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西邊有個灣(三)


我家西邊有個灣(三)

文丨楊成書 攝影丨韓健

父親愛好種樹,母親則喜歡紡線、織布。

與其說“喜歡”,倒不如說為生活所迫。物資匱乏、缺吃少穿的年代,人們睜開眼琢磨的無非是一家大小吃飯穿衣問題,別無他想。吃的是從生產隊按“人七勞三”分來的那幾十斤口糧,不夠吃了再靠野菜草籽添補,有的甚至舉家出外逃荒要飯;穿衣則完全依靠手工織布來解決。那時候的農村,無論人們白天穿的戴的,還是夜裡鋪的蓋的,都是清一色的手織粗布。因此,那時候的女人在出嫁前就必須學會縫衣做飯、織布紡線,而後者更為重要。

我村共二百多戶人家,母親紡線織布的技術在村裡頗有名氣。她嫻熟的紡織技藝也完全得益於我的姥娘。

姥孃家有一臺織布機——這可是全村僅有的兩臺織布機其中之一啊!每到冬春,村裡的婦女們便會不分白黑地忙著紡線、織布,此時,便會有很多人到姥孃家來提前打招呼預借織布機。由於我姥娘是村裡出了名的牽機、刷機能手,又是熱心腸,所以,人們來借織布機時,都會順便預約我姥娘去給她們牽機、刷機。過幾天人們再來喊我姥娘時,姥娘也會帶著我母親一起去給人家牽機、刷機。就這樣,在姥孃的耳濡目染下,母親在十多歲的時候便已學會並熟練掌握了紡織粗布的所有技藝。

婚後,為了能給大人孩子添置一點衣被,每年的冬春農閒季節,母親都會用自留地裡摘的或生產隊地裡揀的棉花,不斷地紡線、織布……

從朵朵棉花到紡織成布,需要經過許多道工序,其過程之繁瑣和其中之艱辛是無法言喻的。由於曾參與過其中某道工序的操作,也曾無數次圍在一旁嬉戲玩耍,所以對於手製粗布的製作過程還是略有一些瞭解的。

首先是挑花。把自留地裡的棉花摘回家後,母親都會把秫秸箔搬出來,鋪在院子裡,然後,把棉花薄薄地攤在秫秸箔上進行晾曬,同時,把那些帤頭兒大、纖維長的挑選出來,並用細柳條抽打一陣。待曬乾後,裝進袋子或簸籮裡。

從此,每當吃過晚飯後,母親便會從袋子或簸籮裡抓一滿簸箕棉花,端到大炕上,然後,便和父親一道圍坐在簸箕旁,藉著昏黃的煤油燈光,將一朵朵棉花裡面的棉籽用手剝離出來,這叫“撕花”。其間,母親還會好言好語地哄著不讓我躥出去玩兒,叫在家和他們一起撕花。當時,我心裡雖然十二萬分的不情願,但也只得勉強留下來。為了提高積極性,母親還給我分了任務,在我面前放一大拤棉花,說撕完了就可以出去玩兒。

待把所有的棉花“撕”完後,再拿由荊條和粗麻線自制的弦弓將棉絮進行拉彈,這樣,既可去除棉絮裡的雜質,又可使棉絮變得更加蓬鬆,此謂“彈花”。此時再看那些略顯板結沉重的棉絮已變成輕若煙雲、細如絲娟的“絨子”了。後來,鄰村安起了軋花機和彈花機(俗稱“弓坊”),人們只需將棉花送了去,交由加工人員,去籽、彈花全部由機器完成,既省時又省力。

接下來是搓“布幾”。父母把面板放在炕上或矮桌子上,然後用一根滑溜的秫秸挺杆把一縷縷的棉絮搓成條狀,再捆成把堆在一旁備用。

布幾搓好後,母親便把那輛掛在土牆上的舊紡車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安在炕上靠近窗戶的位置,然後盤腿坐在紡車前,右手轉動紡車,左手捏著布幾,全神貫注地紡起線來。隨著母親左手不斷地揚起、放下,那纏在“定杆子”上的線穗子也越來越大,等到了一定程度,母親就會把線穗子從定杆子上褪下來放在線簸籮裡。母親紡出的線不但粗細均勻,而且速度也快,不到半天功夫,十多個白白胖胖的線穗子已躺在母親身旁的線簸籮裡了。

母親紡起線來可謂是不分晝夜,不知疲倦。記得每天早晨我們都是在嗡嗡的紡車聲中醒來,那是母親趁孩子們未醒已早起紡線;到了晚上,我們則會伴著嗡嗡的紡車聲入睡,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下,那輛嗡嗡作響的紡車總是轉到很晚,很晚……

紡完線,再把線穗子的線用拇指甲捋著纏到桄子上去,使其成為一桄桄的,其間還要一邊捋一邊摘除多餘的絨頭。

線成桄後,母親便拐著小腳,與幾個妯娌姊妹結伴,步行到十幾裡之外的集市上去,根據需要買來幾毛錢一包的各色染料。回到家,顧不得休息,馬上往大鍋裡添水,灶窟裡點火,開始燒水。水開後,便把其中的一色染料倒進鍋裡,並用木棍攪拌。待染料完全溶解後,再把幾桄棉線摁進水裡,用木棍將棉線翻、挑幾次,待棉線上色均勻後,即可撈出,晾曬。染完一色棉線後,再刷鍋,添水,燒火,放另一色染料,放棉線……如此反覆,直到把白色棉線根據設計的數量和花色染成五顏六色。

母親再找來撐子,然後把曬乾的各色棉線掛在撐子上,並按照顏色分別繞在一個個線籰子上。

接下來是“經線”,俗稱“牽機”。牽機至少要有三個人來完成,母親大都會叫來本家的二嫂、三嫂幫忙,有時人手不夠,也會讓我來幫忙。牽機時,她們首先要選一個空閒寬敞的大屋,然後在兩頭山牆上砸上橛子,再把綁著十幾個彎高粱挺杆(或光滑的鐵環)的繩子拴在橛子上,繩子下邊擺著一溜纏有各色棉線的籰子。籰子上的一根根棉線通過彎高粱挺杆被母親手中的細棍兒按照顏色搭配在一起,她挑著線跑得快,籰子上的棉線就轉得快。而我和二嫂則分別坐在兩頭山牆跟前,面前地面上交錯楔著幾個木橛。母親挑著幾色棉線在屋子裡來回跑著,她把棍上成溜的棉線遞給我,叫我掛在其中一個木橛上,再挑著線跑向另一頭,把棉線交給二嫂,讓她也掛在一個木橛上……就這樣,拐著小腳的母親不知跑了多少個來來回回,但從她臉上流淌的汗水,我知道她跑了好遠,好遠……

牽機完成後,母親再把成溜的棉線緊緊繞在胳膊上,直到繞成一個很大很重的線團。

把線團扛回家,將交叉線頭從線團中心掏出,再用“竹撥”把一根根棉線從一片片“刷杼”篾子間穿過,這叫“符印”。

為了增強線的粘度,提高線的韌性,以致織布時不易斷線、不出毛,接下來需要選擇一個晴朗天氣對棉線進行“上漿”,俗稱“刷機”。這天,母親總會摸黑起來,先在大鍋裡燒開水,再端來用細籮濾過的白麵,與水攪成稠糨糊,舀到大盆中,再加入適量涼水攪勻,並用手將麵疙瘩捏碎。然後,把棉線全部放入糨糊盆中進行浸泡並反覆揉搓,直到糨糊均勻地將色線全部浸透,再把大盆放在“拖把”上。在十幾米遠的地方放一個由兩個凳子對面綁成的架子,架子上放著“剩子”,剩子上纏著拴有方孔銅錢的“了(讀liáo)機裙”,再把色線按照圖案格式成綹拴在銅錢上。然後,幾個人扎著圍裙,手握馬蓮根製成的刷子,在棉線上來回刷,直到刷勻並曬乾。她們一邊刷一邊往後挪刷杼和交棍,並且每刷一截,就會有人轉動剩子纏一截,每到一丈,還會用草木灰在線上畫一個記號,這叫“悶兒(據說是以後織布時不至於太悶、有盼頭兒的意思)”,並且還要夾上一根被稱作“墊棍兒”的苘杆。因為我家的衚衕道子比較寬敞,所以人們刷機時,大多會選在這裡進行。刷機需要三至五人完成,中午主家會管飯,吃的是白麵烙餅,喝的是豆腐湯,母親給人刷機時,我就曾跟著混過飯吃。

接下來便是“遞繒”“闖杼”“押經板”“吊機床”“拴機裙子”“丟梭”“織布”了。

小時候最喜歡看母親坐在織布機上織布了。只見她兩隻小腳上下踩動踏板,機頭後面的兩個綜片也隨之上下交錯。母親一隻手將帶著緯線的梭子從機頭前張開的兩層經線中穿過,而另一隻手在這邊接住,再用騰出的那隻手順勢把機頭往身邊拉動。就這樣手腳配合,來往穿梭,伴著“哐當哐當”的織布機聲,竟織出了各種漂亮的花布。

母親能夠織出很多種花紋圖案的粗布來。有做炕單被裡的三大溜、三小溜、六小溜、八小溜、碎溜條,也有給孩子們做上衣的大方格、小方格,有給大人做衣服、襪子的厚白布,也有做口袋、包袱的紅花布。這些粗布的質地還十分地精細勻稱,做成衣服、炕單或被裡,既貼身舒服又結實耐用。記得小時候,母親曾用她織的小方格布給我做了一件上衣,很是好看,村裡的小夥伴們也很是羨慕,我更是喜歡的不得了,就連黑夜睡覺都捨不得脫。

我們兄妹四個都是穿著母親織的老粗布長大的,就連結婚、出嫁時的床單、被裡也都是母親提前幾年就織好準備著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已是滿頭白髮的母親再也沒有力氣去織更多的粗布了,但她還是堅持著每年給我們兄妹四個每人織一床床單。我們也曾不止一次地勸過她,但她總是說:

“趁著我還能動,就給你們織點吧,用不用那是你們的事,就權當給你們留個念想吧。”

現已八十多歲高齡的母親雖然還時常唸叨起她的織布機,可那架包含著母親辛勞,承載著全家人四季衣服和床上用品的織布機,卻早已不知扔到哪裡去了。但母親織的老粗布還在,我們會永遠把它珍藏!


作者簡介:楊成書,網名在水一方,1966年生,山東利津人,初中文化,打工之餘,喜歡讀書寫作。

我家西邊有個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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