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柳汀雪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我們中國人喜歡用詩歌來抒情言志，吟詠抒懷，所以就有了《詩經》、《楚辭》，樂府詩、唐詩宋詞元曲……縱觀世界文學，希臘有《荷馬史詩》，巴比倫有《吉爾伽美什》，印度有《摩柯婆羅多》，而中國詩歌中少成規模的詠詩。所以就有了中國人只擅長抒情，不擅長敘事的說法。
其實在西藏地區，有一部宏篇鉅製的史詩——《格薩爾王》，它被稱為史詩中的“活化石”，其主人公格薩爾也被譽為“雪域文化鑄造的民族之神”。
《格薩爾王》的傳播面積之大，遍佈中國七省區，乃至西亞歐洲的許多國家。影響範圍之廣， 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引起世界格學家們的高度重視。
詩學專家說，格薩爾王是神，理由是史詩中格薩爾王的高度神話，找不到歷史人物的影子。史學專家說格薩爾王是人，其理由是史詩中出現的很多人名、地名都是真實存在的，出土文物、保存文物、城堡遺址、嶺王家譜等大量的歷史證據鏈可以考究。
傳奇史詩《格薩爾王》到底有什麼魅力呢？本期我們就來分享一下《格薩爾王》的前世今生。
一、《格薩爾王》史詩
《格薩爾王》史詩的雛形大約產生於公元元年前後至公元五、六世紀，即氏族社會解體到奴隸制國家形成時期，其內容有早期氏族、部落、部族之間戰爭的影子。
整部史詩主要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降生”，即格薩爾降生部分；第二部“征戰”，即格薩爾降伏妖魔的過程；第三部“結束”，即格薩爾返回天界。
在這三部分中，以第二部“征戰”內容最為豐富，篇幅也最為宏大。除著名的四大降魔史 —《北方降魔》《霍嶺大戰》《保衛鹽海》《門嶺大戰》外，還有18大宗（宗：古代藏族的城堡）、18中宗和18小宗，每個重要故事和每場戰爭均構成一部相對獨立的史詩。
《格薩爾王》是藏族人民集體創作的一部偉大英雄史詩，以口耳相傳的方式講述了格薩爾王降臨下界後降妖除魔、抑強扶弱、統一各部，最後迴歸天國的英雄業績。
它代表著古代藏族文化的最高成就，是研究藏族社會歷史的一部百科全書，國際學術界有人將它稱作“東方的荷馬史詩”與世界上其它一些著名的英雄史詩相比，《格薩爾王》有兩個顯著特點。
1.活形態的英雄史詩
首先，它世代相傳，至今在藏族群眾、尤其是農牧民當中廣泛流傳，歷經無數人的創造完善，是一部活形態的英雄史詩。
2.人類歷史上長度最長的英雄史詩
其次，這是世界上最長的一部英雄史詩，有120部、100萬詩行、2000多萬字。僅就篇幅來講，《格薩爾王》是《荷馬史詩》的50倍，印度最長史詩《摩訶婆羅多》的5倍。
其中包含了宏大的場景，超凡的想象，以及無數富有智慧的諺語，成為了藏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臧地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翻譯成漢語是：“沒有鹽的茶難喝，沒有諺語的話難講”，《格薩爾王》史詩，可以說是藏文化的鹽。
二、格薩爾史詩的情節及表現手法
1.情節大意
格薩爾王, 本名覺如，生活在靈氣叢生，植物茂密，山川雄壯的嶺國。
覺如幼年時期與母親被叔父驅趕到渺無人煙的瑪域地區，放牧為生，相依為命。
覺如16歲那年，神秘的嶺國舉辦了一場空前浩大的馬術比賽，得勝者為王。
覺如憑藉著高超的馬術與過人的智慧，在激烈的比賽中，力戰群雄，得勝稱王，尊號為格薩爾。
被封為格薩爾王的覺如，重新回到嶺國都城森周達澤宗，並娶珠牡為妻，擔當起了守護全族的職責。他一生除暴安良，南征北戰，統一了大小150多個部落。
1984年版《格薩爾王》電視劇劇照
降妖伏魔、懲惡揚善、抑強扶弱、造福百姓，這16個字像一條紅線，貫穿在整部《格薩爾王》中。
在姜嶺大戰中，格薩爾王憑藉非凡的大智大勇殺死了老薑王薩丹，降伏了姜國；在門嶺大戰中，格薩爾王殺死了辛尺王，降服了門國。
格薩爾王一生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無論是在飢寒交迫、無法生存的險惡環境裡，還是在妖魔鬼怪四面襲來的生死存亡危難形勢下，格薩爾王從不低頭、不屈服，他無所畏懼、勇往直前，使嶺國領土歸為一統，成為古代藏族人民的英雄，是一切完美的化身。
1984年版《格薩爾王》電視劇劇照
2.重要表現手法
作為一部文學作品，《格薩爾王傳》有著自己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法。
其中以語言的對稱排比，借喻的重疊連用，最具代表性。
1984年版《格薩爾王》電視劇劇照
如史詩中對王妃珠牡的刻畫，翻譯成漢語大意是：
你右轉好像風擺柳，你左轉好似彩虹飄；
你前走一步價值百駿馬，好像半空中空行在舞蹈；你後退一步價值百紫騾，好像天上仙女在起舞；
你眉眼含情價值百犏牛，人人都為你傾倒；你嫣然一笑價值百羔羊，齒如珍珠排列得好；
你右發向右垂，好像白雄鷹展翅飛；你左發向左垂，好像紫雄鷹凌空飛；
你站起好像五彩綢，你坐下好像堆錦繡；你身形苗條恰似竹臨風，你胸懷開闊真像鷹展翅；
你心地豁亮一似明鏡明，你思想銳敏勝過子彈利。
這段詩歌連用了10個排比句，左與右對比、動靜照映、形與意描摹，使王妃聰慧、美麗的形象生動細膩、栩栩如生。
《格薩爾王》史詩還借用了大量的民歌、民謠、格言、諺語來表現故事人物深沉的情意。如格薩爾王出征魔國時，王妃珠牡在與其話別時就借用了一段古老的格言表達自己的深情：
雪山不留要遠走，丟下白獅子往哪裡；大海不留要遠走，丟下金眼魚往哪裡；
森林不留要遠走，丟下花母鹿往哪裡；嶺國大王要遠走，丟下珠牡姑娘託身在哪裡；
你丟下嶺國在外邊，誰來管理國內事？
與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等英雄史詩相比，《格薩爾王》史詩在語言形式上最大的區別是，詩中插入散文，形成詩與文的互相交織。
《格薩爾王》中的詩與文有著嚴格的分工。
詩多為故事人物的對白，通過故事人物語言來描繪戰爭場面、刻畫人物形象，重在表現故事的情與意；文多用於故事發展中的敘述，重在表現情節變化和故事的發展。
《格薩爾王》史詩結構宏偉，內容豐富，是反映古代藏族社會歷史的一部百科全書式著作。因此有學者評價說，《荷馬史詩》代表了整個西方史詩文學的最高水平，《格薩爾王》史詩則代表了整個東方史詩文學的最高水平。
三、川博館藏本格薩爾唐卡
在川藏的許多地區，都保存著與格薩爾以及史詩中其他人物相關的鎧甲、武器、宗教法器、生活用具等遺物，也留有一種與《格薩爾王傳》藏族特有卷軸畫——唐卡。
1.價值
唐卡是藏文音譯，指繪製在絲綢、絹面或布面上的一種藏族特有的卷軸畫。繪製唐卡的顏料十分名貴，採用金、銀、珍珠、瑪瑙、珊瑚、綠松石、孔雀石、硃砂等珍貴的礦物寶石，以及藏紅花、藍靛等植物為顏料。這些由天然原料所繪製的唐卡雖歷經風霜，仍然色澤豔麗明亮，璀璨奪目，被譽為中國民族繪畫藝術的珍品。
四川博物院收藏的一套格薩爾唐卡共有11幅，繪製精美、構圖巧妙、色彩細膩、內容豐富、彌足珍貴，是迄今保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仲唐中的精品，也是現存唯一一套保存最為完整的格薩爾系列繪畫。
2. 內容
這11幅唐卡是圍繞格薩爾王故事的11個人物，數百個故事場景被巧妙地安排在一套唐卡中。以神子誕生顯示神通、賽馬稱王降妖伏魔、鐵馬金戈南征北戰、安定三界重返天國為線索，完整地描繪了格薩爾波瀾壯闊的一生，形象生動地再現了《格薩爾王傳》中的精彩場面。
每一幅都由三部分構成。第一部分是中央的主尊像; 第二部分是畫面上部的一組三尊像; 第三部分佔據畫面的最大空間，由描繪格薩爾的生平故事的場景小插圖構成，敘事性的小插圖環繞於中央主尊周圍。
3.繪畫時間
川博收藏的這11幅《格薩爾王》唐卡創作時間，學者李連榮提出，不會早於16世紀。
這套唐卡的畫風明顯受到噶瑪噶智的技法影響，噶瑪噶智畫派成立的時間約為16世紀，其次通過繪畫的細節，也能作為其繪畫年代的佐證。
（1）鳥銃的痕跡
一般認為鳥銃或鳥槍是1495年或1542年約明朝弘治和嘉靖年間由土耳其、阿拉伯傳入印度，後又傳入中國。據文獻記載，18世紀以後，鳥銃已經在藏區比較普遍流行，成為藏區部落頭人們所倚重或炫耀的重要武器。
（2）名字“布杜”的使用
1723年經多卡瓦組織眾多藝人整理完成《霍嶺大戰》整理本，此後，多卡瓦整理本成為了整個藏區學習的範本。
川博館藏的唐卡中關於《霍嶺大戰》跟多卡瓦整理本的故事情節進行比對，整個故事結構基本一致的， 只有“布杜”這個人物名稱有所區別。
“布杜”一詞含義有二，一為“愛子”，二為“可憐兒”。
在故事情節中，格薩爾來到霍爾國化身布杜，成了霍爾鐵匠部落的養子。
但在多卡瓦整理本中他的名字不叫 “布杜”，而叫 唐聶”，意為“在草灘上找到的”。
因此可以推斷，川博館藏的唐卡底本早於多卡瓦整理本。
3.繪製地點
格薩爾唐卡繪製的地點，比起康定地區，學者認為其更有可能繪製於爐霍、德格、昌都等地區。
因為《格薩爾王》故事的發展來看，昌都地區在 18 世紀以前是康定地區的史詩傳承中心。18 世紀後，隨著德格土司的興起、德格印經院的建成，文化中心開始轉移到了德格。
按照我們剛才推斷的作畫時間18世紀前後，因此這套唐卡更可能繪製於爐霍、德格、昌都等地區。
除了唐卡繪畫傳承，《格薩爾王》史詩還有一種更為普遍、重要的傳承方式——說唱傳承。
四、神奇的行吟詩人
由於格薩爾史詩規模宏大，長篇鉅製，要完整的記誦講述成為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然而偏偏有這樣一群行吟詩人，他們大多數人一生都沒有進過學校，以無師自通、終身唱誦的方式，將《格薩爾王》長篇史詩代代傳唱下去。
藏民們把這些行吟詩人稱為“仲堪”，“仲”專指“格薩爾故事”，“堪”即人的意思，並分為五種類型：
“巴仲”，即神授藝人，多是幼年時因奇怪的夢而獲得說唱格薩爾的能力，他們通常身世坎坷，目不識丁，但記憶力驚人，有的還是世代說唱；
“退仲”，聞而知之的藝人，即指那種通過聽別人說或是誦讀史詩刻本便具備說唱能力的人，這一類藝人只能說唱幾部史詩；
“德爾仲”，掘藏藝人的意思，這一類藝人很少，多為寧瑪派僧侶，他們聲稱所掘的伏藏故事是從神秘的宇宙和精神世界中獲得的；
“仲丹”，即照著書本頌唱，這一類藝人會藏文，文化水平較高，是後天的喜好使得他們選擇了說唱；
“扎巴”，圓光藝人，專指可以從銅鏡中看到佛像和經文並進行說唱的藝人，圓光藝人非常罕見，顯得很神秘。
其中以“巴仲”，也就是神授藝人，最為傳奇。
他們平時看起來都“病怏怏的”，但當“巴仲”把故事帽（格薩爾藝人特製的帽子）一戴，雙腿一盤，閉目沉默片刻，身體會有如電擊一般，驟然間精神抖擻。巴仲演唱表演時，時哭時笑，時而語氣雄渾磅礴，讓聽者深深為之震撼。
這些“巴仲”們原本是普通人，有的大病一場，有的突然間在夜裡做了一個夢，醒來之後便會通說《格薩爾王》史詩。說唱藝人桑珠老人就有類似的“神授”經歷。
桑珠出生在藏北丁青縣一個叫“如”的村莊。小時候的桑珠經常聽外祖父把格薩爾唱得出神入化。
外祖父去世後，桑珠家裡僅有的兩頭牛也被債主遷走，小桑珠失去了生活來源，替別人放羊餬口為生。
一天，桑珠在山上放牧時遇到暴雨，桑珠躲進山洞裡，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鄉。夢中討債人又找上門來，拉起桑珠家的犛牛就往外走，桑珠搶上前去，抓住牛尾巴不放，討債人鬆開繩子，回頭打桑珠。
就在這時，格薩爾王從天而降，制伏了兩個討債人。夢醒之後，桑珠發現自己能完整的回憶起格薩爾王的故事，便嘗試開口說唱，請他說唱的人越來越多，生活也漸漸好了起來。
上個世紀80年代，這些行吟詩人越來越少，有些格薩爾傳唱人年事已高，為了挽救和保留古老的《格薩爾王》，學者們決定對《格薩爾王》文化，進行搶救性保護。
在這些藝人中，桑珠的說唱引起了專家們的高度重視，認為他說的內容多而全。
據桑珠老人稱，他一共會76部《格薩爾傳》，“不只會十八大宗，還會十八中宗、十八小宗。小片段多得像犛牛毛”。
“格薩爾學”專家降邊嘉措說：
“一個生長在偏僻山村和牧區，目不識丁的農民或牧民，為什麼能夠講述十幾部乃至幾十部史詩故事，吟誦十幾萬、幾十萬，乃至上百萬詩行？若將他們的唱詞全記錄整理成文，有幾百萬乃至上千萬字，那是厚厚的幾十部書。他們是怎樣學唱，怎麼記憶的？這樣的藝術天賦，令人驚歎。驚歎之餘，也使人感到疑惑不解。解開他們的記憶之謎，是我們需要深入探索的一個課題。”
五、格薩爾王史詩的未來
“藝人傳唱史詩的年代已經結束了”。
中國社會科學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全國《格薩爾》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降邊嘉措老人曾感嘆 。
雖然《格薩爾》工作領導小組已經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足跡遍佈四川、青海、西藏、雲南等全國各地藏區，收集了古籍善本300餘件，以及大量“仲堪”的說唱錄音，出版了300卷的《格薩爾王傳》的各種說唱版本。但仍然很難阻擋格薩爾文化的衰落。
降邊嘉措老人這樣說：“時代已經發生變化了，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人願意聽藝人傳唱的格薩爾史詩。格薩爾的傳承需要新的形式，格薩爾史詩在籌拍一部新的電影，如果拍成電影，《格薩爾史詩》的影響將會更大。這不只是我一個老人的中國夢，更是一個民族的偉大中國夢。精選本的《格薩爾史詩》會流傳下來，英雄格薩爾的故事會流傳下來，格薩爾的精神也會流傳下來。”
保護我國古老的民族史詩，把我們的文化瑰寶，和優秀的民族精神傳承下去，將是我們每代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以上就是本期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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