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焰並沒有睡著。雖然今天只是一個普通的腫瘤手術，但他還是仔細體會著手術過程的細節：這次拉鉤牽開切口的力度太重了，硬隔膜切除和筋膜修復的時間消耗太久了……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成功的手術。直到最後梁醫生開始縫合切口，他才終於抵擋不住睏意。“縫合有什麼難的？”剛想完，便沉沉落入夢境。
2
“宋焰，該醒了啊。”感到某人的輕拍，宋焰模糊睜眼。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自己送回了病床，此刻正圍著自己像在等待些什麼。
“咳咳，”宋焰坐起來清了清嗓子：“這次手術的操作基本沒問題，但我覺得如果做脊神經後根切斷會更好，只要注意分離脊神經血管時不要損傷就可以了。”聞此，大家頓時鬆了一口氣，梁醫生使勁拍了拍他：“多虧了你啊宋焰。”
醫院前不久來了一個需要腫瘤切除的病人，雖然技術已經嫻熟，但因為病人情況特殊，他們遲遲不敢動手。只能將病原體複製到宋焰身上，加速病狀成熟，再借助宋焰的手術體驗，以確保正式手術的成功。
送別眾人，宋焰起身看往醫院高樓的深處。那裡熱鬧，明亮，彷彿巨大的遊戲沙盤，卻帶不來一絲希望和幸福。
3
宋焰最後對於疼痛的記憶，可能是在三歲。那天家裡沒人，小宋焰一個人在客廳搗騰散落在地上的玩具。牆的角落躺著一根黑色膠皮線，那是爸爸以往不讓他觸碰的東西。可是禁止會帶來巨大推動力，小宋焰將玩具一扔，毫不猶豫拿住電線的一端。一陣暈眩的疼痛過後，宋焰暈了過去。
從那以後，他便不再擁有痛覺。
他自薦成為一名疾病體驗師，是從20歲開始做的，至今已經8年了。這是一種嶄新卻成熟的職業，只為出得起高價的病人服務。
這個世界上有錢的人很多。他們有錢，卻也很貪錢，更怕死，所以卯足了勁也不想被疾病奪去生命。但有時病入膏肓了，一場手術就能要了他們的命。為了能活下來，他們高價請來疾病體驗師，把自己的病複製到體驗師身上。此後醫生做實驗也好，用新型藥物也罷，都在體驗師身上進行，直到找到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沒有痛覺的宋焰在業界自然是能力最強的，所以開價也最貴。只要不是癌症，不會喪命，什麼病他都可以接，也從不考慮什麼道德倫理正義，畢竟這就是他對病人的道德與正義。他不管自己要救的是什麼樣的人，也不管這個人救活了之後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因為身體的特性，他早就被別人認為是怪咖，所以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不過他從不在意。“為什麼需要這些人呢？”每當梁醫生問起，他總是這麼回答。
4
但除了疼痛，其他的感覺他都能感受到，比如心動。
初見小欖時她束著一個利落的馬尾，揹著朝陽站得筆直。“師傅你好，我是小欖。”她笑著對他說，劉海邊的碎髮輕輕晃起來，宋焰感覺自己的心也晃了起來。
她是新來的體驗師，年少初成，走到哪都像自帶光芒。但宋焰最愛她每看到自己就遠遠跑來的樣子。她隨時問他如果體驗過程出現不適怎麼辦，如果和病人發生矛盾怎麼辦，什麼樣的病該接，什麼又不該接……
他回答起來也總是簡單幹脆：“你只接感冒就好了，其他的，我批准了你才能接，我不同意就不行。”
每聽到他這麼說，梁醫生總是埋怨而哀怨地看著他，但宋焰只是聳聳肩，繼續逗小欖生氣。
他的心裡第一次滿當當的。
危險的事留給怪咖做就好了。正常的人要遵守正常世界的規則。
5
他開始有不一樣的感覺，是那天見到小欖從梁醫生的辦公室哭著跑出去。
梁醫生冷著臉告訴他：“小欖是為了賺錢才過來的，既然如此，就不能又怕死不願接觸病原體，又想賺這筆錢。現在有一個癌症病人輪到她幫助治療了，可是一聽說是癌，怕得哭出來。我說不如你換給別人咯，她又捨不得這筆……哎！宋焰！”
沒等她說完，宋焰就奪門跑了出去。他的腦海裡一直回閃小欖掉淚的模樣，心裡有點揪了起來。
午後的風在他耳邊轉啊轉，不知找了多久，才在醫院地下室看到她。她蹲在電梯外，頭深深埋在胸前。他緩了一口氣，剛想走上去，便看到另一個方向跑來一個男孩，像他剛才想的那樣一把將小欖抱住。
“那怎麼辦？我手續已經辦好了，就差錢到位了。”隱約聽到那個男生說。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想得病啊……”這是小欖的聲音。
“咚咚”，他聽到心臟劇烈跳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讓人暈眩的痛。
是痛嗎？他太久沒有體會到，所以陌生又害怕，只好靠著牆壁等這般絞痛過去。再睜開眼時，電梯前空蕩蕩的，彷彿方才的兩人只是他的幻覺。
“你感覺到心痛了？”聽他說完感受，梁醫生驚異的語氣從聽筒傳來。
“我也不確定究竟……”
“不可以，宋焰，”這次輪到梁醫生切斷他的話：“小欖確實很漂亮，但正常人也會缺失很多東西。他們可能擁有痛覺，但他們沒有良心。”
宋焰還沒想清楚梁醫生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手機就嗡嗡震動。一接通就傳來小欖可憐兮兮的聲音：“師傅……”
“嗯？”他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
“師傅，新任務你可不可以幫我接？”她單刀直入：“師傅很有經驗，小欖怕這件事自己做得不好。你教教我嘛……”
他像想起了什麼，話鋒一轉：“我教你可以，那這筆錢歸我…嗎？”話的最後還是忍不住用了低微的疑問句。
“師傅吶，”他覺得她可能是在撒嬌，聲音柔得幾乎可以滴出水：“酬勞可以給小欖嗎？小欖有急用呢。”
掐斷通話，他的心突然又一陣絞痛，只好縮在沙發裡用力按住心臟。可能因為太用力，眼淚都倒流出來。
“這就是痛了。”他自嘲地想：“原來愛才會帶來痛。”
6
宋焰複製病原體那天，小欖也去了。當宋焰把酬勞單遞過去，小欖笑得眼睛彎成天邊的月牙，她用力抱住宋焰，說了聲：“謝謝師傅。”只有梁醫生氣鼓鼓的，將合約書拍在桌子上，陣陣作響。
“這樣不行啊宋焰，”梁醫生眼神擔憂。自從小欖出現，她已經不知說了多少次‘不行’了：“你可能會死啊，平時無論多大的手術都不需要麻醉劑的人，怎麼可以這樣就……”
“梁醫生，最後一次就別兇啦，”宋焰輕輕一笑：“幫她我會死，可是不幫她，我會痛心。我很愛她所以必須這麼做。你別叫我逃跑，我逃不掉。”
“好啦梁醫生，笑一下。”他最後說。
這次病狀發作得很快，宋焰虛弱得像真正患病的人。他腰肌開始勞損，只能每天躺在病床上，時不時肌肉抽搐，醫生還幫他把腹部切開，把腰椎徹底清理了一遍。很快的，他大多時候都在沉睡，醒來時總是正午，身邊空無一人。
抽搐和手術依舊沒有讓他感覺疼痛，只有想起小欖時，他才心痛得不可自拔。聽說她已經辭職了，不知道現在過得好不好。
由於癌細胞擴散得太快，宋焰身體衰竭的速度已經超過了醫學可以救治的水平，他自己也感覺到蠟燭的熄滅，於是叫來梁醫生，他說：“我想安樂死。”
宋焰火化那天，只有梁醫生到現場。平時這麼強大謹慎的人，最後竟因為感情一語成讖。
火葬場一片灼熱，幾乎要將她臉上的淚痕烤乾。她想起從未問過他，這麼做你後不後悔，但他應該不是會後悔的人吧。
只是——
心動是因為愛，
幸福是因為愛，
痛，也是因為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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