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西元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奧斯曼大帝默罕默德二世進入了依舊瀰漫著硝煙的千年帝都,君士坦丁堡。雖然此時的羅馬帝國已經比一個城邦大不了多少,但是征服君士坦丁堡卻意味奧斯曼帝國將取而代之,正式成為君臨萬邦的天朝上國。

這次戰役中,羅馬大帝君士坦丁十一世英勇殉國,戰至最後一刻;海軍上將、帝國總理盧卡斯·諾塔瑞亞斯被俘,默罕默德二世本想招降他,但他竟然拒絕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去滿足新主的肉慾,結果被滅門。

此時這座曾經遭到過二十九次圍攻,併成功擊退來犯者二十一次的千年古都已經滿目瘡痍:儘管曾經提前下令停止掠奪和屠殺,但至少一半的房子仍舊遭到了洗劫和破壞;本來就雜草叢生的街道此時更是屍橫遍野,慘不忍睹;更重要的是,羅馬帝國的金庫早已空空如也,以至於默罕默德二世終其一生都不願意再提及此事——正是這麼一個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孤城,差點把自己徹底打垮。

但是,畢竟君士坦丁堡還是到手了,不久之後奧斯曼帝國遷都於此,聖索菲亞大教堂也成為了一座清真寺。不過,作為君王的默罕默德二世還另有所獲——他在被俘虜的羅馬人中找到了一位名叫金納迪烏斯·斯科拉里奧斯的老神父。此人是梵蒂岡教廷的“一生之敵”,因為堅決的反對君士坦丁十一世那種務實的宗教政策,所以在圍城之際他便離開了羅馬帝國的宮廷。城破之後金納迪烏斯被一位商人以極為便宜的價格買下,據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聲稱:是因為這個商人買了一大堆舊貨,所以這位老神父便被當做搭頭白送了過去的。不過這個商人不是尋常的市井小人,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奇貨可居了——這個看似一文不名的老翁實際上是一位學富五車的神學家!於是金納迪烏斯就被自己的“主人”帶回了奧斯曼帝國的故都迪埃爾內。很快,默罕默德二世就跟著找了過來。這位新的“羅馬凱撒”立刻將金納迪烏斯·斯科拉里奧斯冊封為新的牧首,除索菲亞大教堂之外,包括聖徒大教堂在內的三十六座教堂皆歸還君士坦丁堡普世教會。不久默罕默德二世名下所有的羅馬俘虜都被釋放,並安排在君士坦丁堡內金角灣海岸一代居住,只要繳納人頭稅,這些信奉基督教的亡國降虜就能夠繼續自己的信仰,守護著住自己的文化。

從此,劫後餘生的羅馬人在自己的故都內開始了一種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君士坦丁堡的淪陷——羅馬不死,他只會以其他的方式重生。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千年帝都,亞洲和歐洲的女帝,君士坦丁堡。

隨著奧斯曼帝國的武運齊天,新降的羅馬人也陸陸續續的遷了過來。比如來自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羅馬遺民,還有來自特拉布宗帝國的那些俘虜——一四六一年八月十五十日,羅馬帝國在黑海南岸存續了二百五十七年的支系——特拉布宗帝國滅亡。在默罕默德二世的威脅之下:

“你是要命還是要江山?或者二者都不要?”

羅馬帝國的末主大衛·加梅斯·科尼尼交出了擁有四百門大炮和一萬兩千名士兵的都城。按照事前商量好的條件,科尼尼家族被安排到了羅馬尼亞,隨後又被押送到君士坦丁堡的七塔監獄。一四六三年十一月十一日,大衛和他的三個兒子被處決。遺孀海倫娜皇后親手將自己的夫君和兒子們一點點地埋葬。之後在墓旁修了一間小茅屋,於貧窮和孤獨中死去。特拉布宗的羅馬公民們全部淪為俘虜,大部分人被貝伊和加吉們瓜分,成為奴隸;少部分貴族則在被抄家籍沒後安排至金角灣,和之前君士坦丁堡的遺民們為鄰。此後,無論是在希臘或巴爾幹,只要俘獲了羅馬人,奧斯曼大帝們便將其安排到金角灣居住。這個地方被稱之為法納爾區,而且這些原先的羅馬人也被輕蔑的稱謂——希臘人。這就好比大清朝奪取天下之後,八旗顯貴們總是習慣性的稱漢人為“蠻子”。在君士坦丁堡淪陷五十年後,牧首的座堂也搬到了法納爾的聖喬治教堂,所以,從此之後法納爾區不僅僅是所有奧斯曼帝國境內東正教信徒的精神之都,也成為了羅馬遺民的政治、經濟中心。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現在的法納爾區。

差不多又過了一百多年,當年的亡國之痛已經被時間所淡化,所以奧斯曼帝國境內那些有錢有勢的羅馬遺民就稱為法納爾人(Phanariots),至於普通的百姓——不管他們怎麼頑固的以“羅馬人”自居,在奧斯曼帝國境內,包括同為基督徒的法蘭克諸國,都將他們被稱為“希臘人”。

但是,要記住,降虜要想過上好日子,就得比主子更加努力。所有的法納爾人,不管你多有錢,起步時都是帝國的二等公民。在十六世紀以後,君士坦丁堡普世教會早已成了權威喪盡,因為遠在冰天雪地的北國,莫斯科大公已經通過聯姻的方式繼承了東羅馬帝國的道統。莫斯科的宗主教多少有些鄙視的看著蝸居在法納爾區的老上司;至於教會本身,也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墮落為一個包稅機構:奧斯曼大帝將牧首的職務向法納爾人高價拍賣,而中標者則會盡心盡力的夥同奧斯曼宮廷從同族那裡搞錢。整個帝國互惠雙贏——被割韭菜的希臘人除外。

事實也證明,比起三天兩頭就把大鍋扣到地上,稍不如意就發動兵變的禁衛軍來說,奧斯曼大帝們再也找不到比法納爾人更恭順、更好“管”的臣民了。雖然法納爾人非常排外,只接納有錢、有關係、說希臘語的新人進入自己的圈子;並認為自己才是古希臘羅馬的正統繼承人——無論是法蘭克人還是斯拉夫人都是蠻夷!比如某個法納爾學者就對法蘭西國王的服飾嗤之以鼻,認為那件紫色的披風根本不是羅馬凱撒的禮服,因為真正的帝王紫不是那種更偏冷色的;至於“莫斯科國王”的打扮就更加野蠻——相反,只有奧斯曼大帝的對襟長褂才更加像古羅馬帝王的禮服。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第三羅馬凱撒伊凡雷帝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東羅馬帝國中期的皇帝、皇后——中間是聖母和基督。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十七世紀初奧斯曼大帝的常服。

到了十七世紀後期,由於奧斯曼帝國的上層已經本土化——對,你沒看錯,就是本土化,在此之前,通曉好幾國語言的帝國官員不計其數。比如默罕默德二世除了母語之外還會講阿拉伯、希臘、拉丁、波斯至少四種外語。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新上任的官員全是“咱家孩子”,也就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大多隻會講奧斯曼帝國的官話,突厥語。所以翻譯官就成了一個十分必要的職務,而這個職務差不多完全由法納爾人中的優秀子弟壟斷。而頑劣的法納爾人們也可以前途無量——醫學的大門向他們敞開——只要給老醫生當幾年學徒,隨後自己便可以掛牌行醫,或者說領執照殺人。法納爾神醫的藥引子千奇百怪,比如以獅子的尿液來治療不孕不育·····

至於最富有的法納爾人則會去向朝廷買官。在十七、十八世紀之交,奧斯曼帝國為了創收,便將帝國在歐洲的邊疆劃分成幾個公國,同時將大公的職位向國內出售。法納爾的精英家族是最積極的買主,至少有十一個法納爾家族都出了大公。在一七一一年以後,摩爾達維亞和瓦拉幾亞兩公國的大公在制度上確定只能由法納爾人擔任。

這些累世富貴的法納爾精英家族個個富貴潑天,平日裡生活講究、風雅——誕生、洗禮、婚禮、葬禮、各種聖徒紀念日都依照自古以來的傳統舉行,排場豪華炫目,參與者也舉止古怪做作,猶如低配版本的東羅馬帝國宮廷。

早在十六世紀中期,一位在殉難之後被尊為雅典守護聖人的羅馬貴族女性,聖菲蘿泰(ST.Philothei)就指出自己的同胞們:

“沒有善惡之別,沒有信仰,沒有定力,寡廉鮮恥且大膽妄為,每天怨氣沖天,整日裡喋喋不休的抱怨、訴苦,言談舉止粗鄙不文······時刻準備著從他人的不幸中撈上一把。”

二百年後拜倫伯爵也承認,雖然他喜歡“希臘人”,但這些人仍舊是:

“花言巧語的無賴,具備土耳其人所有的惡習,但是卻沒有土耳其人的勇氣。”

當然,這位風流自喜的浪子豪傑還莫名其妙的加上了一句:

“而且他們所有的人都非常俊美!”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金納迪烏斯·斯科拉里奧斯被默罕默德二世冊封為牧首。

最後的羅馬人——奧斯曼帝國的法納爾人

聖喬治教堂內的壁畫。

雖然法納爾人對奧斯曼帝國的忠誠已經卑躬屈節的無以復加,但他們仍舊遭到了帝國的懷疑——準確的講,實際上無論是歷代奧斯曼大帝還是歷任大維齊爾,託普卡宮從來沒有尊重過法納爾區,自然也就談不到信任。尤其是,從十八世紀中期開始,始終將“亡國殺主”之恨掛在嘴邊上的第三羅馬——俄羅斯帝國——的“凱撒”們就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劍指君士坦丁堡。一七七四年,《凱納甲湖條約》簽訂之後,俄羅斯女帝葉卡捷琳娜二世更是宣稱:

“凡東正教徒,皆由俄羅斯皇帝守護。”

到了一八一四年,一個致力於希臘獨立的秘密社團——“兄弟會”在俄羅斯帝國的資助下成立,其中最著名的首領,亞歷山大·亞普西蘭提斯便是個出身於曾擔任“多瑙河兩公國”大公的法納爾家族子弟。這位曾在拿破崙戰爭中為俄羅斯帝國立下戰功的“羅馬騎士”,在一八二一年參與了希臘獨立運動,並試圖拿下布加勒斯特和雅西這兩座奧斯曼帝國在多瑙河中游的重鎮。雖然沒有成功,但他卻將“希臘獨立”的概念成功的傳送到青年法納爾人的心中。

歷史有時往往如此,一群十分優秀的人會共同相聚在一個時空,之後又各顯神通的將歷史的洪流引向最壞的方向——此時的奧斯曼大帝艾哈邁德二世是一位開明的君王,但是也是一位“視野宏大”的“雄主”。在這個人的心中,帝國的尊嚴和榮耀勝於一切,絲毫沒有妥協的餘地。他認為時任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格里高利五世參與了這場獨立運動——雖然後者一直十分反感希臘獨立,並不斷的向教眾提醒奧斯曼帝國對希臘族裔的種種恩惠。但因為格里高利五世的兄弟參與了獨立運動,而且還是核心人物,所以他這個兄長就必須當一次替罪羊。儘管奧斯曼帝國的回教教長也援引經義教法,嚴厲禁止任何針對“希臘人”的暴力行為和誹謗,並向朝廷極言直諫,為格里高利五世辯護,但此時艾哈邁德二世已經喪失了理智—牧首被處以絞刑,屍體人給了猶太仵作,要他們將其碎剮後餵狗。但猶太仵作十分精明,他們以十萬銀元的高價將格里高利五世的遺體買給了希臘獨立運動者。後者則在位於黑海的俄羅斯帝國港口敖德薩,為殉教的牧首舉行了盛大的葬禮,並追認他為聖人、希臘獨立運動的燈塔——天上有知的格里高利五世必然會死不瞑目。

格里高利之死標誌著法納爾人的滅亡,從今後新的年輕人一代不再以東羅馬帝國的遺民自居,卻時時刻刻的在提醒自己是希臘人。隨著奧斯曼帝國的江河日下,希臘人光復故國的意願也一日強似一日。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奧斯曼帝國土崩魚爛之際,甚至不少帝國境內的希臘人還認為:既然五百年前奧斯曼大帝默罕默德二世征服了君士坦丁堡,成為了希臘人的皇帝,那天道好還,為什麼五百年後希臘國王亞歷山大一世不可以成為奧斯曼人的蘇丹?

在第二次希土戰爭時,不僅是希臘人,甚至是很多土耳其人,都因為習慣了大帝國,所以幻想只要能保住帝國,那麼讓一個希臘基督徒來當蘇丹也未嘗不可。所以一開始希臘軍隊所到之處幾乎是“喜迎王師”。只可惜亞歷山大一世在關鍵時刻竟然被猴子咬傷,因此患上敗血症不治身亡;希臘軍隊中的極端民族分子又於混亂之際在佔領區無惡不作,從而徹底毀掉了這此千載難逢的時機,那麼近代世界上也許就真的會有一個“希臘帝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