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層醫生見聞錄:當你老了,誰會陪你?

基層醫生見聞錄:當你老了,誰會陪你?

葉瑛,是一個八十三歲的老太太。

今晚又是夜班,急診的人比較少,病房裡人比較多,住著三十五個病人。我管的床上有十個病人,明天將有三個病人要出院。白天寫了一些病歷,忙了一些事情,除了管理自己的病人之外,還要兼顧其他的病人和門診的一些病人。手頭還有一些應急創建的臺賬要去做,所以直到此時,病歷還沒有完全寫好。我這是在二樓的醫生辦公室裡寫病歷。


晚上八點四十,門突然被人敲開了,進來一位男子,讓我到樓下去一趟,說他妻子剛才騎電動車,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壞了腿。我跟他下了樓。


全科一診室門口的鐵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女人,雙手捂著膝蓋,正在等我們。她的衣服上染滿了綠色的植物液體和褐色的泥巴,頸部的皮膚下滲著暗紅的血。她的膝蓋腫脹,不能活動,輕輕按上去就疼得躲避,初步判斷,是膝關節損傷。我們的放射科夜裡沒有人值班,我建議她先噴點雲南白藥,然後到上級醫院去做個X線檢查。女人說家裡有這個藥,她丈夫就把她從椅子扶起來,問我最近的大醫院是哪一家,他們這就過江去。我告訴他們後,她丈夫就攙著她,往外面走去。

基層醫生見聞錄:當你老了,誰會陪你?

女人比她丈夫矮了一大截,小鳥依人似的依偎在他懷裡,一踏一跛,從大廳裡出去了。看著他們相互攙扶的背影,我猛然想起了葉瑛——一個已經在我的病床上住了四天的白髮蒼蒼的八十三歲的老太太。我想起她在晚飯後坐在住院部拐角處的椅子上,和她的同伴聊天時的歡快情景,突然覺得有些淡淡的憂傷。


她怕孤單,有人陪她,她便很愉快。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她,並且在想起她時,眼睛裡有些淡淡的潮溼。也許是因為我也怕老,怕生病,怕在又老又病的時候,世間只剩下我一個。


葉瑛已經很老了,老得讓我所有的同事都覺得她需要人來陪伴。她的頭髮全白了,白中泛著焦黃。她駝著背,幾乎弓成了九十度。她的一隻眼睛萎縮了,失明瞭。去年她第一次來住院時,我的同事都十分擔心,一致讓我去跟她談談,讓我喊她的家屬來陪伴,“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患著頭暈的毛病,沒人在身旁,萬一哪一天不小心在地上滑倒了,或者起夜時不小心絆一下,那後果不堪設想”。


我去和她談,“我希望你家人來陪你。”


她耳聰目明,思維清晰,口齒清楚,一聽我的話,只說了一句,“沒有人會來陪我的,我就一個人”,說完就哭了起來。


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幾十年了,在她四五十歲的時候就早逝了。子女長大了,成家了,離開了。她一個人生活,也已經過去了二三十年。


她是我轄區的慢病病人,常常來找我,所以對於她的毛病,我比大多數同事更瞭解。她雖然常常覺得頭暈,常常來想掛頭暈的藥水,但她最突出的問題是貧血。最嚴重的時候,她的血紅蛋白只有50g/l。她貧血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慢性胃炎。她長期服用奧美拉唑,但我想對於這個年齡的人,患有慢性萎縮性胃炎,長期服用奧美拉唑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她一旦停用這個藥,就會馬上上腹疼痛不適,所以又必須長期服用。


她貧血最嚴重的時候,輸過血,但維持不了多久,就又會出現老樣子。我跟她說:“你頭暈的大部分原因,可能還是因為貧血。”她說:“我知道,貧血是幾十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的,我現在就是想掛掛頭暈的藥水,你知道我有高血壓,也有腦梗死,所以你只要給我掛掛這個藥水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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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就算我給你掛了,貧血糾正不了,你頭暈的毛病可能仍然存在。”


她說:“那我不怪你,你只要給我掛腦梗的水就可以了。”


她貧血的事,她很清楚,她的子女也很清楚。她還比較年輕些的時候,常常去輸血,但輸血也決絕不了根本問題,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漸漸地她已經習慣了,覺得這就是她本該就有的狀態,因此治療與不治療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了。她只希望我能為她輸點兒治頭暈的藥水,她覺得這些藥水還是有點兒用處的。其實我想,她要的這些藥水對她來說,最大用處或許只是心裡安慰。但她不這樣認為,她覺得輸過液後有大用處,可以保她大半年不會再出現嚴重的頭暈。


她在我的病床上已經是第二次了。

前幾日,她跟著同伴一起來住院。她的同伴,也是個寡婦,比她年輕十歲。她希望我能把她和那個寡婦放在同一個房間裡,那個寡婦的房間是三人間,比她的房間便宜十塊錢。省錢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在陌生的病房裡,她怕孤單,她希望有個熟悉的伴,在夜裡和她聊聊天。


前兩個晚上,騰不出空床,她被安排在拐角處的雙人間。那間病房,門外是河岸,兩邊是垂柳,還有正在盛開的美人蕉。只要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門外的好風光。但她從來不到窗戶跟前去,我每次去看她,都看到她包在被窩裡,弓者身子,蒙著頭,把臉朝向門的這一邊。我問她:“外面陽光這麼好,為什麼不起來看看外面?”她說:“沒人和我說話,我一個人,怕啊!”淚又含在了眼眶裡。


她的同伴一大早就來找過我,“陳醫生,你一定要幫幫葉瑛。昨天晚上,她打完水後,找不到病房了,走了好長的路,繞了幾個圈子,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房間,又躲在遠處的角落了。她怕,一直在哭,拽著我不肯讓我走。她想和我在一起,我沒什麼辦法,只能一大早就來找你了!”


下午,她朋友的房間裡,有人出院了,她終於搬到了她朋友的病房裡。


第二天早晨,我去查房,病房裡三個人全都是我的病人。三個熟絡的老太太坐在窗戶前,握著手愉快地聊天。我說:“你搬過來了?”


葉瑛笑得很開心,放開她朋友的手,走過來和我說話:“是的,我昨天下午就搬過來了!”她終於安心了。


我也安心了:這是一個孤單的老太太,太需要有人陪伴了。

今夜,看著那對相互攙扶的男女,我突然想起了葉瑛,想起了她平時的種種往事。我忍不住想:若是有一天,當我也老了,當我也病了,當我也到了八十歲,那時候會是誰陪著我在午夜的病房裡度過黑暗而憂傷的夜?


也許,人生就是過客,遇見同路人,只是陪一程,剩下的路,還得一個人走!


窗外已經很黑了,不想也罷。

基層醫生見聞錄:當你老了,誰會陪你?

(本文由雙體實驗室頭條號首發,為作者真實經歷,文中“葉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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