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中國文壇要非常認真地對待嚴歌苓的寫作，這是漢語寫作難得的精彩。她的小說藝術實在爐火純青，那種內在節奏感控制得如此精湛。她的作品思想豐富，她筆下的二戰，寫出戰爭暴力對人的傷害，生命經歷的磨礪被她寫得日次深切而又純淨。 ——北京大學文學系教授陳曉明
01
關於《小顧豔傳》
因為好幾部小說作品被國內大導演們追捧，搬上大銀幕，在中國，嚴歌苓成了當代最富盛名的女作家之一。
她被改編成影視劇作品的小說有：
《媽閣是座城》（導演：李少紅）
《陸犯焉識》（電影《歸來》，導演：張藝謀）
《小姨多鶴》（電視劇，孫儷主演）
《一個女人的史詩》（電視劇、趙薇主演）
《芳華》（導演：馮小剛）
《梅蘭芳》（導演：陳凱歌）
《金陵十三釵》（導演：張藝謀）
《少女小漁》（導演：張艾嘉）
《天浴》（導演：陳沖）。
嚴歌苓1958年出生在上海，現在是美籍華人，好萊塢專業編劇，更是美國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的評委。
嚴歌苓曾當過兵，做過舞蹈演員，但她發現文字才是她內心真正的最愛。於是她主動申請去做一名戰地記者，從此開始了她的創作生涯。
馬未都曾評價說文字工作者的生活是苦悶與孤獨的，可對嚴歌苓來說，寫作卻是她最享受的事，能帶給她極大的快樂。
她的文字剛柔並濟，語言凝練不乏詼諧幽默。她的創作視角的多變性與敘事的藝術性已經成為文學評論家及學者的研究課題。
嚴歌苓曾說：
我到了國外以後，發現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寫的。我不想控訴某個人。我只想寫一段不尋常帶有荒謬的歷史運動，讓讀者看到一種非凡的奇怪的人性。我對人性感興趣，而對展示人性的舞臺毫無興趣。
女人比男人有寫頭，因為她們更無定數，更直覺，更性情化。
除了長篇和中篇小說，嚴歌苓也寫短篇，《角兒》就是嚴歌苓的一部中短篇小說集，書中一共收納了十個故事，分別是：《小顧豔傳》、《角兒》、《青檸檬色的鳥》、《乖乖貝比》、《老囚》、《誰家有女初長成》、《魔旦》、《黑影》、《柳臘姐》和《老人魚》。
作為開篇第一個故事，《小顧豔傳》講述了小顧痴愛丈夫楊麥，為了照顧楊麥百般遷就，最終依然難逃被丈夫拋棄的命運的故事。
《小顧豔傳》節選：
冬天楊麥坐下寫東西，小顧馬上一個熱水袋遞過來；夏天他畫畫，小顧開一個二十瓦的小電扇，只吹他一人。他熬夜小顧就煮夜宵，用一個三百瓦小電爐偷公家的電，燉山藥粥、紅棗黨參粥。
看“小顧”，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份熟悉不在故事，不在文筆，而在“人”上——嚴歌苓筆下的“小顧”竟有張愛玲的影子。
02
小顧、張愛玲、葛薇龍——為愛卑微到塵埃
在送給胡蘭成的一張照片背面，張愛玲寫著：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裡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裡開出一朵花來。
這段話恰恰成了小顧、張愛玲、葛薇龍這三個女子面對“愛情”時的最佳寫照。不過同樣是為愛犧牲，這三者在我看來小顧當排第一，《第一爐香》葛薇龍第二，張愛玲第三。
因為喬琪喬能給葛薇龍“快樂”，胡蘭成能給張愛玲“欣賞”，而楊麥卻只能給小顧“嫌棄”，撐死了有過短暫的“感激”。
- “愛情裡，最具奉獻精神獎”第一名：小顧
1、為愛“咬文嚼字”
小顧對楊麥有愛，更有崇拜。楊麥是知識分子，小顧出身市井。兩人從思想高度來說，基本是沒法溝通的。
為了融入楊麥的生活，不給楊麥丟臉，小顧刻意地去模仿“凹字樓”裡那些女人們的言行舉止，小顧以為自己在向楊麥靠近，卻沒想到在楊麥眼中，小顧完全是“東施效顰”、“裝腔作勢”，令楊麥更嫌棄她了。
楊麥“咚咚咚”走到房間那頭，又“咚咚咚”走到這頭，站在朝向“凹字形”天井的大窗子前面，心想這下完了，非離婚不可了。不讀書的小顧蠢是蠢，畢竟可愛，讀了點書，她可叫我以後怎麼受？
2、生活上剋扣自己，一心只為楊麥
小顧自己很省，楊麥穿爛的棉毛褲、棉毛衫，她剪一剪剜一剜，拿到縫紉機上重新一拼，便是她的了。
小顧把楊麥當成了皇上，生活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家裡所有好的東西先緊著給楊麥，甚至為了專心照顧楊麥，她把自己的兩個孩子都送到了媽媽家去寄養。
3、為了救楊麥，小顧委身於軍代表
在一場運動中，楊麥被帶走了，小顧為了救楊麥想盡了辦法，不僅送禮，還把自己給送出去了。
小顧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給所有人買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腦地塞給黃代表。黃代表心裡也明白，此刻的小顧無論多香豔、多銷魂，不過等於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純毛毛線，一堆謝禮罷了。
為了去探望楊麥，小顧被歹人所害，險些丟了性命：
扳道工和路警把小顧送到軍營診所，小顧便人事不省了。中度腦震盪和氣管的卡傷讓醫生十分驚訝，她怎麼可能從歹徒手下死裡逃生。
小顧是真的愛楊麥，哪怕看到楊麥去打針，她都能心疼得掉出眼淚來。可小顧的“掏心掏肺”在楊麥看來卻是她一廂情願，是她在唱“苦肉計”。
楊麥說：“你願意大太陽下騎車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車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計給人看！”
小顧的付出，楊麥得到實惠，卻不珍惜。小顧的“奉獻精神”難能可貴在不論楊麥對她什麼態度，她就只管對楊麥好，從沒埋怨過楊麥。
“愛情裡，最具奉獻精神獎”第一名，小顧當之無愧。
- “愛情裡，最具奉獻精神獎”第二名：葛薇龍
把《第一爐香》裡的葛薇龍排在第二，是因為她和小顧一樣，為了愛的人，為了所謂的“愛情”，把自己的身體都給犧牲出去了。
葛薇龍比小顧強在喬琪喬至少會哄她開心，哪怕是虛情假意，但他能給葛薇龍帶來一時的快樂。
喬琪說：
我是不預備結婚的。即使我有結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歲以前，不能做一個令人滿意的丈夫。
薇龍，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
饒是喬琪喬對葛薇龍如此直白，葛薇龍掙扎了半天，還是選擇了跳入“火坑”。
葛薇龍：
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
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鐲子。
因為看到葛薇龍答應掙錢給他了，原本說自己不能給她婚姻的喬琪喬才同意跟她結婚。
- “愛情裡，最具奉獻精神獎”第三名：張愛玲
葛薇龍是張愛玲筆下的女子，她在愛情裡的姿態也正是張愛玲的真實寫照。
張愛玲家雖然門第顯赫，但從小家庭便沒有給她太多的愛。母親只管自己，為了逃離她父親，在她四歲時就陪著姑姑去英國留學了。回來後，張愛玲與母親之間已經很生疏，她母親不久便因忍受不了她父親而離婚。
張愛玲的父親是個紈絝子弟，只顧自己享樂，對她和弟弟基本不過問，後來有了繼母，繼母對他們姐弟也很嫌棄。
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張愛玲非常渴望愛，她渴望脫離家庭，尋找真正屬於自己的愛。
在她的心中，理想的愛人是這樣的：
我一直想著，男子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總覺得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
因為小說《封鎖》，張愛玲引起了胡蘭成的注意，他主動去找張愛玲。他們相遇時，胡蘭成滿足了張愛玲對理想愛人的設想。在張愛玲眼中，比她大了十多歲的胡蘭成成熟、有思想，最重要的是懂她。
“有經驗”的胡蘭成對張愛玲簡直是“手到擒來”，他很快便與自己的妻子離婚，和張愛玲在一起。因為處在動盪的歲月，他們沒有合法結婚，只是手書了一份“結婚證書”，請了朋友來做見證。
對張愛玲，胡蘭成並沒有真愛，他有的恐怕只是男人的虛榮心。他只要風花雪月，很快他便又分別與周護士和斯家姨太太範秀梅結合了。
看到胡蘭成一而再地出軌，張愛玲終於死心，下定決心與胡蘭成分手。她寫了一封絕交信給他：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我亦是不看的了。
末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張愛玲居然還把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三十萬元稿費都給了胡蘭成。
小顧、葛薇龍、張愛玲，正如張愛玲送給胡蘭成的那段話，即便是在愛人面前低到了塵埃裡，但內心卻仍是歡喜的。即便這是她們的命運，她們也是主動迎著命運去的。
03
同樣的為愛卑微，不同的命運
小顧、葛薇龍、張愛玲的故事分別發生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境下，她們對待愛情有著驚人的相似，當然也有各自的不同。
- 面對愛人出軌的態度不同
小顧、葛薇龍和張愛玲這三位女子之間最大的差別便是在對待愛人出軌的態度上。
小顧——
她把女老師的衣服一件件地撕，從內褲到外衣，一邊撕一邊大罵。小顧這樣罵街的時候完全是另一個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頂、兇悍至極的女人才有的嗓音。
小顧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裡冷笑，這類女秀才都是窩囊貨，就會講點餿語寫點酸詩，拿不出行動來。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火的女學生能有什麼用？上不了/床，下不了廚，楊麥怎麼找這麼個大當給自己上？
在面對楊麥出軌時，小顧向來只是去找對方“幹仗”，卻從沒怪過楊麥。到後來，反而還要被楊麥責怪她丟臉，因此要跟她離婚。
在小顧眼裡，楊麥出軌是對方的錯，她只要把對方趕跑，然後來哄好楊麥就行了。
葛薇龍——
薇龍在臉盆裡撈出一條溼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唰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
面對喬琪喬的出軌，葛薇龍既生喬琪喬的氣，也生睨兒的氣。她打了睨兒一頓，與喬琪喬慪氣要回上海去，喬琪喬百般哄她也不成，最後被姑媽梁太太使了心計留下，促成了她和喬琪喬的婚姻。
張愛玲——
胡蘭成因為工作調動去了外地，認識了“周護士”，他與周護士結為夫妻，回來後還要炫耀給張愛玲聽。張愛玲有大家閨秀的涵養，表面上沒有說什麼，內心卻早已在滴血，在翻騰。
胡蘭成在逃亡的路上，又與斯家的姨太太範秀梅鬼混在了一起，兩人以夫妻相稱。張愛玲去找他，他卻對張愛玲說：你來做什麼？快回去！
張愛玲在胡蘭成那住了十多天，看到了他和範秀梅之間的種種，終於痛下決心分手。
面對愛人的出軌，張愛玲恐怕是這三人中最明智的了：她沒有找對方鬧，維持了自己的體面；同時她知道這一切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不行，既然男人不可靠，那麼再痛也要及時止損。
- 各自最終的命運不同
一往情深是小顧
小顧對楊麥是真的一往情深，哪怕她的付出在楊麥看來不過是小顧自己唱的一出“苦肉計”。在被楊麥無情拋棄後，小顧又嫁給了別人，可她依然對楊麥還心存幻想：
小顧總是告訴她新認識的人，她就是愛楊麥，他多不是東西她也愛，她也沒辦法。她講這話時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犧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頭熱著，楊麥就有她的份。這種時候，她的微笑裡藏著一點玄機，一點夢，說：等著吧，還會有“文化大革命”的。不管別人等或不等，她小顧反正是心篤意定地等著。
一廂情願是葛薇龍
葛薇龍說：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這是得不到對方的愛，女人在內心給自己一個理由，給對方找了個藉口。這句話也點明瞭葛薇龍知道在她和喬琪喬之間，只有自己“一廂情願”的愛和付出。
葛薇龍的故事，張愛玲只寫了一半，但葛薇龍的結局已經隱藏在故事中。梁太太在勸說喬琪喬和葛薇龍結婚的時候說：
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儘可以離婚。
在梁太太的話中，透露了葛薇龍的命運。她是喬琪喬和梁太太掙錢的工具，等到有一天工具沒用了，總會被拋棄。
一生孤獨是張愛玲
胡蘭成，是張愛玲的初戀，恐怕也是她這一生最揪心的感情了。離開胡蘭成以後，張愛玲曾因為工作關係認識了導演桑弧。
桑弧成熟、穩重、溫和，正是張愛玲所需要的，他懂她，呵護她，但他同時很內斂，不太主動，最終只能與張愛玲發乎情，止乎理。
後來，張愛玲去了美國，桑弧留在了上海。到美國後，張愛玲嫁給了賴雅，兩人的婚姻維持了十一年，直到賴雅去世。
最終，張愛玲還是找到了一個願意把她當成天真的小女孩來寵的男人，所以即便賴雅大了她28歲，生活落魄，沒有人看好她們，但張愛玲依然是幸福的。
張愛玲的好友炎櫻說：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像賴雅這樣痴愛著張愛玲。
可惜賴雅去世時，張愛玲剛47歲，從此便再無愛人。在賴雅離開後的28年裡，她孑然一身，孤獨終老。
04
她們其實都是很優秀的女子，只是不懂愛情的小秘密
不可否認，小顧、葛薇龍、張愛玲其實都是極優秀的女子：
- 小顧是八面玲瓏的“人精”
小顧雖然出身市井，沒讀過什麼書，但小顧通達人情，情商極高。在嚴歌苓的筆下，小顧其實還挺可愛的。
她遇大事臨危不亂：
七八支手電光柱下，楊麥哆嗦得連皮帶都系不上了。小顧替他拴好褲子，在他給押走前，又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說裡面有兩套單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趕織的。楊麥很吃驚，小顧不露痕跡地把一切準備好了。
她在百貨大樓是一個天使：
所有人都認為她聰明絕頂，美麗絕倫。小顧工作年頭不多，卻把百貨大樓內外編織成一張嚴謹、精密的關係網。
她甚至能籠絡住人民醫院的副院長，從此百貨大樓的職工看病就不必半夜排隊掛號。
這樣的小顧，如果再多讀兩年書，有一個知識分子背景，恐怕就是楊麥高攀不上了。
- 葛薇龍是有主見、有思想的新女性
葛薇龍是美的，不然喬琪喬根本就不會注意到她，不然姑媽梁太太當初也不會考慮到留下葛薇龍能幫點忙，所以收留下來資助她上學。
她主動找梁太太求助，請媽媽幫她瞞著爸爸，從她的言行中就能看出她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受過香港中學的西式教育，會英語和法語，她完全是一個美麗的，有思想的新女性。
在遇到喬琪喬之前，葛薇龍的想法是畢業後可能要去考大學，嫁個大學生。所以她總去唱詩班，因為那裡有她相中的大學生——盧兆麟。
只是盧兆麟被梁太太截走了，喬琪喬趁虛而入，葛薇龍的人生軌跡就此偏離自己的規劃。
- 張愛玲的優秀就更無須贅述了，她的才華舉世聞名。她曾說過：出名要趁早。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23歲，她便憑藉小說《第一爐香》打響了自己的名聲。
可惜可嘆的是，這些優秀的女人都沒看清愛情的小秘密——想要讓一個人愛上你，就要先讓他對你付出，而不是一廂情願地為對方付出。越是一廂情願的付出，對方反而越不會珍惜你。
多數時候，我們看似是在愛別人，其實首先是在愛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的付出。如果對一個人付出越多，那麼我們就會越在乎她，其實在乎的不過是自己的意志而已。 ——武志紅
小顧付出後，得來的是楊麥說她在唱“苦肉計”和無情的拋棄；葛薇龍付出，得來的是喬琪喬在心裡盤算等她不能掙錢了，就離婚；張愛玲付出，得來的是胡蘭成說她“心狠手辣”：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佈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份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
也許，在愛情中的女人都大同小異，相比較而言，張愛玲還是聰慧的女子，她能及時地離開胡蘭成。雖然她還給了他那麼多錢，應該算是最後的情分吧。
離開胡蘭成後，張愛玲的感情總的來說還是健康的，她終於找到了真正愛她的人，享受過被寵愛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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