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賀銓:推進中國工業互聯網發展,企業主體與政府有效作為

大企業有意願、有能力、有資金去依託工業互聯網進行提質增效轉型,政府更應著力扶植中國上千萬家中小企業,不讓企業在這一輪轉型升級過程中掉隊

鄔賀銓:推進中國工業互聯網發展,企業主體與政府有效作為

圖/Pixabay

文 | 鄔賀銓

談中國工業互聯網的發展,先要從德國、美國兩個先行者說起。簡要談三個問題:美德發展工業互聯網的直接誘因與預期;工業互聯網與消費互聯網有本質區別;中國要以普惠中小企業為導向。

美德發展工業互聯網的直接誘因與預期

德國提出工業4.0,根源在於德國經濟面臨的兩大問題:第一,人口老齡化問題嚴重,產業勞動力緊張,需要通過實現更大規模的自動化、數字化減少對勞動力的依賴;第二,由於德國汽車工業巨頭如大眾、奔馳等接連陷入尾氣排放造假醜聞,德國傳統制造業可靠性高、質量嚴謹的聲譽受到挑戰,需要換一種面貌提升自己的競爭力。

美國提出工業互聯網,從大方向上也是出於重振製造業的目的。美國與德國相比信息技術的優勢更為明顯,工業互聯網更注重發揮大數據、軟件、傳感器的作用,美國希望產業鏈更寬一些。

德國、美國是工業互聯網的最先啟動者,但它們的發展並沒有達到最初想象的規模和速度,最先將工業互聯網進行商業化的GE對這一業務板塊進行了調整,德國領先者西門子的工業互聯網平臺Predix也未能如設計的那樣將德國製造業迅速帶動起來。

雖然發展速度不如預期,國外工業互聯網仍在以企業為主,繼續往前發展。國外大企業有兩個基本特點:一是它們大多既是民用企業,又是軍工企業,有著國防需求的要求以及國防經費的支撐,在轉型經費上沒有遇到太大壓力;二是傳統制造業的大企業已經實現了數字化轉型,具有非常強的IT能力,例如西門子有1.7萬名軟件人員,GE具有很強的軟件開發能力。它們具有一批既瞭解信息技術又熟悉製造行業的技術人才。

工業互聯網與消費互聯網有本質區別

相比起來,中國的情況完全不同。最首要的是中國企業在數字化轉型方面水平參差不齊。中國製造業企業真正自身完成數字化轉型的,可以說幾乎沒有;即使在這條路上比較領先的企業,IT能力也只限於服務自身業務,擴展能力有待提升。我國缺乏具備綜合解決方案和全領域覆蓋能力的龍頭企業,企業長遠佈局能力薄弱,前瞻性、系統性和技術含量亟待提升,引領國際發展的能力不足。

擁有強大IT能力的信息技術企業,例如BAT、華為等,將工業互聯網看成是互聯網的下半場,正在積極地探路。

相比我國快速發展的消費互聯網,工業互聯網的門檻要高得多,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消費互聯網終端品種簡單,使用門檻低,易普及、易升級,而工業互聯網涉及生產設備類型多;工業互聯網業務鏈條長、服務模型複雜,需求難以搞得很清晰,需要技術解決方案持續的服務;工業互聯網對快速響應、可靠性和安全性要求高;工業互聯網對資本的需求大;工業互聯網對既瞭解信息技術又熟悉企業流程的人才有迫切需求;工業互聯網對信息安全更為關注,實體經濟的企業對提供第三方服務的企業的誠信有很高要求,擔心自身的技術訣竅和商業數據被洩露給競爭對手。

從商業模式看,消費互聯網往往是比燒錢、聚人氣、圈用戶、賺流量,收入靠廣告和會費等,這種模式是沒有辦法複製到工業互聯網的。

信息技術企業缺乏對垂直行業流程和工藝的理解,它們看工業互聯網的市場是叫得響、看得見、摸不著、門檻高,因此工業互聯網的實施主體應該是垂直行業的企業,但它們的不足之處是缺乏信息技術人才。所以,工業互聯網需要信息技術企業和垂直行業企業的緊密合作,與消費互聯網“通吃”的格局不同,需要培育細分領域的龍頭企業。

中國現在已經出現將工業互聯網深入到應用且已經帶來效果的企業。例如上海商飛飛機裝備製造有限公司開展與信息技術企業的廣泛合作,華為、阿里等互聯網公司為其提供技術解決方案,在22個生產環節都用上了5G技術,對質量的提升、效率的提高都非常有幫助。

上海商飛的成功有其特定條件,首先中國的大飛機是商飛、沈飛、西飛和成飛合作完成的,除此之外,可以說中國生產大飛機就沒有其他企業了,沒有對洩密給國內對手的顧慮;其次,商飛有充足資金。對於商飛來說,利用工業互聯網,重要的不是對人力的節省,儘管中國也面臨勞動力的問題,但目前還沒有德國那樣迫切,更重要的是怎麼保證服務質量,如何讓所有工序從一開始就能夠完全不純粹依靠人工來保證質量,如何避開人為依賴,將所有生產過程都記錄在案。所以對於大企業來說,工業互聯網是企業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和動力變革的重要抓手。

與機械加工等零散製造業相比,我國流程製造業的工業互聯網進展面臨挑戰更多,流程長、工序複雜、連續生產、生產安全風險因素多、銷售環節多難以獲得最終用戶的大數據,在這方面寶鋼走在前面,但不同的流程工業差異很大,同一行業的不同企業工業互聯網的做法也無法照搬,要靠企業自身的探索,也需要與專業的工業互聯網解決方案服務型企業的合作。

以普惠中小企業為導向

大企業有意願、有能力、有資金去依託工業互聯網進行提質增效的轉型,政府更應著力扶植中國上千萬家中小企業,不讓企業在這一輪轉型升級過程中掉隊。相比起來,很多中小企業對於工業互聯網還是持觀望態度,首要阻礙是關鍵基礎能力不足,多數企業數字化水平較低,網絡化、智能化演進基礎薄弱。如今我們能看到的利用工業互聯網案例企業都是已經達到了相當程度的數字化水平,加上傳感器、數據,就可以做出有利於生產的分析或決策。但沒有這個基礎,“大腦”能起作用嗎?不起作用。不僅要有大腦,還要四肢發達。

中小企業猶豫的另一個原因,是工業互聯網到底能幫它們解決什麼問題?我國現在大量企業技術水平較低,不少雙創企業只有“頭腦+電腦”,在這種情況下,企業即使有意願轉型,就算有資金投入可購買工業互聯網軟件,也不具備用好軟件的人才和能力。

工業互聯網具有高度個性化的特點,所有工業互聯網的軟件都需要根據企業具體實際而適配,甚至需要根據企業自身設備情況進行定製。最好是有提供一籃子解決方案和服務的第三方公司,但這意味著非常高的服務成本,無論是BAT等互聯網公司,還是外企,都不願著力太多。在這方面存在市場失靈問題。

針對市場失靈,政府可以建設一個工業互聯網產業創新中心,配置較強的計算能力,採購豐富的工業使用的工具軟件、大數據分析軟件和人工智能決策軟件等,收集各類大數據包括政府主動開放可開放的數據,該中心還聘請專業技術服務人員,免費開放給中小企業,輔導中小企業使用其軟件、硬件和數據。這樣一來,可以幫助中小企業快速提升自身能力,而且這種扶持是普惠性的。該中心可以是政府出資建設並招標委託第三方公司運營,也可以第三方公司自行建設,政府可以從中小企業得到的服務程度和第三方企業的貢獻度,來考核第三方公司,並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來補償第三方公司投入或運營的支出。該中心還可以成為產學研用合作的橋樑,研究單位可以在這裡發現企業需求。

德國弗勞恩霍夫協會的運行模式可供參考。該協會擁有強大的科研團隊和科研能力,通過“合同科研”的方式,由項目委託方企業出資70%,政府出資30%,完成企業提出的項目需求。通過“合同科研”的方式,客戶享有弗勞恩霍夫協會各研究所雄厚的研發科技積累和高水平的科研隊伍的服務,通過研究所的多學科合作,獲得為其“量身定做”的解決方案和科研成果。

區域性創新中心為中小企業提供的幫助,不一定非要定義是嚴格的工業互聯網。工業生產有很長的鏈條,工業互聯網可以從任何一個環節切入,起步也不見得非要等到有云計算或區塊鏈才可以,只要能夠幫企業在工業數字化的進程中解決實際問題就是有進步。如果這樣能幫助大多數中小企業自發行動起來,工業互聯網的基礎就有了。

地方政府正在積極地推動工業互聯網,現在需要從熱度階段過渡到實實在在做普惠性的工作。政府目前靠樹立一些示範標杆的方法推動工業互聯網,從諸多企業中選擇一兩個企業提供資金,這對其他企業多少有些不公平,而且導致很多企業依賴是否有政府補貼來決定是否進行數字化轉型。此外,中小企業需求各異,個別項目扶持不是辦法,重要的是讓它們產生內生動力。

我認為正確的辦法不是提供資金,而是政府營造市場發展環境、增強經濟發展信心、鼓勵企業進行技術改造投入,並扶持一個技術創新平臺免費為企業服務。在此過程中還可以把投資機構吸引進來,共同支撐工業互聯網的發展。

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是產業發展的方向,推動質量變革、效率變革和動力變革,是發展工業互聯網的初心。但工業互聯網的創新永遠在路上,工業互聯網的全面實現是一個長期過程,需要首先打好基礎,以管理創新和技術創新並重來應對發展中的挑戰。

(作者為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互聯網協會諮詢委員會主任、工業互聯網戰略諮詢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工業互聯網產業聯盟專家委員會主任;編輯:張燕冬)

(本文首刊於2020年1月6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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