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越是閱讀日本的作品,就越感覺到日本人那種,融在血液中的敏感、沉靜和纖細,是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比不上的。

文化是人創造的,人的性格投射到文化上,也使日本的文化具有一種深深的寂寥感。

這種感覺,當《紅與黑》和《挪威的森林》交叉來看時,感覺尤為強烈。

從作品的名字就可以感受到情緒的差別,“紅與黑”,熱烈的紅與慘烈的黑,截然不同的顏色對比下,是澎湃的激情與落幕後的默然,而“挪威的森林”,從字面上看,挪威冰冷透明,森林幽深寂靜。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紅與黑》講述了十九歲的於連,野心勃勃,先是勾引了市長夫人德·萊納夫人,成為她的情人,戀情敗露後遠走巴黎,成為有權勢的拉穆爾侯爵的私人秘書,受侯爵的小姐瑪蒂爾德青睞,成為侯爵的女婿。卻因市長夫人的一封告發信,憤怒之下槍殺市長夫人,於連被逮捕,被判絞刑。

閱讀時,可以感受到,在以紅與黑兩種顏色為背景的幕布前,於連那噴薄欲出的激情,無法抑制的想出人頭地的野心,與市長夫人之間熱烈的愛情,與瑪蒂爾德小姐之間反覆無常的愛引起的焦躁不安感。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相比之下,《挪》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陣涼風,瞬間把閱讀《紅與黑》帶來的躁動澆滅。《挪》裡,渡邊、直子、綠子,也都是在十八九歲最鮮活的年紀,直子卻患病了,也許是家族遺傳,也許是生命的另一半木月之死的打擊,如果用顏色來區分的話,渡邊和直子就像早晨森林的空氣的顏色,花兒上露珠的顏色,只有綠子,是唯一帶著亮色的原野上的橘黃色的花。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一、日本美學四大概念:物哀、幽玄、侘寂、意氣,傳統美學中的寂寥感


日本的四大美學概念中,都有一種寂靜感。

物哀是個體的“真情流露”和“實有所感”,不是悲哀之感,而是恬淡的“靜寂"、"閒寂"甚至"空寂"。

《挪》裡,開頭便有“物哀”的影子:

“就算在十八年後的今天,那片草原風光也仍舊曆歷在目。綿延數日的霏霏細雨沖走了山間光禿禿的地表上堆積的塵土,漾出一股深邃的湛藍,而十月的風則撩得芒草左右搖曳,窄窄長長的雲又凍僵了似的緊偎著蔚藍的天空。天空高踞頂上,只消定睛凝視一會,你便會感到兩眼發痛。風吹過草原,輕拂著她的發,然後往雜樹林那頭遁去。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幾聲狗吠。那聲音聽來有些模糊,彷彿你正立在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一般。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響。不管是什麼聲響都無法進入我們的耳裡。再沒有人會和我們錯身而過,只看到兩隻鮮紅的鳥怯生生地從草原上振翅飛起,飛進雜樹林裡。一邊踱著步,直子便一邊跟我聊起那口井來了。”

這段話是“靜寂”、“閒寂”的,在一片草原風光裡,只有沙沙作響的樹葉和遠處的狗吠,那些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只有直子和“我”一邊踱步一邊聊著一口井。

個人覺得,“物哀”體現的最好的,是川端康成的《古都》。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幽玄”,就像這兩個字一樣,帶著一種幽深的神秘感,體現這種美感最好的是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在《挪》裡,體現在作品中那種幽怨孤獨的氛圍,直子和木月身上那種無法理解無法擺脫的神秘感。

“侘寂”是一種禪意源自小乘佛法總的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

村上春樹的解釋是:

侘是在簡潔安靜中融入質樸的美,寂是時間的光澤。

在俳句詩人松尾芭蕉的能樂推動下,逐漸產生出了一層美感的含義:

從老舊的物體或人的外表下,顯露出的一種充滿歲月感的美;即使是外表斑駁,或是褪色暗淡,都無法阻擋的一種震撼的美。

《挪》講的是是37歲的渡邊,回溯和追問被時間褪色了的青春故事,艱難地直面那些不能忍的孤獨和友人離去的悲苦,又再生出頑強活下去的力量。

作者在“後記”裡說《挪》是私人性質的小說,他將其獻給離開人世的幾位朋友和留在人世的幾位朋友,寫這部小說時,作者也正處於和主人公渡邊差不多的年紀,經過時間潤澤後,那青春時代的故事,在筆下一氣呵成,不也生出一種侘寂之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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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是情愛的美學,是江戶時代的武士和遊女之間博弈的產物。

武士與遊女之間,多是一種婚姻之外,只涉及性愛的感情,但遊女有時也會愛上武士。

永井荷風的一句話,很好詮釋了“意氣”之美:

沒有比一直想得到的,最後得到了的女人的命運更為悲慘的。

對這句話的最好理解是日漫《銀魂》吉原篇中,前花魁傾城鈴蘭和武士武藏之間的愛情。傾城鈴蘭和將軍身邊的護衛武藏偷偷訂下在月亮升起時私奔的約定,但一輪又有一輪的月亮升起,鈴蘭從鮮豔的嬌花變成明日黃花,始終沒有等到武藏。但鈴蘭始終相信,那個人會到來,那個人終於來了,只是可惜,那也是兩人生命的終結。

而《挪》對意氣的詮釋是缺失的。

一個民族的審美,是悠久的歷史孕育而成的,“物哀”是在平安朝時代成為日本的審美主流,被《源氏物語》寫盡,侘寂由禪宗而出。

由此可見,日本人、日本文化裡的這種寂寥感,就像歷史一樣悠長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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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慾望的淺淡,反映生活的寂寥感


日本的這四種美學概念,總體上可以看出,日本崇尚的是自然、清寂、詩意和禪意的美,對於幽暗事物、陰翳的故事也極有好感,日本的志怪故事,與中國一樣,豐富且充滿魅力。

村上的小說,還有日本的許多小說家,都可以感覺到,作品中有一股禪意,日本京都也是遍地寺廟,奈良、鎌倉的大佛,可以說,日本人是佛系的,只是這個“佛系”不同於現在的網絡語“佛系”。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日本的美學在法國小說《紅與黑》裡是完全不適配的,應該是,在其他任何一種語言裡,都是不適配的,且不說概念上的不適配,意境上也毫無共同點。

司湯達算是一個極自戀的人,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圍繞自己,他在50歲那年寫了500頁的自傳,而且只寫到17歲,這本自傳他是準備出版的。

於連也是半個他自己,他給於連賦予了美好的外表,極佳的記憶,以及熱切渴望取得赫赫戰功,成為巴黎煊赫一時的人物的慾望。於連心中時刻燃燒著熊熊的慾望之火,而禪意、清寂,都是與慾望不相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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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挪》裡的渡邊,慾望淡的彷彿沒有,對於生活上的物質享受,精神上的更高追求,異性間的交往,都沒多大興趣,在最該享受的年紀,如死水微瀾。

還好永澤是正常的,按照中國目前流行的成功學來看,永澤就是那個被學習的典範。

永澤很清楚,什麼叫“勞動”,什麼叫“努力”,他說,“努力是主動而有目的的活動”,而大多數人只是被動勞動。他在確定職業目標之後,就付出了十倍的努力學習語言,很快就掌握了英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也基本可以,正在學習西班牙語。

在交女朋友這件事上,永澤野憑藉他十倍的努力輕易得到了,外界傳言他交往過一百個女朋友,他自己說他交往了七八十個,他有一個美麗溫柔對他一心一意的女朋友初美,即使這樣,他還是照樣拈花惹草。初美質問他的時候,他說他體內有一種類似飢渴的感覺,總在尋求那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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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澤不是什麼好人,渡邊不喜歡他,但是作者卻不是將他作為負面人物來塑造的,即使這樣一個只對自己感興趣,傷害了他人卻不以為然的壞人,作者也是同情他的,初美死後,他從波恩給渡邊寫信,信上說:

“由於初美的死,某種東西消失了,這委實是令人不勝悲哀和難過的事,甚至對我來說。”

這是永澤的真心話,他是個無恥地很坦然的人,他的座右銘是“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當”。

初美死後他卻有這種感覺,可見就算永澤這樣意志力堅強、慾望旺盛的壞人,也不免感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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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封閉的交際圈,反映人情往來的寂寥


《挪》的背景,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因木月自殺,渡邊離開神戶,進入東京的早稻田大學。渡邊學習的課程裡,有希臘悲劇和德語課程,永澤為了職業考慮,學習了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

學校開設的語言課程的多少,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國家和城市國際化程度的高低。日本是一個國際化的多元化社會,但直到現在,日本的語言教育仍是最差的。即使最新推出的動漫,那一口日式英語,也讓人笑到噴飯。

移民歧視,是許多國家都會遇到的,國內還動不動就地域黑、地圖炮呢,何況民族、語言、習俗和文化完全不同的人進去自己的領域,條件反射性的反抗是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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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日本的移民歧視顯然不一般,1996年巖井俊二拍攝的《燕尾蝶》,電影設置的背景是,日元成為世界最強勢的貨幣,大量移民湧入日本,他們把那裡視為淘金地,並給它起名為“元都”,日本人厭惡這個名字,反過來稱那些移民為元盜。

電影中本土居民與移民之間情感上是對立的,語言上也是混亂的,日語、英語、中文夾雜,互相之間還需要翻譯,難以想象,移民們在“元都”生活了多年,卻沒想過學習當地語言。

電影中的矛盾和對立雖然極端,但也可以看出,日本人性格中排斥和自我封閉的成分

交朋友,是日本中學生的日常煩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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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裡,木月和直子是從出生就認識的青梅竹馬,渡邊是木月的好朋友,所以三個人經常一起玩。

木月和直子視對方為自己靈魂的另一部分,所以直子沒有其他女性朋友,如果不通過木月,她也不會再認識其他男性朋友。

木月和直子尚且還有彼此,三人小圈子裡,渡邊是最閃亮的那盞燈,但渡邊卻沒有想過去認識其他人,木月死後,他去到東京,也沒有和任何人交朋友,和永澤是利用關係,和敢死隊是說得上話的舍友關係。

綠子對他的描述是:

你總是蜷縮在你自己的世界裡,而我卻一個勁兒“咚咚”敲門,一個勁兒叫你。於是你悄悄抬一下眼皮,又即刻恢復原狀。

從始至終,渡邊的心都是封閉狀態,木月死後,更加封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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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邊這種從心排斥交際的人,存在但不是主流。

如果常常看日本動漫、電影和電視劇,會發現一個現象,日本影視裡,常常有一個人,十分膽怯羞澀,常常一個人獨來獨往,彷彿朋友對他來說是多餘的,實際內心渴望朋友,又因為害怕,不敢邁出一步,甚至,即使交到朋友,又害怕無法好好溝通,最終一拍兩散,還會自我否定說“我這種人,竟然也能交到朋友”。

太宰治在《人間失格》裡有這樣一句話:

“若能避開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換句話說,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如果結果是壞的,乾脆連可能獲得的甜也一起拒絕掉,這是一種常見的自我保護,也是一種自我放棄,合適的案例正是《人間失格》的男主角葉藏。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除了渡邊這種渾身散發著“別靠近我”,葉藏這種“我不值得”,還有一種拒絕擴大交際圈的,那就是永澤。

高材生永澤,成績突出,氣質非凡,風度瀟灑,這是表現在眾人面前的特點,但渡邊卻一眼看出,他是個矛盾體,一邊春風得意地率領眾人長驅直進,那顆心又同時在陰暗的泥沼裡孤獨掙扎,是個揹負著十字架匍匐在人生途中的時間俗物。

曾經有句流行都噁心的話:

“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

在永澤這種人,應當是一群人狂歡時,他尤感寂寞,畢竟他只對自己感興趣,既無人理解,也不需要人理解,渡邊很聰明,他看透了他,卻沒說,這也是永澤願意和渡邊保持聯繫的原因。

而渡邊因為初美的事,最後也與永澤斷絕往來,所以,眾星捧月、遊走於交際場合的永澤,他的交際圈實際也是封閉的。


以《挪威的森林》為例,淺析日本文化中的寂寥感


許多去日本生活貨旅行回來的人,覺得日本人很冷漠,倒不是日本人真的冷漠,而是他們的文化裡,有“不給別人添麻煩”這一項,就算是父母孩子之間,他們也儘量不給對方添麻煩,一個五歲的孩子,就懂得給父母分擔負擔了。

這樣的文化傳統,加上排斥交流的性格,使得日本人在人情往來上,尤顯的寂寥了。


最後:


日本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自殺也是日本的審美之一。

日本人很容易在精神上走進死衚衕,太宰治把自殺當成美學,芥川龍之介二十歲就生出厭世情緒,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也走上自殺結局,華嚴瀑布因自殺而成為景點。

日本人的自殺情結,也是源於這種內心的寂寥感吧。

中國人的文化和性格里都沒有這種寂寥感,所以中國人也沒有自殺的傳統,倒不失為一種好事。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情緒易感的人,總是會面臨更多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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