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道與命

錢穆:道與命

文丨錢穆

萬物何從來,於是有上帝。死生無常,於是有靈魂。萬物變幻不實,於是在現象之後有本體。此三種見解,不曉得侵入了幾廣的思想界,又不知發生了幾多的影響。但上帝吧!靈魂吧!本體吧!究竟還是絕難證驗。於是有人要求擺脫此三種見解,而卻又赤裸裸地墮入唯物觀念了。要反對唯物論,又來了唯心論。所謂唯心論,還是與上帝靈魂與本體三者差不多。

中國思想不重在主張上帝、靈魂和本體,但亦不陷入唯物與唯心之爭。本來唯心唯物是對立並起的兩種見解。中國思想既沒有主張唯物的,自然也就沒有主張唯心的。究竟中國思想界向來對宇宙萬物又是如何般的看法呢?似乎向來中國人思想並不注重在探討宇宙之本質及其原始等,而只重在宇宙內當前可見之一切事象上。認為宇宙萬物只是一事,徹始徹終,其實是無始無終,只是一事。這又是何等的事呢?

中國思想界則稱之曰動。宇宙萬物,實無宇宙萬物,只是一動。此動又稱曰易。易即是變化,即是動。宇宙萬物,徹頭徹尾,就可見之事象論,則只是一變動,只是一易。這一變動便是有為。但此有為卻是莫之為而為,因此並不堅持上帝創物之說。而且此一變動,又像是無所為而為。故中國人思想,更不去推求宇宙萬物之目的,及其終極嚮往,與終極歸宿。只說宇宙創始便是一動,歸宿還只是一動,此動又謂之易。此種動與易,則只是一現象。現象背後是否另有本體,中國人便不再注意了。如此可說即現象即本體。此一變動中國人又稱之為造化。此造化兩字又可分析言之。我們也可說,造是自無造有,化是自有化無。同時在造,即是同時在化,同時在化,亦即同時在造。現象後面不論本體,生命後面不論靈魂。因此在中國思想裡,也不堅拒上帝靈魂與本體之說,只認為此三者,如已內在於一切事象之中了。

錢穆:道與命

何以不說中國思想是唯物的呢?因為中國思想裡已把一切物的個別觀把來融化了,泯滅了,只存有一動。這一動,便把有生命界與無生命界融成一片了。任你有生也好,無生也好,都只是一動,都不能跳出動的範圍。如此則沒有所謂死生,所以說死生猶晝夜,因晝夜也都在一動的過程中。如此亦復無物我天人之別,因物我天人,也已盡融入此一動的概念之中了。此一動亦可稱為道,道是無乎不在,而又變動不居的。道即物即靈,即天即人,即現象即本體,上帝和靈魂和本體的觀念盡在此道的觀念中消散了,再沒有他們分別存在之嚴重價值了。

此道莫之為而為,所以不論其開頭。此道又是無所為而為,所以不論其結束。沒有開頭,沒有結束,永古永今,上天下地,只是一動,此動不息不已不二,因此是至健的,同時是至誠的。試問不是至健,不是至誠,又如何能永此終古不息不已不二地動呢?這一個道的不息不二至健至誠,也可說是這一道之內在的性,也可說是其外表的德。如此則一個道體便賦予了他的德性,其實德性也非外加的,只是就此道而形容之而已。仍只是就此現象而加之以一種述說與描寫。

合攏看,只此一動,只此一道,但亦不妨分開看。分開看則有萬世萬代萬形萬物之各別的動,或各別的道。這裡的要緊處並非是一物有一物之道,乃是說道留動而成物。(莊子語)這便是說,把這動切斷分開看便成其為物了。因此這萬世萬代萬形萬物之個別的道,並非別有道,仍是此一大道。一物各有一物的動,斯一物便各有一物的德性,但此德性也並非別有德性,還是此一個德性。所以說,道並行而不相悖,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又說,大德敦化,小德川流。(均《中庸》語)

錢穆:道與命

你既把這個大道分開個別看,則個別與個別之間,自該各有分際,各有條理,所以中國人又常連用道理二字。譬如在一條大馬路上,有汽車道,有電車道,有人行道。那些道,各照各道,互不相礙,便是理。有了理,便有命。命有內命與外命。如是電車,應依電車軌道走,這是內命,不能走上汽車道或人行道,這是外命。此之內命便成彼之外命,彼之內命便成此之外命。內命即是性,正因物各有性,而且此性都是至健至誠,於是不得不互有制限。這些制限便是命,便是理,但合攏看,仍只是一道,不相沖突,不相妨礙。如大馬路上車水馬龍,各走各路,所以說,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鳶飛魚躍,是形容那活潑潑的大自然之全部的自由。

這一個道,有時也稱之曰生。天地之大德曰生。就大自然言,有生命,無生命,全有性命,亦同是生。生生不已,便是道。這一個生,有時也稱之曰仁。仁是說他的德,生是說他的性。但天地間豈不常有衝突,常有克伐,常有死亡,常有災禍嗎?這些若從個別看,誠然是衝突、克伐、死亡、災禍,但從整體看,還只是一動,還只是一道。上面說過,從道的觀念上早已消融了物我死生之別,因此也便無所謂衝突、克伐、災禍、死亡。這些只是從條理上應有的一些斷制。也是所謂義。因此義與命常常合說,便是從外面分理上該有的斷制。所以義還是成就了仁,命也還是成就了性。每一物之動,只在理與義與命之中,亦只在仁與生與道之中,衝突克伐死亡災禍是自然,從種種衝突克伐死亡災禍中見出義理仁道生命來,是人文。但人文仍還是自然,不能違離自然而自成為人文。

如是道既是自然的,常然的。同時也是當然的,必然的。而且,又是渾然的。因此,中國思想不妨稱為唯道論。把這一個道切斷分開看,便有時代,有萬物。這些萬物處在這些時代,從其自身內部說,各有他們的性。從其外面四圍說,各有他們的命。要性命合看,始是他當下應處之道。從個別的一物看,可以失其性命,可以不合道。從道的全體看,將沒有一物不得其性命與不合道。只有人類,尤其是人類中最聰明的聖人,明白得這道理,所以說君子無人而不自得。自誠明,自明誠,成己成人成物而贊天地之化育。

◎本文摘自錢穆《湖上閒思錄》,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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