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木心浅谈叶慈

「荐读」木心浅谈叶慈

爱尔兰文学最杰出的人物,当属叶慈。早年受斯宾塞(Spenser)、雪莱影响。年少才气横溢,中年韬光养晦,晚年大放光明,长寿,影响广泛。

初写《奥辛的漫游》(The Wanderings of Oisin),进入创作期,成为象征爱尔兰精神的代表人物(不要为自己得不到风格而着急,要把性格磨练得锋锐。性格在,风格就在,性格越锋锐,风格越光彩)。

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有的是晚而不成。林风眠,后来画的画不能看了。他的年龄超过叶慈,晚年却如此悲惨。他自己讲过:“我晚年不好的,六十四岁要死。”结果没死,但六十几岁时,“WG”起来,入狱。

叶慈大部分诗写民间传说和信仰,有浓厚的爱国色彩。1895年出《诗集》,是前中期的佳作,以山川风物、乡村农民的感想入诗。看他一生,早年称颂自然与人情之美,晚年倾向神秘主义。有诗集称《苇间风》(The Wind Among the Reeds),是代表作。此后的诗集比较深奥,一般称比较难懂。

出生在一个画家家庭,自己以写作为生。成名后曾出任国会议员和教育视察员。早期诗承十九世纪后期浪漫主义,充满世纪末的悲哀,有唯美主义倾向。他厌恶商业文明带来的骚乱,希望远离现实世界,到想象中的小岛去生活。《茵纳斯弗利岛》(Lake Isle of Innisfree),抒情诗集,写的是他以上的情怀。

叶慈是我少年期的偶像,一听名字,就神往,这种感觉我常有,许多人也有。这道理要深究下去,很有意思——人有前世的记忆(我最早看到的还是“夏芝”的译名,已觉得很好了)。

他的几个观点,我有同感。但讲下去,又要离开他了:

一,厌恶,乃至痛恨商业社会。

二,历史是个螺旋体。

三,两千年是个大年。

四,世界已保不住中心,已经来的,将要来的,是反文明。

以上,即使不算真知灼见,也比别的诗人高明得多。他将这些意思表现在诗里,不是体系性的哲学说理。诗不能注解,一注解,就煞风景。

含义过分隐晦,是一种失败。T. S. 艾略特的诗,太隐晦,太多注解。我写诗,从不肯注解。中国古诗,好用典故,我警惕,不愿落在这种美丽的典故里。我随时克制自己,一多用,就落俗套。如果用典,我很慎重。

五,贵族政治(因有财产,知书达理,才能产生高尚的统治者,是廉洁的,会保护艺术)。

六,人类历史是由“旋体”和“反旋体”两个圆锥体构成的,前者代表空间、客观、道德;后者代表美感、时间、主观。

七,世界末日将要到来,基督重临人间主持最后审判。

八,宇宙间存在一个“大记忆”,一切经验、知识都汇集“大记忆”中。

这样,我把叶慈的思想,从他的诗中提出来,列成八种观点。


「荐读」木心浅谈叶慈

以下,借叶慈名义,整理整理我们自己的观点:

一,他反商业社会。商业社会是什么?人类开始,没有商业,只有物物交换,互补有无,两厢情愿,皆大欢喜,人际关系很单纯、很朴素。商品社会是人际关系的恶化。从前双方都是物的主人,欺诈性小。商人不是物主,是物与物之间的人物,他持货,货又成筹码,成货币。一件物品成了商品,反复转折,才到人手中,这样反复转折的过程,乃商业社会结构,养活了一大群不事生产的人。商人之间又勾结,又利用,形成世界大网,这大网就成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读马克思《资本论》,很有味道的)。

商品社会的缘起,形成,到意识形态。到了意识形态,即成极权。商业广告,就好像社会主义国家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只是社会主义极权是硬性的,资本主义极权是软性的,但都是极权。但资社两边的利益目的不同,所以斗争,社会主义要权,资本主义要钱。根本不同,是“权”直接关系到统治者的人格生命,“钱”间接关系到统治者的人格生命,故后者略微好受一点。

暴君可以暴到死,还有家族接。西方总统要换,如不换,也必出暴君。但两种意识形态比较,纲目繁多,不是一两种可以说尽,我只是想说,商业社会,不是文化,也不是文明。

我们在美国,美国治国大计,是实用主义理论,最有名杜威,还有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詹姆斯(William James)——这种哲学是没有远见的庸人哲学。

什么是实用主义?认为真理是相对的,随时代变而变。见效,是真理,不见效,非真理。总之,要为我所用。我,第一性;真理,第二性。推论下去,是没有真理。真理,被架空了。

这个架构,是很迷人的。

所以纽约港口的大女人是“自由女神”,不是“真理女神”。实用主义,单从理论上不失为一种见解。在实际效果上讲,美国因此大富大强,可是世界却在坏下去。我从小鄙视好莱坞和美国生活方式,所以在痛恨商品文化上,我和叶慈一致(实际生活中我们有机会赚钱,还是要赚,赚到后,还是反商业文化)。

可怕的是,这已经形成了。形成了,就很难回去。所以西方很多人怀旧,怀念那种朴素的人际关系。

我最早的解释是:伊卡洛斯进了迷楼了。

思想上,我们还是要反对商业社会。你看纽约,谁不是商品?

二,历史发展螺旋体。这比喻很好。简单说,所谓“螺旋”,周而复始,又不在一个平面上,历史事件确实往往重复,又不是翻版。有人说历史是进化的,此说只能迷惑一班迷恋物质的凡夫俗子。进中国博物馆,光看陶器,一朝不如一朝,越古越好,越现代越不好。

到底何谓文明?爱因斯坦写给五千年后的信里,大意是说:二十世纪除了交通、通讯发达,余无可告美,希望以后的人类以我们的状况为耻辱,而能免于这种耻辱。

叶慈此说是诗人之说,说说也好。以我这“散文人”看,世界是没有定向、没有规律的。世界这只大船根本没有船长,有人毁坏,有人修补,但不问这船究竟航向哪里。可以预见,这船会爆炸,会沉没,沉没在宇宙里。

三,两千年大年。这说法有点意思。从巴比伦到耶稣,两千年,从那时到现在,又是两千年。此说完全是西方的算法,中国对不上。很多智者寄希望于新世纪,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二十一世纪不会出现什么奇迹,不会回到莫扎特,不会“第三波”(The Third Wave,第三次浪潮),但也不会完。商业社会是个帝君,共产主义败在帝君手中。

四,世界已失中心,将来反文明。后一句是对的,前一句只是讲讲。世界曾经有过中心吗?第一、第二世界,罗马、大唐,也只是一方之霸。真要说世界精神文化的中心,没有看见过。看历史,这中心不可能。没有救世主,不会有一致的方向。他讲的世界中心,大概是指基督教。

反文明,则早在反了。所有现代文明,只是新技术,新技术不产生任何真的文化艺术。科学技术的革新,不是精神文明的发展。

文化,是一个概念,文明,不是一个概念。现在,我觉得,文明、文化是一个含义,文明不能包括科学技术,科学技术高明,不等于文明高明。从前用刀杀人,现在用枪杀人,文明吗?更野蛮。

文明,应该是指精神道德的高度。

文化,应该是指心灵智慧的创造。

现象上看,科学技术的方便,非常文明似的。家用电器在中国成了人生奋斗目标,可是经济起飞不等于文化起飞。倒是相反,经济起飞,价值观颠倒了,大家唯利是图。而空气污染,生态破坏。所以叶慈的“反文明”不失为“预言”,证实了诗人所见不谬。这些道理,我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表呈过了。可以说我是到了海外才比较有深度地了解叶慈,以前在上海与李梦熊谈叶慈,很浅薄的。

「荐读」木心浅谈叶慈


五,贵族政治。我以为是政见,是理想主义的。叶慈生在十九世纪末,有这种政见,其实是在为贵族政治唱挽歌。贵族的没落消亡有二:自身衰落,王朝淘汰。

以中国清宫世袭而言,一代不如一代。法国皇朝,近亲通婚,渐出白痴,没落(普鲁斯特的《往事追迹录》,有所描写)。这是贵族自身的问题。而政治制度,当今早已大变。日、英等皇家都只是摆设,模特儿。

叶慈所谓贵族政治,是出于概念,一厢情愿。马克思以为工人阶级是当然的统治阶级,也是一厢情愿,出于概念。

我以为贵族政治不可能了。由艺术家来统治?有几个艺术家有政治头脑?物质上的贵族,不可能执政。精神上的贵族,也不会去执政,他有自己的境界。艺术家是无人保护的,不求人,自己好好生活。《易经》有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岂非贵族得很!

六,人类历史是“旋体”(gyre),比较形而上。那是一个数学词,叶慈分成正旋、反旋,究指何意,不详。我无法自作多情去解释。但他把道德/美感、时间/空间、主观/客观对立,我以为不是。“社会科学”一说,不成其为科学,我当初就不承认。

人类本身是不确定的易变体,人人不同,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又要变。如此情形,如何以科学分析归纳为公式定律?

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短句,而不是他们的体系。

明白社会科学不成其为科学,再去观察分析人,倒每有真知灼见。

七,世界末日问题。西方一千年前就以为世界末日到,大为恐慌,因为十世纪时,民智未开,以为要来,结果不来,过了一千年,也不来。“耶稣重临”是比喻,不是事实。他来不来,与我无关。他的才智性情使我着迷。我不是基督徒,不想进天国,人间已寂寞,天堂是没有沙的沙漠——天堂里不是已经有很多人吗?但丁、浮士德……真要是面对面,多不好意思——叶慈是希望耶稣来的。托尔斯泰和高尔基谈道:啊,耶稣要是来了,俄国这班农民怎么好意思见他?

我的看法,是耶稣来了,还是从前的耶稣——人类却不是从前的人类了。所以耶稣还是不要来好。

零零碎碎的耶稣,不断会来的。

叶慈晚年趋神秘。但他的神秘,恐怕也不出乎奇迹出现的那个模式:假先知横行、毒龙喷火、大水灾、地震,然后基督降临。从诗的想象力来看叶慈的构想,还是老一套,不神秘。

我觉得高山大海没什么神秘的,山,许多大石头,海,许多水也。人和自然是个比例问题。我们捡一块石头,喝一口水,不会觉得神秘,高山大海不过如此,怎么神秘了呢?

细节上,我倒觉得动物、植物是神秘的。

我读叶慈的唯美,神秘诗,比较失望,不唯,不美。

八,宇宙中有大记忆。这是诗人本色,是一个不成其为理论的理论,可与柏拉图的“前世的记忆”、黑格尔的“宇宙的总念”,顾盼生姿。

我看叶慈此说是“蛋论”。宇宙是蛋白,叶慈说是蛋黄——我看宇宙是个混蛋。

说正经的。我以为宇宙的构成,是个记忆性的构成。或者说,宇宙的结构,类似人脑的记忆的结构。我不说宇宙是记忆的,也不说人的记忆是宇宙。哪一说高明?

这样子——叶慈的说法,是少年的说法,我的说法,是中年的说法,我们来期待一个老年的说法吧。

以上八点,也算我们对这位爱尔兰的诗人很优待。我和叶慈五十年交情。他说:“我心智成熟,肉体衰退。”这种悲叹,每个人都有的,他说出来了。

中国婴儿生出来屁股上都有乌青,打出来的那种乌青,那是因为孩子不愿投胎在中国,外国小孩没有这种乌青的。

他说:“一个老人不过是卑微之物,一件披在拐杖上的破衣裳。”(《航向拜占庭》)。

古典艺术顺服自然。二十世纪艺术,一句话:人工的艺术。我在六十年代热衷于颂扬人工的艺术,七十年代忙于活命,没多想,八十年代到美国,大开“人工”的眼界,就厌倦了,也看清自己天性中存着古典主义的教养。但我赞赏古典,不是古典的浪子要回家。我是浪子过家门,往里看看,说:从前我家真阔气。

“人工”这说法,很好,有益处。对于“人工”的理解、重视,对于艺术家是必要的锻炼。叶慈有先见。

也可以这样地即兴判断:自然是曲线的,人工是直线的。毕加索说,直线比曲线美。

我以为这样说好些:有时,直线比曲线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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