司梅啟照、候補道袁保慶。

袁保慶時任營務處總辦,平日抓散兵遊勇,頗為嚴厲,是馬新貽的親信之人。那孫衣言與馬新貽也處的不錯,馬新貽對其有知遇之恩。兩人對馬新貽之死耿耿於懷,在席間極力主張對張文祥用刑,不追出主使的人來,決不罷休。

張之萬隻是吃菜喝酒,並不說話。待眾人問的急了,只說“好好”,“對對”,並不明確表態。魁玉與梅啟照是目前兩江的最高長官,這兩人又是一種主意。張文祥背景深厚,要審出來,卻不能用重刑。怕的是有人在用刑之時暗中下手腳,將張文祥弄死,那可不是玩的。另外,朝延對此事逼的甚急,前次所報的“拿獲行刺之兇犯,始則一味混供,迨晝夜研鞫,據供系河南人,名張文詳,直認行刺不諱,而訊其行刺之由,尚屬支離狡詐”。並不能讓慈禧滿意。朝廷諭旨責備道:“情節重大,亟應嚴切根究,爾等一味搪突,原屬失職。務將行刺緣由究出,不得含混奏結,否則嚴懲不怠。”所以此時是欲進無路,欲退無門,一直在想辦法讓張之萬將此事承擔下來,也好卸責。

張之萬敷衍掉了袁、孫二人,卻最終沒有推掉魁玉和梅啟照的請求,只好答應第二天便提審張文祥。

第二天一早,孫衣言和袁保慶早早到了欽差行轅,在花廳裡陪著張之萬閒談。過了一會兒督署派來當差的武巡捕來報,說張文祥已經解到,請欽差升堂。

不久,魁玉、梅啟照也到了。一行人坐上堂,張之萬坐了正首。張文祥被帶上堂,站在堂上立而不跪。衙役用踢其膝窩,張文祥紋絲不動,只是冷笑。張之萬並不計較,倒是袁保慶大怒道:“好刁惡的東西,公然蔑視朝廷命官,把國家法度放在了何處?真正十惡不赦!來人啊,先給我夾了!”

張之萬一聽此言,急忙制止道:“大刑之下,焉有實言。先不要動。”

袁保慶只好作罷。張之問讓梅啟照發問。但來言去語,都只是以前那些話。梅啟照根本無心要問案,所以是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問來問去,十分很熱鬧,卻非問在要害上面。直到日上三竿,也沒什麼進展。

到了中午一同用飯的時候,孫衣言忍不住道:“張大人,張文祥是個奸詐的小人,不用重刑,讓他吃些苦頭,難吐實言。望大人考慮。”

袁保慶也附合道:“此人十分狡猾,在堂上一派胡言,妄圖玷毀馬太保的清譽。再這樣審下去,恐怕流言傳出去,對不住新亡之人啊。”

張之萬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要審了。”

幾個人一聽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張之萬說出這話來,正思謀著該如何對答。張之萬接著道:“張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親屬來問,這樣就不怕他胡說了。還有,張文祥是條硬漢子,若用重刑,輕了怕他仍不招供,反倒讓人抓了內有情弊的話柄;重了,擔心刑傷人命,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若是加刑于其親屬之上,就算他是一條鐵骨硬漢子,也不敢再吐狂言。”

幾個人聽了恍然大悟齊聲說高,只有魁玉暗笑,這明明是個拖時間的緩兵之計,卻說的官冕堂皇,真不愧是個老油條。

因為孫之言、袁保慶等人盡心催辦,只用了十天,就將張文祥作捻軍時生的一對兒女,從浙江湖州府找到。同時帶來的還有張文祥亡妻的嫂子以及一干鄰居。張之萬命人將他們收了監,卻又拖了十多天,不肯升堂問案。袁保慶等的急了,託了魁玉打問。那魁玉雖然知道張之萬是不願沾腥。但朝廷連連催辦,這事總要有個了結,如此下去怎麼能行?這張之萬一連數天,在南京城裡遊玩賞景,根本沒把這件事當作一回事,他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魁玉打發了袁保慶,立刻換衣服乘轎去找張之萬。門前差人見了魁玉施個禮道:“魁大人,我家大人說您來不用通稟,直接帶您去書房。”

魁玉笑道:“他還以為他是諸葛呢,擺出一個料事如神的架勢來。”

魁玉進了書房,見張之萬正拿著一個稟帖在看,見了魁玉,隨手將稟帖壓在硯下,起身迎接,說道:“老弟,此番來是為了張文祥的案子吧?”

魁玉道:“張大人,我知道您是能拖則拖,靜觀其變,不願意深究下去。但朝廷是下了決心要審明白的,口氣越來越嚴厲;下面馬新貽的那幫人也不斷催問。這一案到最後如何定讞?該有個打算。打算好了我們就照這條路子去走。我想您已經胸有成竹了吧。不如點醒下官,也讓我放心一些。”

張之萬道:“這幾天我在南京城中私訪,倒是瞭解了不少事情。”

魁玉道:“都傳說張大人是懈怠公務,哪裡知道您有這樣的心機。”

“是麼?說我懈怠公務?哈哈。由他們說去吧。汪瑞裕茶館掛了《江寧刺馬》的彈詞牌子,生意還不錯。我聽了聽,是說張文祥原是馬制臺的小舅子,因為他妻子生的豔麗,被馬制臺騙奸。被夫人發現,要告到京裡,並告訴張文祥。馬制臺便將夫人毒死。張文祥為姐姐報仇,蜇伏數年,幾次尋找機會,終於將他刺死。報仇之後,不但不逃,反而主動就縛。”

魁玉瞪著眼睛大聲道:“一派胡言,怎麼會有這種事?漁色負友的名聲是好隨便安的麼?可嘆馬制臺屍骨未寒,又遭此汙衊。我勸大人不要再瞻前顧後了,儘早結案,還馬制臺一個清白的名聲。”

“不僅是彈詞,聽說在上海還有人編了戲去演,編了書去說。都是把張文祥誇成一個為友復仇、義薄雲天的義士。你不覺的奇怪麼?案子尚未了解,怎麼外邊就有了定語,且都是朝著一邊倒。這個必是有人搞鬼。”

“大人說的對,我立刻就派人去查,是誰這麼陰毒。此人也必是張文祥的幕後主使。”

“我說了這些你還不明白麼?你再看看這個。”張之萬將方才壓在硯下的稟帖遞給魁玉。魁玉接過來,見是一個無頭稟帖。稟帖上說,前兩江總督馬新貽,為江蘇巡撫丁日昌的兒子候補道丁蕙蘅派人所殺。

丁蕙蘅是丁日昌的獨生子,是正房所生。因為丁日昌公事繁忙顧不上管教,正妻早亡,丁蕙蘅在幾個姨太太的放縱下,不僅不愛讀書,而且是常常混在外面吃喝嫖賭,惹事生非,仗著老子的勢力橫行蘇州。後來丁日昌看他實在不成器,單靠他自己的本領是賺不了功名了,愛子心切,只好替他捐了生員,再捐監生,再捐四品候補道臺,一步一步捐下來,花了數萬兩銀子。丁蕙蘅戴上了青金石頂戴,穿上了四品官服,不念老子的辛苦,倒更覺的自己有所倚仗,目空一切起來。不僅在蘇州,即便在整個蘇南,提了丁蕙蘅沒有不搖頭的。同治八年九月,丁蕙蘅乘其父因公出差的時候,帶了一幫狐朋狗友出外嫖娼。在妓院內遇到一群水師勇兵,雙方爭風吃醋,導致群毆。丁惠衡一幫人哪裡是這群勇兵的對手,幾個人被打的鼻青臉腫,有機靈的急忙跑回巡撫親兵營找來幾百號人助拳。親兵人多勢眾,將水勇全部拿下。丁公子抹著被打出的鼻血下令“棍責”,聲稱打死勿論,不想行刑者也是剛才捱過打的,下手太狠,竟將水勇錢有得亂棍打死。鬧出人命,事情一下子變的無法收拾。何況這水師一貫囂張,哪裡能善罷甘休,要擺平此事,難度極大。幸而丁日昌與李鴻章交情極深,丁日昌知道此事後,先將兒子痛打一頓關了起來,發急書請李鴻章出面斡旋。本來李鴻章已經準備向水師的元老新貴楊嶽斌、彭玉麟、李朝斌、黃翼升等人求情的。但此時的兩江總督馬新貽從中插了一槓子。

若不從人情來講,單說法度,那蘇州地面上的事,兩江總督馬新貽是有權利也有義務來管的。他對丁日昌在江蘇與自己爭權早就看不慣了,如今有機會給他上嚼子,哪裡會放過?於是,不留情面,公事公辦,將丁家公子破壞風紀、釀成刑案的報告遞到北京。這邊丁日昌已經用五千兩銀子將苦主擺平,就等著水師那邊賣李鴻章一個面子兩邊講和了。馬新貽來這麼一下子,讓他很是被動。丁惠衡聞訊,畏罪潛逃。後來,費了好大的勁,又花了不少銀子,才找一個替罪羊(直接用刑的親兵)銷案,又將幾個在場的家丁當場杖責。這才將此案平下來。但丁惠衡從同治八年臘月初七逃走之後,一直不知去向。直到八月初一,就是馬新貽被刺後的第五天,才回到蘇州。

那麼,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馬新貽身上,用重金蓄死士殺馬報仇的事,也並非沒有可能。稟帖最後說:“江蘇巡撫丁日昌之子被案,本應歸馬新貽查辦。馬新貽秉公處置,致有此變。聞此言者非吾一人,吾所聞者亦非一人之言。京師已有所聞,江南必有確實公論,望大人明查。”

張之萬道:“我知道你屢受督責,壓力很重,想盡早將此案完結。不過,結了此案就真能萬事大吉了麼?這個案子背後是什麼?你想過沒有。”

“我也知道此案可能背景複雜,查的太深了對已不利,但既食大清的俸祿,身為朝廷的命官,受命於上,來查這個案子,就決不能馬虎了事,不了了之。”

張之萬心道:這肯定是被馬新貽的那幫親信催的急了,又受了上面的督責,沉不住氣了。倒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擠兌我。輕輕笑一笑說道:“看來你還是不明白,那我就挑開來說吧。”

“大人請講。”

“這個案子查清了,你就真能交差了麼?還是那句話,結了此案,不代表萬事大吉,而是麻煩事才開始。你想想,這案子可能是怎樣的結法?其一,真象張文祥說的那樣,馬新貽是殺友佔妻。那麼,袁保文、孫衣言等馬新貽的人會怎樣看你?不但不會感激你,反會恨你將馬新貽的名聲玷汙。風傳的馬新貽漁色負友之事因你而得到證實,你又將身處何位?堂堂朝廷一品大員,作下如此之事而遭刺殺,大清的臉面又被置於何處?老弟呀,你這不是一竿子捅下一個大馬蜂窩來,將來挨蜇的不是你又是誰?”

“這事如果是張文祥胡亂招供的呢?”

“聽我繼續說。第二種結案可能,便是你我都認為可能性很大的湘軍首領。那麼這個人來頭有多大?涉及到誰?你我都不清楚,我們在明處查來查去,他可是在暗裡頭看著咱們呢。查案之中,一不小心做了馬新貽第二,你說值不值。就算是查出來了。這個人如果是朝廷不想懲辦的人呢?你我將被置於何地?若是逼反湘軍,你我又算是功臣呢還是罪人?再說其三,就是這個無頭稟帖。事涉江蘇巡撫丁日昌。丁日昌的底細,你我都清楚,若真是他兒子做辦的,免不了要將他的兒子丁蕙蘅法辦,丁日昌也可能降職或者撤差。那麼你我將來如何面對李鴻章,丁日昌未來重新啟用再入朝堂的時候,你我又怎麼處?這官官相互的道理,你還不明白麼?”

“我所說的這三個結果,僅僅是目前所能夠預料到的。它背後的原委到底是什麼?是否還有其他的隱情,查出來後,還會有什麼樣的影響,你知道麼?若這樣一步步查下去,不知在什麼地方一步失足,便會跌落在萬丈深淵中,不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會像馬新貽這樣,背上許多洗不掉、辯不清的穢名惡聲。你我不可不謹慎啊。”

魁玉聽得呆呆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好厲害。”不知是說這個案子好厲害呢,還是說張之萬好厲害。嘆了口氣又說:“張大人說的句句都有道理,今後的事我一切都聽您的。但現在朝廷那裡催責的緊,你說咱們該如何辦呢?”

張之萬胸有成竹道:“我這個案子就是要拖,日子久了,朝廷必會另派人來,你我便可脫身。我在京中的耳目已經傳來消息了:直隸總督曾國藩要改任兩江總督,刑部尚書鄭敦謹要做奉旨查辦馬案的欽差大臣。一個是湘軍首領,一個是黑臉包公,這兩個人來了,還愁沒處卸責麼?”

魁玉聽了面露喜色,轉念又問道:“那您又要去哪裡?”

張之萬微微笑道:“我自有去處。”

張之萬和魁玉幾次含糊的上奏,不僅讓慈禧和同治不滿意,也不能讓朝中大臣王公服氣。一時間有關馬新貽一案的議奏如雪片般紛紛落到御案上來。

給事中王書瑞奏道:“總督遇害,封疆大吏人人自危,其中必有牽掣窒疑之處,朝廷應增派親信大臣徹底根究,勿使此案稍有隱飾。”

安徽巡撫英翰也上奏道:“請皇上嚴詰主使之人,以遏制其進一步的陰謀。”

給事中劉秉厚奏劾:“派審之員去江寧日久,到目前尚無端緒,憑任該犯遊供,含混擬結。”

這樣的奏摺,慈禧與同治十五日內,接了不下百封,也深感其案重大。到了九月,清廷再下諭令:“惟以兼圻重臣,督署要地,竟有不法兇徒潛入署中,白晝行刺,可以推斷,決非該犯一人挾仇逞兇。現在該犯尚無確實口供,亟須徹底根究。著刑部尚書鄭敦謹馳赴江寧,會同魁玉督飭司道各員,務將因何行刺緣由及有無主使之人一一審出,據實奏聞,不得稍有含混。”清廷對張之萬和魁玉這兩天的所作所為也以越來越嚴厲的口氣申斥道:“現已五旬之久,尚未據將審出實情具奏,此案關係重大,豈可日久稽延!”

其時,曾國藩已經改派為兩江總督,只是他上了一道“謝調任江督恩因病請開缺摺”,固辭兩江總督。摺子上說:本年三月以來,衰病日甚,目病已深,懇請另簡賢能,畀以兩江重任,俟天津教案之事奏結之後,再請開掉臣大學士之缺。慈禧哪裡會放過他,一面給這個“中興名臣”戴了頂高帽子,一面堅決不讓他辭官。下懿旨道:“兩江事務殷繁,職任甚重,曾國藩老成宿望。以前在江南多年,情形熟悉,措置咸宜。現在雖然目疾尚未痊癒,但兩江若得該督坐鎮其間,諸事自可就理,該督所請另簡賢能之處,著毋庸再議。”上諭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有病也必須去。接著上諭免去丁日昌江蘇巡撫之職,調補張之萬任江蘇巡撫,張兆棟升授漕運總督。

曾國藩在十月初的時候離開京師,向江寧而去。因為身體不太好,多走水路,即便在陸路上,也不敢顛簸,所以走的慢了。曾國藩倒也不急於趕到江寧,因為他與張之萬有同樣的顧慮,但他卻不能象張之萬那樣從容脫身。因此,他需要在路上好好謀劃一下;也趁此機會靜觀江寧刺馬案事態發展,再作定奪。

刑部尚書鄭敦謹則恰恰相反,他比曾國藩要晚幾天出京,但他在入宮向兩宮皇太后請訓之後,當日便裝束就道,快馬馳騁,以每日兩百里的速度,直向江寧而去。只走了十五六天,就到了江寧城。倒比曾國藩早到多時。

鄭敦謹,字小山,湖南長沙人。道光十五年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刑部主事。此人十分有才,但官場蹭蹬,作了二三十年的四、五品官,直到同治年,才一路布政使、巡撫、河督的升上來。因他作中下級地方官的時間長,與百姓打交道的機會也多,憑著他清廉正直,勤政愛民的性子,竟得了一個鄭青天的名聲。在山東、河南、湖南等地,說鄭敦謹三字,或者還有不知道的人。但一提鄭青天的名字,卻是婦孺皆知的。

同治六年,鄭敦謹擢升至左都御史。這是個正三品的官,但權利很大,是都察院的首領,為天子耳目,糾劾百官,同時控制言論,表達輿情,並有權參與處理重大刑事案件。這一年,捻軍渡河進入山西,巡撫趙長齡、按察使陳湜因軍紀敗壞,扣發軍餉,疏於操練,被捻軍連連挫敗。捻軍在山西攻城奪鎮,所向披靡。慈禧大怒,詔鄭敦謹前往查處。趙長齡和陳湜都被革職充軍,鄭敦謹代理山西巡撫之後,捻軍轉入河南,山西至此平靜。後來他又會同駐陝北總兵張曜,在河套將另一股捻軍擊敗,自此名聲大震。其鐵面無私,雷厲風行的名聲,立時傳於朝野。這一回鄭敦謹得了旨意,也期望能象在山西一樣,痛快漓淋的將案子拿下。於是帶著司員急急南下。身邊的謀士隨員仍是跟隨他去山西查案的現任刑部滿郎中伊勒通阿、漢郎中顏士璋。

鄭敦謹一行星夜奔馳,走到冀南的時候,正值大雪封路,坐轎難以行走,鄭敦謹命令徒步涉雪而行,不得耽誤路程。因一路雨雪交加,天氣惡劣,途中多人凍傷,他自己的藍布棉衫也被樹枝多處掛破,到江寧時棉絮外露,不堪入目。

張之萬正在房中看書,聽外面有城門守軍快馬來報:鄭敦謹已到了通濟門。張之萬十分驚訝道:“好快。”急忙換官服帶了人去接,走出不遠,見鄭敦謹一行人已經遠遠的走過來。只見這一群人大多衣衫襤褸,儀仗不整,個個面帶疲憊之色,亂轟轟急匆匆的向前趕。當中一頂藍呢大轎,掛破了幾個大口子,在風中嘩啦啦的來回擺動。

大轎落下,鄭敦謹從轎中走出來。張之萬眼睛近視,見鄭敦謹穿著藍底白點的袍子,那些白點還一晃一晃的,搞不懂是怎麼回事,風一大,竟有些白點子飄了起來,更是驚訝。近了才看清,是一團團的棉絮從破衣中露出。張之萬與鄭敦謹見過禮道:“鄭大人為何如此狼狽,一路可順利?”

鄭敦謹道:“貪趕路程,天氣又不好,所以如此。不過,一路未有大事,只是辛苦了我帶的這些人了。麻煩老兄叫郎中給他們找些治凍傷的藥。”

張之萬將鄭敦謹迎到府中。稍事休息之後,魁玉、梅啟照等人也聞訊趕來。鄭敦謹道:“人既然來的齊,就在這裡將案子商討一下吧。”又讓人將江寧的司、道、府、縣長官都喚過來,一同商談案情。

張之萬道:“小山,為何如此著急,你來的匆忙,應當好好養養精神才對。”

鄭敦謹道:“若是晚了,恐有人洩出口風,就不好問案了。”

張之萬料得這個鄭青天是想搶在曾國藩前面爭功,樂得將此案交過去。當下大家聚在堂上,魁玉將前些時候審案的大致情況說明後,便不再言聲。梅啟照、張之萬隻是補充了兩句,也沒有多說。只有孫衣言侃侃而談,說指使的人倘能逍遙法外,則天下將無畏懼之心,又何事不可為?所以這一案辦得徹底不徹底,對世道人心,關係極大。袁保慶也慷慨陳詞,堅決要求用刑求供。浙江候補知縣馬新祐一再陳情,請鄭敦謹還他哥哥一個清白。馬新貽的兒子馬毓楨則跪地放聲痛哭,請求伸冤。鄭敦謹將他扶起來,道:“張文詳行刺督臣一案,斷非該犯一人憑著一時激忿而行兇,本官一定要徹底研鞫,嚴究主使,盡法懲辦。只是案情重大,不便隨意使用重刑,倘若在未正典刑之前而刑斃於大堂之上,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一直談到當晚時近二更天,鄭敦謹對此案已經瞭解的差不多了。隨命第二天即提審張文祥。

次日,張文祥和他的妻嫂羅王氏、女兒張寶珍,兒子張長幅以及幾個鄰居一同被帶上堂再審。這一回,鄭敦謹親自審問,問的十分審細。但張文祥還是願說時便說,不願說時便昂著頭一聲不吭。翻來覆去還是將前供重說一遍,又道:“馬新貽這隻披著人皮的畜牲,傷天害理,黑了良心。不顧人倫,殺弟佔婦,我殺這樣的人還需有人主使麼?”

鄭敦謹大怒,喝道:“看來不用重刑,難以撬開你這利嘴。來人!”

兩旁衙役呼喝一聲,下邊孫衣言等人心中暢快,都想道:早就該用刑了!哪知鄭敦謹接著卻說道:“將羅王氏拶起來。兩個衙役上前,將一副拶子套在張文祥妻嫂的手上,兩邊一用力,羅王氏一聲慘叫,立時昏了過去。張之萬叫人潑醒再拶,羅王氏慘叫連連,十指都滲出血來。張文祥閉目不看,但只見他額頭青筋在一根根的跳。”張之萬又道:“再將這兩個人套上刑具。”

衙役答應一聲,將跪在下面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架上來,在頭上套上箍子;又將一個小姑娘拎上來,套上手拶。鄭敦謹對張文祥道:“張文祥,你還不說麼?難道要看著你的兒子和幼女遭此酷刑之後才暢快麼?”

張文祥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兒女,不知不覺已有兩行眼淚流下來,他嘆道:“為父不慈,讓無辜子女遭此大難。妻嫂照顧他們多年,自己非但沒有機會報恩,反讓您因我而身受嚴刑。我實在是對不住你們哪。”回頭又對鄭敦謹道:“狗官,你不是要知道是誰主使我麼?我來告訴你,馬新貽實為回人,其父是山東菏澤回民之首,與甘肅回王素有聯繫。馬新貽與太平軍、捻軍作戰,軍火多得回民資助,故屢屢立功,升遷也快。馬對回王感恩,一直尋機報答。”

張文祥接著將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講了出來。他說道,自己原為捻軍,眼看造反事業江河日下,遂“懷反正之志”,後來投到馬新貽軍下。馬新貽有一親兵叫做徐成三,原與張文祥同在皖北為捻軍。後來降清,成為馬之親兵,一直作到巡撫標兵營材官。張文祥因為與徐成三早就認識,後來又同在馬新貽軍中,所以結為好友。一日,二人在一起暢飲敘舊,酒酣,徐成三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這話一點不假。你我兄弟,自從捻軍那裡投奔清廷以來,雖屢立戰功,但仍被人小視,動輒以‘重治賊黨’相威脅,十分的憋屈。看那馬制軍卻是春風得意,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卻還想要背叛中原,投降回部,盡佔東南之地,真是不可想象。”

張文祥問道:“此話當真?”

徐成三道:“半個月前,西北迴王頒給馬氏一份密詔,說目今大兵已定新疆,不日便將‘剿滅’與之作對的左宗棠楚軍,入關東下。所有江浙一帶徵討事宜,俱都委託馬氏辦理,事成之後,封其為東南王。馬氏旋即覆函,稱‘大兵果定中原,則東南數省悉臣一人之責’云云。”

張文祥一聽,拍案大呼:“此等逆臣,我一定要親手殺之!”遂有刺馬之事。

張文祥此言一出,滿堂皆驚,梅啟照與魁玉相互對視一眼,皆搖搖頭。其他人都表情錯愕,不能置一言。鄭敦謹更是不知該說什麼好,在一旁錄供的幾個書辦,不是嚇的手發抖不能下筆,就是心有所忌停筆不敢直書,只一個勁的看鄭青天是如何發落。

案子竟然審到這個地步,實在大出鄭敦謹意料,下面不知道那張文祥還要再胡說些什麼,鄭敦謹哪裡還能再問下去,只能匆忙退堂。張文祥被壓入牢中,心中得意,也暗暗讚歎哥老會的堂主程速臺的主意高。原來程速臺在見他的那天晚上,教他一個主意:若是被抓住後,在堂上受刑不過,便可將這條理由拿出來。那審官肯定會立時退堂不敢再問。今天一用,果然靈驗。

鄭敦謹回到自己的行轅,立刻讓人去查徐成三的下落,又忿忿道:“張文祥簡直是痴人說夢,照他這樣說來,他不僅謀刺國家重臣無罪,倒成了為國除害、報效朝廷的英雄啦。”

刑部滿郎中伊勒通阿道:“大人,下官倒覺的這話不象是張文祥這種人能說的出來的。此計必是有高人替他編好的,這更說明案中有案,背景複雜啊。”

鄭敦謹道:“我便是拼著不要這條老命也要揪出幕後之人,查明此案,給主子一個交待。”

伊勒通阿道:“大人,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罷。”

“此案難審啊。難就難在事涉多方,有人立時就要張文祥的命,有人要藉此案整治對方,有人想把事情弄大搞臭馬新貽的名聲。這私通西北迴王的事,就是一例。等等事務皆牽在張文祥一人身上,如同蛛網,您若不提早想好退身之策,一旦陷入其中,再想撥足就難了。”

雖然初到江寧,伊勒通阿已經看出了一些門道來。不過,鄭敦謹雄心勃勃,非要把這天下第一疑案弄的水落石出不可,也不枉他那個“鐵面無私”的稱號,弄個千古留芳的名聲,哪裡聽的進去伊勒通阿的話。隔了一天,派去查徐成三的人報說:徐成三就是那日攔住馬新貽大轎要軍火的湘軍營官,卻不是馬新貽的親兵,目前正在通緝當中。次日,鄭敦謹又提審張文祥。但連訊一十四天,張文祥口供不變,根本無法筆錄,更不敢隨便用刑。鄭敦謹一愁莫展,而張之萬在鄭敦謹來江寧的第三天就急急交接完畢,直奔蘇州接任江蘇巡撫去了。魁玉聽了兩回堂,就稱病在家,梅啟照只是聽堂,十多天一句話都沒有問過張文祥,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此案。京中又不斷下旨催辦,上諭尖銳指出,“馬新貽以總督重臣,突遭此變,案情重大。張文祥供詞挾恨各節,必有不實不盡之處。前張之萬、魁玉等所擬,不足以成信讞。知鄭敦謹已審十數次,著其將詳情速呈上來。”鄭敦謹這才感覺到獨木難支,壓力巨大。下一步該如何走?鄭敦謹同滿郎中伊勒通阿、漢郎中顏士璋商量。伊勒通阿出的是卸責的辦法,此時看看閒書,養養精神,待曾國藩來了,由他主審,到時再看形勢定奪。這個主意鄭敦謹是不願意的。這時他已經不存爭功之意,但他也不願意讓別人說自己是無能之輩或膽小之人。顏士璋則道:“既然堂上審不出什麼來,何如出去走走。微服私訪,也可能會得到些有用的東西。”

鄭敦謹並不認為微服私訪真能訪出些什麼來,但案子再審下去,也不會有進展。他也想歇上幾天,靜一靜心,說不定又會想出辦法來。鄭敦謹帶了伊勒通阿和顏士璋在南京城裡走了幾天,倒真打聽出不少事來。光是張文祥報仇刺馬的事,就有好幾個版本。又聽說丁日昌的兒子丁蕙蘅也可能事涉其中,又有湘軍派張文祥刺馬的幾種傳說。這些紛頭亂緒、複雜情節讓鄭敦謹感到真如步入蛛網一般。他這才明白,原來此案是不能深究的。要是一直查下去。可能將來真象伊勒通阿說的那要,再想從此案中脫身就難了。鄭敦謹開始不自覺的想後路了,不過,依著他的性子,他是絕不會象張之萬那樣將事情一推了之的。但不這樣,又怎樣了結此事呢?慈禧與同治帝對此案十分關注,正眼巴巴地等著呢。如何能不露聲色的全身而退,不要陷進去呢?鄭敦謹一時理不出頭緒。

這天下午,三人正在江寧細柳巷行走,抬頭看見一座官宅。鄭敦謹問道:“這是哪個官員的宅第?”

顏士章道:“這是營務處總辦袁保慶的宅子。”

“噢,袁保慶前些天去鎮江協查案子,不知道現在回來了沒有。我們進去看看。”

袁保慶恰好是前一天夜裡剛剛回來,這天又出去查營去了,並不在家。家人聽說是欽差大人府上的兩位正六品郎中來拜,急忙通稟。不一會兒,一個少年急匆匆的跑出來,向三人行禮,然後將他們讓進正院客廳。

這個少年名叫袁世凱,是袁保慶的長子。字慰庭,號容庵,就是後來在中國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北洋軍閥創始人、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袁世凱風雲一時,叱吒中國政壇是後話,此時他只有十五歲,其貌不揚,長的又黑又胖,有些羅圈腿,但說話辦事卻極周到。鄭敦謹並未表露自己的身份,隨便找了一處座位坐下。伊勒通阿只好坐到上位,問袁世凱道:“令尊什麼時候回來?”

“家父現在城郊,臨走時交待,若有急事,可馳馬飛報,不消一個時辰就可回來。大人可是又要提審張文祥?”

“這倒不是,令尊已經好多天不問此案了,難道也想保得自家清白不成?”

“大人,這話要是放在別人身上尚可,但家父身受馬制臺知遇之恩,又同心治理江寧多年了,二人相處甚得,馬制臺被刺之日,家父痛心欲絕,誓將此案一查到底,豈會在這個案子上撇清。家父曾說,此案不清,枉對馬前輩之栽培。”袁世凱說到此,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依小侄看來,家父之心願恐怕……”

顏士璋一到南京就聽說過袁保慶有個十分聰明的兒子,聽他話說一半,追問道:“依你看,這個案子會怎麼樣?”

“容小侄放肆說一句話,不知各位大人容得不容得?”

“你儘管講。”

“從表面上來看朝廷催責的十分緊,但西宮太后對馬制軍的評價只有一句話,‘馬新貽辦事甚好。’直到最近,也是隻提其案,不提其人。這說明馬制軍被刺殺案並未影響大局,他在太后及各位軍機重臣心目中的地位也不甚高,朝中為其申冤之人,也皆非馬之朋黨親戚。而刺案之背後,另有一批勢力,這勢力卻不希望其案查下去。查下去的動力不足,而阻力卻很大,這樣看來,這個案子能夠深究的可能性不大。”

鄭敦謹不服氣道:“但近來上喻連連催案,督責甚緊。而朝中言官喋喋不休。這案子怎麼會平白無聲的了結呢?”

“這些都是就事論事。此案涉及朝中重臣,而疑點甚多,謠言紛起,朝廷的初衷當然是想查清楚。不過,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內情,也便不想查了。聽說這裡邊有湘軍裁撤、浙江巡撫之子尋仇、殺夫佔妻背義忘恩、回疆入中原等等案由,哪一個查下去都不利於朝廷。而且查案日久卻沒有結果,魁軍門、張漕帥、鄭大司寇都不能根其原由,那朝廷顏面又將被置於何地?所以要想徹底查下去,極難!”

鄭敦謹三人從袁府中出來,伊勒通阿嘆道:“看不出,袁保慶風風火火的一個人,卻有這麼一個少年老成,洞查世事的兒子。”

鄭敦謹道:“袁世凱說的不錯。看來此案認真不得。”

顏士璋道:“若是進不得,那便需想一個退身的法子。”

伊勒通阿笑道:“這法子我是說過的,等曾國藩來了,讓他頂槓吧。他是湘軍首領,這事還需他來擺平。”

鄭敦謹想了一會兒道:“不妥。不過,袁世凱有一句話倒可拿來現用。”

“鄭大人,是哪句話呢?”

“他說:‘等朝廷慢慢知道了其中內情,也便不想查了。’我們不妨將其內情詳詳細細的稟上去,看看朝廷是什麼意思?”

“風聞上奏的名聲,也不好聽啊。”

“可以用密摺。只要話說的中懇,多留迴旋餘地,朝廷那邊是不會見怪的。”

鄭敦謹上了密摺的第十一天,曾國藩才姍姍來遲。此時已經是同治十年(1871年)的正月初十了。曾國藩一路蹉跎,等到了江寧的時候,已經對此案的斷法成竹在胸。作為一個在官場沉浮起落,名利場中跌打數十年的封疆大吏;一個渾金璞玉、守拙用渾,看破天道人事的儒將。曾國藩將張之萬與袁世凱的擔心都想到了。

馬新貽既無赫赫戰功,也無特殊政績,而四十三歲便作了浙江巡撫,四十六歲升至閩浙總督,四十七歲調任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誰都看得出,這是朝廷專門培養出來的政治新貴。慈禧之所以要培養他以及其他新銳人物,目的很簡單:不能叫天下的大官都讓湘淮系人馬做了。同治初年,八個地方總督席位,湘淮系常佔五位;十六個巡撫席位,湘淮系經常保持在十一位以上——用國藩得意幕僚王闓運的話說,湘淮兩軍,“偏、裨皆可督撫”。湘淮內部,固有齟齬,然自外視之,這個集團氣焰囂張;自上瞰之,更令治國者寢食不安。曾國藩何等機敏?他當然能體會到中央對以他為首的強力集團所抱有的那一份警惕之心。

不過馬新貽新亡之日,形勢已經大變。同治三年(1864年)攻破太平軍天京之後,慈禧開始大幅裁撤湘軍,培養非湘勢力。經過幾年的經營,靠淮軍起家的李鴻章,憑楚軍成名的左宗棠、從湘軍中分出來的福建大帥沈葆楨、李鴻章的得意門生淮軍名將劉銘傳等一批人紛紛發展起來,與他分庭抗禮,而湘軍在朝廷的壓力下其勢已微。這個時候,馬新貽作為打擊湘軍勢力的急先鋒,作用已經不是很大了。而且,可以接替他的人也大有人在。所以,朝廷沒有必要為了一個馬新貽而作出引起政局動盪的決策。作為在短期內地位急速上升的一品大員,馬新貽也沒有時間在京師朝廷之中培植自己的勢力。所以,如果馬新貽的案子盤根錯結,牽涉太廣,慈禧就不會深究此案。但另一方面,如果這個案子僅僅是一小批湘軍中下層勢力以及哥老會的陰謀,那他曾國藩反而很願意不遺餘力的查清此事。這樣一方面可以向慈禧表示自己的不貳忠心,解除朝廷對自己的猜忌之意;另一方面藉著此案為朝廷去憂,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討得慈禧的歡心。

那麼這個案子又將從何處下手呢?曾國藩一路上將驛站的邸報都仔細看了,江寧也有自己親信不斷傳過來消息。當初不避風險,欲效皋陶的鄭敦謹現在是狗咬刺蝟無處下口,可能正急的團團轉呢。鄭敦謹的能力,他是佩服的。所以自己若還是照常升堂問案,很可能會步鄭敦謹的後塵,這樣審和不審沒什麼兩樣。如何才能探出實情,曾國藩與幕僚王闓運商量了好多天,最後定下審案之法:堂上審不如堂下審,眾官會審不如自己單獨審,明審不如暗審。

鄭敦謹見了曾國藩,問他何時提審張文祥。曾國藩笑道:“不忙,先看看筆錄,再查查案情。還要讓彭玉麟、趙烈文、吳汝綸等人出去查訪一番,知已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鄭敦謹本來是要和曾國藩一起會審的,但他在江寧等了二十多天,不見動靜,等的煩了,於是稱病到棲霞山療養去了。魁玉等人自然更是不願主動參與此案。

曾國藩等眾人都遠離此案時,卻帶著幾位幕僚來到江寧大獄,張文祥的牢房之中。

曾國藩隔了牢門向裡看去,見一個鬍子長長、頭髮凌亂的大漢正睡在一堆稻草之中,仔細看那張臉,並無兇惡之相,多日不見陽光,面色更顯蒼白,眉毛向四面亂刺著,閉著的眼睛糊著些眼屎,有些狼狽,但還能辨得出此人以前也是甚俊朗的一個人物。牢頭喊道:“張文祥,快起來,總督大人來了。”

張文祥睜開眼,看了看曾國藩,坐起身來,背轉過去,身上的重鐐嘩啦啦的響著。那牢頭罵道:“你敢無禮?!”

曾國藩喝止道:“不要難為他,去將他的鐐銬去掉。”張文祥聽了這話,轉頭狐疑的看了曾國藩一眼。

曾國藩走過去坐到張文祥的對面慢慢問道:“張文祥,本督聽說你孔武有力,一刀可以戮穿五張牛皮,是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出來。”

兩個戈什哈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面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我要看看你的本領。”

獄卒忙將一把小刀交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不怕我刺死你麼?”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

張文祥輕輕點了點頭,他右手握刀斂容吸氣,隨後揮刀對準牛皮靶,奮力一戮,五張牛皮一齊破了,刀尖從後邊直透出來!在場之人齊聲喊一聲好!

曾國藩也嘖嘖讚歎:“明天起,去掉他的鐐銬。將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又對幕僚彭玉麟道:“你派人在鹽巡道衙門找一間好房子,要床櫃俱全,備上乾淨的被褥。再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鬚,讓他洗個澡,拿兩身乾淨衣服給他換。招呼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一行人從牢中走出來,彭玉麟擔心道:“鹽巡道衙門本無監獄,防守也不如重獄中嚴密,若是張文祥在那裡逃了或被人暗害了,怎麼辦?”

曾國藩笑道:“沒有事,我看張文祥已懷必死之心,不會逃的。至於外人干預麼,我自有安排。”

張文祥被帶到鹽巡道衙門的一間正房裡。屋內設施一應俱全,雖然外面仍有兵丁嚴密看守,但身著便衣,卸去了鐵鐐,還可以在院內走走,與當初在監獄中的待遇是大不相同。他忽的想起了八年前,馬新貽也是這樣被自己軟禁起來,當時的情形與現在是何等的相似啊。不過,馬新貽大難之後便官運亨通,青雲直上,而自己卻要從這裡走向黃泉路。八年間自己所經歷過的事一一從腦海中掠過,恍如一夢。當初跟了馬新貽無非是為了功名利祿,雖然混到了正三品參將,蛤到如今馬新貽與曹二虎皆赴黃泉,史金彪形同陌路,一切都已成空。想到此,張文祥一直沉靜的心卻莫名的煩亂起來。

過了三日,曾國藩來到張文祥被關押之處。屏退眾人,只留了兩個戈什哈和幕僚王闓運、彭玉麟。

曾國藩讓張文祥坐下,和氣地對張文祥說:“本督知你是個光明義烈的漢子,加上本領高強,哪裡都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會走此殺人毀己的道路。”

張文祥同意的點了點頭道:“大人說的不錯。”

“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受盡折磨後再論以大辟。本督看你行刺後並不逃走,一人做事一人當,佩服你是個光明義烈漢子。以前梅藩臺、魁將軍、張漕帥、鄭尚書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案情真相,本督實在是不明白。”

張文祥仍是面色平靜,一言不發。曾國藩看了看他,不緊不慢的繼續說下去:“謀刺朝廷大員的事,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唐朝元和十年的時候(公元815年)。當時唐憲宗是中興之主,可稱得上是一代明君。憲宗為了消滅割據勢力,準備征討淮西吳元濟,吳元濟遣使求救於恆、鄆二鎮。王承宗、李師道數次上表請皇上赦免吳元濟,憲宗不從,二人一愁莫展。當時宰相武元衡主掌兵權。李師道手下一位養客向李師道建議:‘天子之所以要執意誅殺吳某,是元衡極力主張的結果。請您派我密往刺之。元衡死後,其他人就不敢主張此事,你就可放心去勸天子罷兵了。’李師道深以為然,給他重金。

“當年六月,癸日卯時,天尚未明,武元衡入朝,走到靖安坊東門。有數名賊自暗中突出用強弓射之,武元衡所帶從者被亂箭所趨散。一賊衝上前牽著武元衡的馬走了十餘步,從容將他殺掉,取其頭而去,丞相裴度也被刺傷。最後查明,刺客頭目竟是八十多歲的寺僧圓淨。此僧勇悍過人,為史思明舊部,幕後主謀為李師道。此次刺殺雖然成功,不過並沒有救了吳元濟,反使憲宗堅定了平藩鎮的決心,使唐朝廷認清了形勢,引發了許多征討,成就了唐憲宗一代明君的名聲。而圓淨與蔡元濟卻是遺臭萬年。自此以後千年,再無刺客之事,你如今所為乃是千古第一人,必會留名於青史之中,不過,哼,這個名卻是惡名。我看你決非貪利之徒,所為之事必有所為之緣由,卻為何非要替他人背這個千古惡名呢?不如將緣由明白講來,讓天下人得一個明白,為自己留一個清白。”

曾國藩一番推心置腹的話打動了張文祥。張文祥知道,哥老會程速臺是利用他來達到政治目的,他之所以甘心被利用,是因為自己反正也要刺殺馬新貽,既然有人願意幫忙,他自然不拒絕,但也用不著為他擔什麼道義,更不用替他背這千古黑鍋。而王鵬豹已經改名出家,官府也絕不會找到他的。他沉默良久,最後站起來將手中茶杯捏的粉碎,說道:“好!曾大人所言即是。張某十分佩服,我這就和盤托出,都告訴你吧。”

張文祥將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後果,前前後後,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但張文祥的供述,卻讓曾國藩心驚肉跳。

前面說過,王鵬豹參與過湘軍的“霆軍譁變”。當初曾國藩用很短的時間平息了叛亂,悄悄將事情壓下,但這件事情成為他一直不想再提的隱情,也是他一樁不小的“歷史問題”。這事情已經過去六七年了,本來以為事情已經過去,沒想到卻又牽在這個案子裡。如果舊事重提,不僅是給自己臉上抹黑,又可能會引出另一個大案來,到時自己決脫不了責任。另外,程速臺原是湘軍的一個高級將領,他親自出面與張文祥聯繫,那他背後又是誰主使呢?這個人的背景又有多深?當然,此人也必是湘軍首腦之一。自己是湘軍的創始人,那麼這個案子會不會最後又查到自己的頭上呢。想到此,曾國藩的腦袋上已經冒出了一層冷汗。這個案子查來查去,原來是在查他曾國藩自己啊。

曾國藩強自鎮定,帶人回到行轅。路上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快刀斬亂麻,急速結案,再不能拖了,再拖必生事端。

曾國藩立刻派人告知正在棲霞山的鄭敦謹,說案已查清,請他速來結案。

鄭敦謹匆匆趕回來,兩人心照不宣,商量一番,定下了張文祥的供詞。案情為:張文祥,河南河陽(今孟縣)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販賣氈帽至寧波,結識同鄉羅法善,取其女為妻,咸豐十一年(1861年),太平軍席捲江浙,乃參軍入李世賢部,轉戰東南數省,一度官居叛軍副將。同治三年(1864年),李部敗走,張逃回寧波。張無以為生,由做過海盜的程速臺資助開了個小押當,隱姓埋名,勉強度日。當時馬新貽調任浙江巡撫,海盜為患,派兵剿治。在浙江象山、寧海有一處禁地,名叫南田,向來為海盜所盤踞,馬新貽捉住了其中的頭目邱財青,處以死刑,另外又殺了海盜五十餘名,其中頗多程速臺的朋友和同夥,因此程速臺對馬新貽恨之入骨。

這以後又有一連串的怨恨。張文祥開小押當,而馬新貽因為押當重利盤剝小民,出告示查禁,張文祥生計頓絕。同年,張文祥的妻子羅氏,被吳炳燮誘拐潛逃,讓張文祥追了回來,但人雖未失,捲逃的衣物為姦夫帶走了,一狀告到巡撫那裡,馬新貽認為此是小事,不應煩瀆大憲,不準其告。不久,羅氏復又潛逃,張文祥追著了,逼她自盡。至此人財兩空,認為馬新貽不替他追贓,以致他的妻子輕視他,又斷了他的生意,於是便起了報復的心。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撫馬新貽至寧波,張遞狀控告吳炳燮霸佔其妻,逼妻喪命,馬又不準其狀。張告知程速臺,程速臺因自己做海盜時曾遭馬剿殺,故慫恿張刺殺馬。同治八年,馬升任兩江總督,張同至南京,尋機刺殺,直至混進校場而得手。

二人又擬好奏結:“兇犯張文詳曾從發捻,復通海盜,因馬新貽前在浙撫任內,剿辦南田海盜,戮伊夥黨甚多。又因伊妻羅氏為吳炳燮誘逃,曾於馬新貽閱邊至寧波時,攔輿呈控,未準審理,該犯心懷忿恨。適在逃海盜程速臺等復指使張文詳為同夥報仇,即為自己洩恨,張文祥被激允許。該犯旋至新市鎮私開小押,適當馬新貽出示禁止之時,遂本利俱虧。迫念前仇,殺機愈決。同治七、八等年,屢至杭州、江寧,欲乘機行刺,未能下手。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隨從混進督署,突出行兇,再三質訊,矢口不移其供,無另有主使各情,尚屬可信。審明謀殺制使匪犯,情節較重,請比照大逆向擬,並將在案人犯分別定擬罪名。”

曾國藩召齊會審諸官,徵求各位意見。魁玉、梅啟照等人自然無話,但袁保慶、孫衣言等人堅決不同意。拒絕在問供和奏結上“書諾”(簽字)。曾國藩一臉莊重,將張之萬與鄭敦謹所擔心之事一一舉出,又道:“這樣做也是為馬制軍洗刷清譽。難道非要查出是堂堂一品大員,誘姦下屬老婆,終於惡有惡報,被本夫殺死麼?這個說法,只能讓馬家家屬更加悲憤,馬氏的親朋故舊無法接受,讓朝廷擔上用人失當的名聲,讓公忠體國的馬新貽,在九泉之下不安。此前我朝苦心營造的上下無猜、和衷共濟的局面,豈不又有變數?”

袁保慶義正辭言道:“我相信馬制軍的為人,決不至於做下如此之事。二位大人精心炮製的口供,漏洞百出。恐怕也過不了朝廷這一關。還望曾大人召齊會審諸官,重新審理,查明真相。”

曾國藩暗歎袁保慶之迂:若真查明真相,你袁保慶恐怕是最後悔的一個。知道和他們爭也無用,當下無話。第二天,只將魁玉、梅啟照還有新上任不久的江寧知府蒯德模等人召來閱供具名,在奏結中根本不提孫衣言、袁保慶參加會審一事,自然也就不需要他們書諾具名了。

曾國藩和鄭敦謹在上奏的同時,把供招抄錄分送軍機處、刑部存案。鄭、曾這一手很厲害,首先存案,造成既定事實。意思很明白,這就是最後定讞,已經入檔了,再審也不過如此,絕不能翻案。鄭、曾還在會銜復奏時,特別附了一個夾片,陳明“實無主使別情。”但又說“該犯供詞,尚屬可信。”前邊意思是沒有其他情況了,後面又說此供詞只是可信,並不一定就是事實。這一模稜兩可前後矛盾的措詞竟被慈禧通過了。其實他們上夾片的意思就是請慈禧、慈安、同治帝及軍機處多多擔待,不要再生枝節。由於鄭敦謹之前上的密摺,以及慈禧通過其他渠道對案情的瞭解,慈禧明白此案只能是一個糊塗案,深究無益,反而會給朝廷帶來麻煩,因此她也不得不最終接受這一事實。當年三月二十六日,諭旨下達,以“漏網發逆,復通海盜,挾嫌洩憤,刺殺總督大員”定讞,肯定了鄭、曾的奏結。直到朝廷批覆下達,會審官孫衣言、袁保慶仍抗旨拒不畫押。但此時這個案子已經徹底將他們排斥在外了。

說到慈禧定案,其中還有一個插曲。本來同治帝是依了兩宮皇太后的意思,對刑部的申報作了批示。但皇后阿魯特氏聽說了此案,因為這個案子甚奇,十分關心。看了刑部的申報和鄭、曾二人的摺子以及張問祥的供詞後,覺的疑點重重,對同治分析道:“表面上此案為張文祥新仇舊恨積聚成仇。但細細分析,任何一點都不能成立。首先,張文祥因為一品大員不幫他找回老婆就起謀害之心,這實在是無法理解;馬新貽查禁押當,是地方政策,並非針對其一人,利益受損的也不止張文祥一人,他不過一介草民,失去財產並不多,況大丈夫何處不可安身,難道真是被逼的走投無路了,要與馬新貽同歸於盡?此理也講不通;摺子上說張文祥開押店,勉強過活,那就說明他雖受程速臺資助,但所受有限,這也不值得他去冒這麼大的風險,為程速臺賣命。張文祥仇恨三年不改其志,必欲殺馬新貽而後快。即使將這三條理由都加起來,也無法讓一個常人積聚起如此大的仇恨。我看馬新貽因小節而背義,遭至殺身之禍的事,倒可能是真的。如今國家內憂未平,外患日甚,朝中官員都應當至力於治理國事,為國出力,豈能象馬新貽那樣腐敗貪歡。我看要嚴肅官紀,依事實斷案。張文祥殺馬新貽,本應算殺害‘不拒捕姦夫’,依‘擅殺律’,判個緩期執行的絞刑即可。”

同治帝也覺得慈禧太后建議不當,而皇后阿魯特氏的說法更有道理。他接受了皇后的見解,依著她的話批下奏章。慈禧太后知道後,氣得大罵同治帝是昏君,不聽她的話卻聽信皇后的一派胡言。逼同治重新改過批文。從此,西太后也更加嫉恨阿魯特皇后,為以後逼死同治皇后埋下伏筆。

同治十年(1871年)四月初四,曾國藩奉旨監刑,將張文祥凌遲處死,並摘心致祭。據說用的是“魚鱗剮”,一片片細割。張文祥的兒子也一併被殺。張文祥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對此毫不在意。但讓他吃驚的是,事實並沒有象曾國藩答應他的那樣,讓他在清史上留下一個俠義的名聲。“因妻為人誘逃,呈控未準審理,心懷忿恨,又勾結海盜乃乘閒刺殺總督大員。著將該犯比照謀反叛逆凌遲處死,並摘心致祭。”不知張文祥臨死前聽到這樣的判詞會怎樣想?曾國藩是否成為他平生最恨之人呢?

朝廷對馬新貽的卹典甚厚:入賢良祠,以總督陣亡例議恤,贈馬新貽太子太保,予諡號“端愍”,意思是為官清正,死得可惜。又賜其後代子子孫孫可世襲“騎都尉兼雲騎尉”的職位。這些恩賜總算仁至義盡。在歷史上,馬新貽還算是有一點兒政績的,在任上廢除了一些無名之費,擾民陋規,懲治湘軍遊勇,打擊海盜,興修水利等。他死後,在他任職過的江寧、安慶、杭州、海塘,都有百姓為他建立專祠。

袁保慶吃了個啞馬虧,雖心懷不滿卻也沒有辦法。孫衣言卻是個極有文采的人,有筆在手,不爭一時爭千秋。他為馬新貽所撰的墓誌銘,秉筆直書:“賊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實,而叛逆遺孽刺殺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經斷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懼,而獄已具且奏!衣言遂不書‘諾’。嗚呼!衣言之所以奮其愚戇為公力爭,亦豈獨為公一人也哉!”意思是張文祥彪悍狡猾,不用酷刑是無法得到實情的。必須查明實情,找出藏在其背後的叛臣賊子,用重典來懲治,這才能讓天下懷二心者有所畏懼。但如今我雖然沒有簽字,主審官仍然匆匆結了案。我之所以奮力為馬新貽力爭,難道僅僅是為了他一人麼?我是為了大清江山啊。

孫衣言的文章一出,震驚朝野,輿論大譁。慈禧太后雖知道其中大有隱情,可總不能為了一個死人,去動搖大清江山啊。斯人已作古,讓他去吧,無非加恩賜卹,以慰忠魂,也就夠了。

鄭敦謹極愛惜自己聲名,當年立志以夔、皋、伊尹為榜樣,銳意進取,欲要陶鑄人心,轉移世風。如今卻做下這種違背良心和本性的事,心情很糟糕。聽說孫衣言為馬新貽作的墓誌銘後,更受刺激,決意離開政壇上的傾軋虞詐,不再涉足官場。未等聖旨下達,更沒等張文祥正法,他悄悄的離開了江寧。

鄭敦謹走到清江就停了下來,打發兩個郎中代他回京交旨,聲稱有病不能回京。新任漕運總督張兆棟在清江將鄭敦謹接到督府,勸他道:“老前輩聖眷優隆,老當益壯,著實還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歸去之志?”

鄭敦謹苦笑道:“九陌紅塵,目迷五色,我真的厭倦了。早歸早好。如今還算走的晚了,若是早歸一步,我的名聲也不會被沾上這個汙點。”

欽差大臣不回京交旨,按清制是要治罪的。曾國藩覺得有點對不住這個湖南同鄉,借巡視地方為名,到清江去看他,百般安慰,勸他回京赴任。朝廷也迭下諭旨,命其回京。他以有病為託詞,請求開缺,並終生不再為官。

鄭敦謹的名聲大,慈禧雖然對他半路扔頂戴的事不高興,但不願意為這事在朝野上下惹起口舌事非。她將對鄭敦謹的怨氣撒到了兩位刑部郎中身上。鄭敦謹的兩個助手回京後悄然消失。六月,顏士璋被放到蘭州,雖是給了一個沒有實缺的知府,與充軍流放所差無幾,不久回籍賦閒。伊勒通阿於八月十九日“給全俸以養餘年”,也回老家去了。

曾國藩因將張文祥刺殺總督案辦得天衣無縫,受到朝廷上諭嘉獎。曾國藩、魁玉、梅啟照等人都交部優敘。

第二年三月十二日,即同治十一年(1872年),曾國藩病逝於兩江總督任上,終年62歲。是月,清廷聞訃,輟朝三日。追贈太傅,諡文正。

賦閒在家的顏士璋後來寫了一本《南行日記》,記述了赴寧審案的全部過程。據他的曾孫顏牧皋說,日記中寫道:“刺馬案與湘軍有關。”“刺馬案背後有大人物主使。”但此日記已經失傳。

以上系列故事出自《中國古代四大奇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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