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筆欠了21年的“賬”,終於能還上了

10月9日,下午兩點,門被敲響了。

“誰呀?”李紅(化名)透過貓眼,看到三張陌生男子的臉,她有些疑惑,但還是開了門。

“我們是警察,專門從湖北來的。”說著,三人躋身進門,成合圍之勢。

這一幕,李紅曾在腦海裡預演過無數遍應對之法,但真的走到這一步,她卻一步都動彈不了。

“我知道是什麼事。”李紅僵在原地,思緒卻飛到了距離廈門千里之外的老家湖北黃石。21年前,因為她的一張借條和一句話,一個男人命喪家中,一個剛上一年級的女孩沒有了爸爸。

妻子打開了門,迎進了“死神”

時任湖北省黃石市公安局鐵山分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的詹傳德至今清楚地記得,1998年9月9日凌晨四點,枕邊對講機裡突然傳出的急促呼叫聲:

“有人報警,拐角樓頂樓發生入室傷人案!”

拐角樓?傷人!這兩個詞鑽進耳朵後,34歲的詹傳德瞬間清醒。作為刑事技術負責人,他點齊裝備後第一個趕到了案發地。

這筆欠了21年的“賬”,終於能還上了

圖為詹傳德重新走訪當年案發現場樓棟。陳貝珂/攝

“拐角樓”距離鐵山分局不到50米,“7”字型格局,事故現場在6樓右側。

推開門,血腥味迎面撲來:左手邊客廳裡,中年男子仰面倒地,頭部鮮血淋漓,手腳都被黃色膠帶縛綁著;跪在一旁的女子抖如篩糠,地面分散著幾處血擦痕和用過的膠帶條。

試了一下鼻息,呼吸尚存,詹傳德稍稍鬆了一口氣。辦案民警將傷者送醫後立刻封鎖現場。

“是你報的警嗎?”詹傳德將受驚過度的女子扶起來,“你不要怕,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我們會幫你的。”

天漸漸亮了。鎮定下來的女子啜泣著告訴民警,她叫冰清(化名),傷者是她的丈夫簡堯(化名)。昨日深夜有人敲門,她開門後,4名陌生男子聲稱有事要談,她就到廚房洗碗。之後有人衝進來,用膠帶將她手腳捆綁、嘴巴貼住,關在廚房。等她拼命掙脫後,丈夫已經倒在了血泊中,4人早已沒了蹤影。

下午,醫院傳來消息,被害人搶救無效死亡,案件升級。法醫鑑定證實,死者系被條狀鈍器打擊頭部,損傷顱腦致腦疝形成,呼吸循環功能衰竭而死亡。

兇器被棄樓頂,無監控無其他目擊者

“4個男的,本地口音,穿著白鞋,有一個人鼻樑上貼著創口貼,一個人穿著黑衣服,具體樣貌說不清楚。交談中提到了‘虹橋欠款’(筆者注:虹橋位於湖北黃石與鄂州交界處),衛生間有過流水聲,這就是現場唯一證人提供的全部線索。”21年過去了,今年55歲的詹傳德說起案件細節如數家珍。

當天,民警兵分兩路,一路勘查現場,尋找蛛絲馬跡;一路圍繞當事人的社會關係,開展走訪摸排。

很快,民警在簡堯家樓頂垃圾堆找到了一根用報紙包裹、沾滿血跡的絕緣棒;在“拐角樓”另一側二樓走道中發現了一張被丟棄的創口貼。據此,警方初步判斷,4名嫌疑人的逃離軌跡,是從頂樓平臺轉到另一邊的樓梯下樓。

“那個時候哪有監控,又是凌晨,一直沒找到其他的目擊者。”詹傳德有些遺憾,由於冰清無法詳細描述4名嫌疑人的體貌特徵,偵查工作一度陷入僵局。

這筆欠了21年的“賬”,終於能還上了


詹傳德走訪案發現場周邊群眾。陳貝珂/攝


4位同鄉同日“消失”落網後稱“受人指使”

案件轉機,出現在冰清回老家鄂州市汀祖鎮辦喪事時。

被害人親屬聽說嫌疑人“穿白鞋”、“說本地話”後,想起簡堯出事當天,曾看到同鎮的小混混“疤子”也穿著白鞋,在路上慌慌張張的。

“疤子”,本名方毅(化名),1972年出生,鼻樑上有一道疤。偵查人員迅速聯想到冰清所描述的“鼻樑上貼了一個創可貼”,這個創可貼會不會就是方毅用來掩飾自己面部特徵的工具?

然而,當警方趕到方毅家中時,卻撲了個空。更奇怪的是,平時和方毅混在一起的郭修、嶽達、賈慶(化名)全都“離家出走”了!

“4個人,9號之後一齊消失,哪有那麼巧的事。”據此,警方發出協查通報,全力通緝方毅等4人。在此期間,詹傳德和同事們輪流到4名嫌疑人家中做家屬的思想工作,規勸4人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攻心之計很快起效。10月,郭修到鐵山派出所投案自首,交代了自己受“疤子”邀約,與嶽達、賈慶一道幫助許明、李紅(化名)暴力討債、傷害簡堯的事實。

徐明?李紅?原來幕後還有主使。

1999年8月,方毅被詹傳德及同事抓獲歸案。

2004年7月,在湖北十堰犯下命案的嶽達被十堰警方抓獲。

2009年4月,賈慶回老家辦身份證時落網。

至此,當年進入案發現場的嫌疑人全部落網。而4人口供一致指認許明、李紅才是真正的幕後主謀。


僱人討債鬧出人命 始作俑者“神秘消失”

時鐘播回1998年。

當年7月,許明找到方毅,讓他幫女友李紅去找簡堯討回一筆8萬元的欠款,酬金1萬元。“討錢不成,就給他點兒教訓。”

方毅“接單”後,喊來郭修、嶽達、賈慶一同“行動”。在許明的帶領下,4人提前踩點,摸透了簡堯的家庭情況,併購買了水果刀、絕緣棒、膠帶、創可貼等作案工具。

4人計劃,偽裝成“虹橋債主委託人”進門談判,不成就“動手”。

案發當日,方毅在鼻樑貼了一塊創可貼,嶽達拿著絕緣棒,賈慶帶著水果刀來到簡堯家門口。

“咚咚咚”,方毅敲門後,女主人開了門。

方毅先擠了進來,他坐到簡堯旁邊的沙發上。嶽達和賈慶守著門,郭修則站在簡堯身後。

“你們說的欠款我不清楚,我沒有欠虹橋老闆的錢。”簡堯的“不認賬”激怒了方毅。

“我們白來了?”說完這句話後,方毅起身,示意動手。

嶽達立刻衝上去,揮著絕緣棒迎面打向簡堯頭部。賈慶奔進廚房控制住了冰清。簡堯想要起身,被郭修一把按住,嶽達又朝頭部連打兩下,將其打倒在地。

嶽達用膠帶束住簡堯手腳,又到廚房協助賈慶捆綁冰清。手上沾了血跡的郭修忙著到洗手間清洗,方毅迅速清除現場痕跡。

4人逃離現場後,第一時間通知許明“出事了”,並從許明手上領了8000元現金,一人兩千元。

許明、李紅確有其人。更可疑的是,警方調查發現,這對情侶在簡堯出事後,也不知所蹤了。


“錯過”的21年 始終放不下的“債”

李紅這個名字,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嫌疑人名單裡。

案發後,簡堯同事向警方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就在前兩天,曾有女子打電話來公司找簡堯,說了什麼沒聽清,但貌似鬧得很不愉快。

時間點太過敏感,偵查人員立刻對簡堯身邊的女性社會關係展開調查,李紅就這樣走進了警方視野。

“案發第二天,我們就找到她,她和簡堯曾經共事,還一起做過生意。”據詹傳德回憶,李紅被傳喚到案後,表現的相當淡定,否認與簡堯有經濟糾紛。加上李紅是黃石鐵山人,而冰清當時聽到的是“虹橋欠款”,沒有證據證明兩者有關聯,因此,例行詢問後就讓她回家了。

詹傳德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一臉無辜的女子回家之後就“跑”了,而且一“跑”就是21年。

一場不知輕重的討債鬧劇,吞噬了一個無辜的生命,葬送了一個家庭的幸福。拿錢辦事的郭修、方毅、嶽達、賈慶先後受到法律嚴懲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十五年、死刑(因其另犯有命案)、五年。但許明、李紅一日不落網,命案真相就無法徹底揭開,被害人家屬期盼的公道還沒有徹底實現,詹傳德就一天不能放下。

“被害人和許明、李紅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9.9’命案究竟是不是意外?作案動機難道真的只有這8萬元債務?”詹傳德明白,這些問題,只有把許明、李紅抓獲歸案才會有答案。“被害人妻子一直問我,他們為什麼這麼心狠?我說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個交代。”

為了找人,詹傳德和同事們全面排查了兩人的社會關係,多次到許明老家、李紅親友家中走訪,做家屬的思想工作,卻始終沒有消息。2000年,他被調離刑偵大隊,先後在派出所、法制科、紀檢科任職,但這個案子,他一直記掛在心。每當路過拐角樓,詹傳德都會盯著六樓提醒自己,還有兩名主犯逍遙在外,還有家屬還在等一個“交代”。

時光總是無情地推動著所有人向前。21年間,分局領導換了,偵查民警也換了,原鐵山分局被合併為黃石市公安局開發區·鐵山區分局,但警方徹底偵破本案的決心卻從未動搖,“9.9命案”每年都被列入重點積案,一批批辦案民警的足跡遍佈全國,在兩人可能的落腳之地尋蹤覓跡。

十餘年刑偵生涯,最後卻欠群眾一個“交代”,拖得越久,詹傳德心底的“不甘”就越重。他換了好幾個崗位,卻一直關注著案件進展,只要有空就和專案組新同事探討辦案思路,告知當年的細節;他換了好幾部手機,卻一直保存著被害人家屬的電話,只要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鼓勵她們向前看。

“德哥總說這是他欠群眾的‘賬’。”鐵山派出所民警周明感慨道:“再過五年就退休了,他更怕在退休之前都還不上這筆‘賬’。”

這筆欠了21年的“賬”,終於能還上了

詹傳德(左)與年輕刑警研討本案案情。陳貝珂/攝


值班室電話響起 好消息陸續傳來

今年9月27日,鐵山派出所值班室的電話突然響起,彷彿冥冥之中註定,接起電話的正是詹傳德。

“許明你們認識嗎?”廣東省東莞市警方通報,發現疑似許明的嫌疑人。

當日,東莞警方在某園林公司進行安全檢查時,發現一個自稱“方飛”的男子無法提供身份證件,且形跡可疑。通過信息比對,確認該男子正是鐵山警方網上追逃14年的逃犯許明。

兩天後,鐵山派出所副所長梅和平帶隊將嫌疑人從東莞帶回。審訊初期,許明試圖推脫責任,但面對警方的證據與心理攻勢很快敗下陣來,承認了自己和李紅指使方毅等4人傷害簡堯的犯罪事實。

這筆欠了21年的“賬”,終於能還上了

許明被警方從東莞押解回黃石。警方供圖

21年逃亡路,許明輾轉廣東多地,過得拮据而落魄。他有盆景培植的手藝,但害怕暴露行蹤只能在工地打零工為生,被警方抓獲時租住在5平米的破舊小屋內,全部積蓄只有3000元。常年“見不得光”的恐懼使他患上了神經衰弱,57歲的人看起來像67歲。

“李紅害了我20年”。講出心底的秘辛後,許明癱坐在訊問椅上,“我以為過了20年追訴期就沒事了,沒想到躲一輩子都沒用”。

許明落網,案件往前邁進了一大步。但遺憾的是,由於他和李紅早已分道揚鑣,所以並不知曉對方行蹤。

李紅究竟在哪?國慶期間,專案組民警結合數據庫信息對其密切關係人展開調查後,發現了一條重要線索:李紅早年離異,但她有一個兒子,1998年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現已結婚生子,前兩年舉家遷往廈門居住。

外逃之後,李紅再未回過家。但是現在有了孫子,她會不會念孫親切,偷偷前往廈門探望或幫忙照顧?

從人情常理判斷,不是沒有可能。就為了這一點可能性,10月7日,鐵山派出所所長彭春城、副所長梅和平帶隊共8名警員趕往廈門。

出了高鐵站,辦案民警們就直奔目標小區。李紅兒子住在單元樓一樓,為防止打草驚蛇,辦案民警兵分三路,採用最傳統的摸排方式,一隊在住所附近蹲守,一隊去李紅兒子務工地點踩點,一隊佯裝訪友,向社區居民、網格員側面打聽這一家人的情況。

第一天結束,一無所獲。

第二天繼續,蹲守、摸排、查監控,仍然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李紅彷彿從未出現在這個小區。

會不會判斷有誤?辦案民警們有些沮喪。

9號早上,小區屬地派出所向梅和平推薦了一名當地市民配合調查。當他看到李紅20多年前的照片時,立刻確定“見過,前兩天還見過。”

辦案民警們喜出望外,蹲守的決心更加堅定。上午十點,蹲守民警突然看見,一個長髮、穿著白色短袖的中年婦女騎著電動車進了目標住所,把車停在後院。他立刻拿出手機咔咔拍下照片。

距離較遠,又是側臉,彭所長們一時拿不太準。

“叮!”這張照片被迅速傳到了千里之外的詹傳德手機中。當圖片加載完畢時,詹傳德抓著手機激動地站了起來:“是李紅!就是她!”

“目標沒錯。”他迅速致電彭隊長,“整整21年零1個月,這張臉,我一直沒有忘。”


真相大白 被害人女兒崩潰大哭

10月10日,李紅被押解回湖北黃石。

這筆欠了21年的“賬”,終於能還上了

警方押解陳紅回黃石。警方供圖

審訊室裡,李紅依然拿出21年前的一套說辭為自己開脫,當詹傳德把證據、證言一條條擺到她面前,這個能言善道的女子終於放棄了偽裝。

“當時年輕氣盛,我讓他們上門討債,沒想到他們下手這麼重。”李紅任由悔恨隨著眼淚流淌,“我對不起簡堯和他的家人。”

她和他原本是朋友。1992年,李紅受命到公司外包項目處任職,而該項目負責人正是簡堯。兩人相識後合夥開辦了一家礦業加工廠,可惜採購到假礦,工廠虧本倒閉。

起初,有固定收入的李紅還借錢給簡堯週轉,但隨著兩人矛盾漸深,她開始催促簡堯還錢。無奈之下,簡堯寫下了一張8萬元的欠條,承諾有錢之後兌現。

1998年4月,李紅在麻將室認識了剛剛刑滿釋放的無業人員許明,幾個月後兩人確定戀愛關係。一次閒聊間,許明得知了欠條存在,便聲稱自己認識幫人收債的朋友,自告奮勇代為討債。李紅沒有反對,還提供了簡堯的住址。

不料,討債失控,悲劇發生,一句“教訓”,一條人命。

接受完警方問詢,李紅佯裝鎮定回到家中。許明也急著找她:“事情鬧大了,方毅4人要跑路!”兩人連夜坐黑車到武漢,再乘坐火車逃至廣州汕頭。

為了躲避追捕,兩人隱姓埋名在汕頭生活了幾年,漸漸地,李紅不堪忍受許明賭博、酗酒的惡習,便離開了他。

“偷”來的自由,亦不再是自由。之後,李紅化名“央易”,利用他人身份信息辦了銀行卡,到上海躲了幾年後又返回廣東,靠擺地攤、替人放高利貸為生,再也不敢踏足湖北半步,近兩年才和兒子恢復聯繫。

當她被堅持了21年的鐵山警方帶出小區時,李紅一句話也沒有說,彷彿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臨。

目前,許明和李紅已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仍在進一步辦理中。

確認李紅落網,詹傳德撥通了冰清的電話,告訴她,最後一個嫌疑人抓到了。電話那一頭,長長的沉默之後是長長的嘆息。“那我要來看看,帶著女兒,兒子都來看看。”

消息傳出後,街坊四鄰自發地聚集在鐵山派出所門口,都想要看看:“當年的兇手究竟是誰?”冰清帶著一雙兒女和兩面寫著“人民衛士智勇神警”“人民公安為人民傾心破案安民心”的錦旗,靜靜地站在人群中,盼著等待多年的這一刻。

親眼見到害死父親的兇手被帶進派出所,被害人女兒握著詹傳德的手嚎啕大哭……

父親出事當晚,剛上小學的她並不在家。隨著年齡增長,她對父親的思念愈加強烈,對造成她童年悲劇的根源也愈加鬱結。

“案發20多年了,從我記事起警察就一直在查,我都不敢想,還能親眼見到真兇落網,真心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始終不放棄,謝謝你們為我家伸張了正義!”她流著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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