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蕭紅(1911年6月1日-1942年1月22日),短暫的三十一年生命,七十萬字的作品留傳,歷盡一個女子所能經過的滄桑,卻堪稱現代小說史上最純真不偽的作家——永遠以最真誠的態度,寫她最真實的感受。蕭紅筆下對“鄉土和女性的人文關懷”深刻優美的呈現,使她的小說長期以來感動讀者,使其成為新文學史上具有特殊“小說”風格的“小說家”。下面讓我們來具體分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

女性關懷。

 鄉土情懷

<strong>蕭紅雖然出身鄉紳地主之家,但對她周遭那些寒微貧賤的鄉土人物卻有著深刻的瞭解與同情。這一點,一方面與她童年和農人相處的經驗有關;一方面則由於她善良的本性受到祖父啟發;對世界、人生恆常以溫暖和愛的態度對待。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蕭紅影視圖

她深知農人生之艱難,《生死場》一書開章第一景刻劃二里半尋找他走失的羊,即在說明牲口對農人的重要。一頭羊、一頭牛、一匹馬、一匹騾,往往正是農家生存之所依賴,它們的生命比人命還珍貴。其實不止牲口,一畦菜圃,一片麥田,其重要性也遠遠超過人。所以金枝因為懷孕而失魂,摘了滿籃的青柿子回來時,便遭母親一頓踢打。蕭紅寫到: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生死場》)

而王婆因為農忙,疏忽讓三歲的孩子摔死時,她根本無暇悲哀: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親眼看過小狗給車輪軋死,我什麼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掘菜的刀子,把孩子從孃的肚子硬攪出來。......


可是,鄰人的孩子都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才忽然想起我的小鐘。(《生死場》)

為著麥子,一個母親竟不得不使她自己像一具空軀殼似地,壓抑著喪女的悲痛,這是怎樣不堪的人生!蕭紅並不刻意誇飾,只是用平靜的語調描寫出人物內心的曲折,而生活——對鄉土人物而言,無異是一巨大的夢魘,此一主題便有力地、生動昭晰地傳示出來。在這裡我們也已經不難發現蕭紅那種最特異、最具魅力的,平靜而含蓄動人的筆致。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生死場》

面對如此艱難的生之現實,鄉土人物所表現的逆來順受的生之韌力,深深地震撼了蕭紅。《呼蘭河傳》裡寫粉房裡的粗人:

這粉房裡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這吃不得的,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但那粉房裡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裡邊唱著歌,漏著粉。……他們一邊掛粉,也是一邊唱著歌。等粉條曬乾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快樂,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否苦多樂少。

好一句“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否苦多樂少。”這些人“逆來的,順受。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他們愈是堅韌地活著,就愈教人欽佩、同情,卻也愈教人感傷,這種複雜的感情蕭紅幽美的寫道:“那粉房裡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然而蕭紅終究對這種堅韌的生命是給予高度禮讚的,所以她把人性中最高貴的美給了馮歪嘴子《呼蘭河傳》,給了王亞明《手》。

馮歪嘴子的外表是醜的,可是他勤勞地工作,誠摯地待人,疼愛太太,疼愛兒子,他對旁人七嘴八舌的調侃毫不在意,他寬容東家的苛刻無情,妻子死後,他一手牽大的,一手哄小的,在別人以為他一定完蛋的情況下,身兼母職的,強毅的活了下去。他的內心是至美至善的。蕭紅說:“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於是他照常的活在世界上,他照常的負著他那份責任”。事實上,不僅馮歪嘴子如常的活下去,連那人們以為必死而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小兒子也漸漸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會伸手拿東西吃了,而當他微微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我們清晰地看到強韌的生命力,在瘦小的孩子身上繼續地承繼著、發揚著。

至於王亞明,她是染坊家的姑娘,到城裡的中學唸書。因為幫忙家業的關係,她的手是“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 這竟成了學校師生一致厭惡她、排斥她的因素。她在學校裡備受捉弄、羞辱,可是她從不記恨,也不鬧事,只是勤奮地用功——午餐桌上,她想著地理課本上的知識;夜裡她躲在廁所裡讀書;天將明時,她就坐在樓梯口;甚至到最後,她被剝奪考試權利而等著父親接她回家時,她趕上上課的行列,呼喘著說:“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鐘是一點鐘… …”

在這篇作品裡,蕭紅不但讓我們看到王亞明勤學的美德,也看到她儉樸的美德,更看到她溫厚的心胸,在她被迫離校時,沒有人去跟她告別或說一聲再見,而她仍向每個人笑著。我們終於可以深刻地感知到作者所安排的種種王亞明汙暗醜陋的外在——不論是黑紫的手、灰色的上衣、醃髒的被褥,都是她潔白、美的、高尚的心靈的反襯,而同時是她周遭那些徒具清新外表的人物內在的真實寫照。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蕭紅影視圖

蕭紅對鄉土人物的禮讚態度是可以無疑了,但她也不是沒有看到他們的卑微、愚昧、無知、殘酷的一面。以卑微而言,生死場中的趙三便是個典型的例子:趙三與李青山等人本來組織了鐮刀會,要教訓劉二爺,反抗他無理的加租。可是在一次誤打小偷,坐了牢,賠了半條牛之後,他整個人又退縮了、怯懦了。他甚至有點感謝他原先要教訓的人,他覺得這一切是自己犯錯的懲罰。

他說話時不像從前那樣英氣了!臉上有點帶著懺悔的意味。羞慚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邊,聽了這話他後腦上的小發卷也像生著氣:『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趙三笑了:『人不能沒有良心!』於是好良心的趙三天天進城,弄一點白菜擔著給東家送去,弄一點地豆也給東家送去。為著送這一類菜,王婆同他激烈吵打,但他絕對保持著他的良心。

蕭紅的筆致真是不疾不徐,而嘲諷的意味卻充分極了。其實何止趙三如此,整個鐮刀會也就不聲不響地衰弱了、消滅了。趙三的表現完全和前述尋羊的二里半一樣:二里半因為尋羊,誤踏了人家的菜園,遭到了毒打,後來羊自己回來了,他竟覺得羊不是好兆相,要找買主賣掉。二里半把自己粗心而遭來的毒打怪罪到羊的頭上;趙三把誤打小偷而坐牢看成自己反抗東家的懲罰,二者反映的都是一種根植於內心的卑微。蕭紅筆下的鄉土人物是不會反抗的。

這種不會反抗的卑微,就和他們的牲畜馬一樣。《生死場》的第三章“老馬走進屠場”,寫得血淚淋漓。一般評論者都認為這一章在描寫人與牲口親密的感情,其實蕭紅筆下還有另一層意義——馬的一生就是農人的一生——它們卑微的生,卑微的活,卑微的死。老馬不偷食麥粒,不走脫軌,轉過一圈又一圈,繩子、皮條有次序地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它無聲的動在那裡。寫的不就是農人勞動的一生?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至於愚昧、無知、殘酷的一面,《呼蘭河傳》第五《團圓媳婦》一章,是最驚心動魄的代表性例子。十二、三歲健康的、率真的、活潑的女孩子硬被她的婆家在封建禮教的規範下、在無知愚昧的迷信裡,活活地折騰至死。團圓媳婦所受的種種對待——從毒打到服各種偏方、跳大神,當眾脫衣強放進滾熱的水缸中,真令讀者不忍卒睹。

就蕭紅而言,所謂對鄉土的關懷,除了鄉土人物之外,還包括她所生長的土地。蕭紅是摯愛她的土地的。她臨終之前所寫的呼蘭河傳對她這種永不改變的愛做了精彩動人的表現。無論是寫風雪、寫泥坑、寫扎彩、寫賣麻花、賣豆腐,乃至寫晚霞,莫不優美、細膩、生動、有趣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裡的廚子、餵豬的豬官,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几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


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大狗也不見了。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麼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的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麼也不睬,看著看著的,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麼。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也找不到了

......


這時候,火燒雲已經完全下去了。於是家家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門窗來。

上面二者雖描寫各異,但讀來同樣富麗堂皇,色彩繽紛,間雜詼諧流利,確實充滿民間說書趣味,令人反覆閱讀而不厭。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呼蘭河傳繪畫

<strong>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蕭紅語,《呼蘭河傳》)之外,定期或不定期的一些屬於鄉土風俗的盛舉,在蕭紅筆下也展現出熠熠光輝,例如她寫跳大神: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裡屋外都擠滿了人......


二神嘴裡唱:『大仙家回家了,要慢慢的走,要慢慢的行。』大神說:『我的二仙家,青龍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著風兒不算難……』這唱著的詞調,混合著鼓聲,從幾十丈遠的地方傳來, 實在是冷森森的,越聽就越悲涼......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裡訴說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憶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的難捨。人生為了什麼,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真是搖曳生姿,幽美之中帶絲絲浪漫淒涼,其中打鼓一段,自《赤壁賦》變化而出, 充滿詩意,信為美文。再如《放河燈》:

唸完了經,就吹笙管笛簫,那聲音實在好聽,遠近皆聞。同時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往下浮來了。浮得很慢,又鎮靜、又穩當,絕對的看不出來水裡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忽忽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

『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那裡去呢?』

於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的託著走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河的南岸, 盡是柳條叢,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如果說跳大神的美是動態的、有聲的,則放河燈的美便是靜態的、無聲的,並且格外具備一種細膩,餘味無窮;這些是典型的鄉土風情畫

呼蘭城這塊蕭紅生長的土地,是她永遠的繫念,自小離開後,她再也沒有回去。我們不妨想像她走遍千山萬水,歷經人間折磨後,在她客死異鄉的前夕,呼蘭城的點點滴滴必然重新鮮明地活躍在她心中,促使她寫下最後的回憶。我們願再強調一次,呼蘭河傳處處幾近純美的筆致,一方面固然顯示了蕭紅的文采,但更可能的是,它反映了蕭紅在描寫那塊生長土地時,內心虔謹感動的情意和鄉土情懷。

女性關懷

<strong>蕭紅小說中的所有主角除了一兩個例外,幾乎都是女性。她小說中的女性角色可算是她書中唯一寫得好的人物。這是蕭紅對女性自有一份特殊關懷,事實上,我們覽讀蕭紅作品,鄉土情懷之外,最昭晰動人的即是她對女性的觀察、反思以及感懷--而這大體包含三個層面:女性的命運(地位)、女性的愛情、女性的生命力。  

1.女性的命運(地位)

在中國傳統封建意識重男輕女,長期的父權社會型態,造成男性率視女性為“物”。《生死場》裡寫金枝與成業的幽會,初起的感覺是美好的:

金枝聽著鞭子響,聽著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走出菜圃。在菜田東邊,柳條牆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聲響與她隔離著了!

忍耐著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後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了。

而像這樣的描寫也多麼搖盪性情:               

靜靜的河灣有水溼的氣味,男人等在那裡。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裡,背後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草。他們受著驚擾了。

可是當金枝未婚懷孕,心緒忐忑不知所措之時,成業在茅屋與她相會,卻什麼也不問。

他丟下鞭子,從圍牆宛如飛鳥落過牆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牆角的灰堆上,那樣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熱情的講些情話,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要動作一切。

男子對待女子不過是用來滿足自我私慾罷了。所以,蕭紅在前引二人幽會段落曾特別寫道:“發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生死場》劇照

而當女子出嫁,她的悲慘命運更漸次展開。無休止的勞動,是她生命的每一天, 卻還要受男人的討嫌: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成業在後邊,站在遠遠的地方。『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麼來?』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肩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

在這裡,也許我們配合成業嬸嬸的反應,體會會更深刻細膩:

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如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

……

牽著一條牛,福發(成業叔叔)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姪兒講話:

……

女人過去拉著福發的臂,去嫵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臉孔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回去。她怕笑的時間長,會捱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女人悄悄地躡著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蕭紅影視圖

蕭紅意識到女性地位的卑下以及女性命運的悲慘,基本上來自於人為的封建——男尊女卑,而女性天生負有生產的職能更增加了命運的悲傷與痛苦。對前者,蕭紅當然不滿,但亦無可奈何,畢竟成業偶然的親和溫好,便能朦朧了金枝(《生死場》);而女子對娘娘廟裡娘娘的尊敬也遠不如同屬神明的老爺廟裡的老爺。蕭紅說:

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

對女人的世界,蕭紅所能有的,最終是“感到心酸”吧!對於後者,蕭紅當然也不滿,但也依舊無可奈何——因為這不是她所能改變的。我們認為蕭紅清楚女性的地位、命運,也有她的感受。她把這些觀察、反思、感受寫出來,以表現她對女性的關懷。但她不是思想家,她並沒有提出進一步的積極觀點或作法,她只是一個忠實的記錄者——記錄她所見的,以及她所想、所感的。

2.女性的愛情

<strong>蕭紅筆下最動人的愛情故事應屬《朦朧的期待》、《小城三月》兩篇。

《朦朧的期待》的女主角--李媽,是官府中的女僕,她愛上主人的衛兵--金立之。因為戰事愈來愈吃緊,金立之終於也須赴前線。全篇小說只寫出徵前夕立之來向主人辭行,李媽心情的起伏。李媽才二十五歲,頭髮漆黑,皮膚堅實,心臟的跳動和她的健康成和諧。她走路永遠舉不平腳,門坎上,煤堆上,石階的邊緣上,隨時隨地暢快地踢著。但愛情帶來的憂煩使她黑了,沉重了,喑啞了。她會唱各種軍歌,尤其是那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因為金立之喜歡。她每唱這一句就學軍人的步伐走幾步——透過這種近乎滑稽的動作,我們輕易地、直截地看到李媽對金立之真摯純潔的愛情。

她聽說戰壕裡煙最寶貴,所以跑在巷子裡,要買兩包煙送給金立之。她覺得自己的工資留著沒用,便想到給金立之帶到前方用。可是當她買了煙回來時,金立之的影子早消失在巷子裡,她連面對面溫存話別的機會都沒有。蕭紅最後寫道:

李媽早早地休息了,這是第一次,在全院子的女僕休息之前,她是第一次睡得這樣早,兩盒紅錫包香菸就睡在她枕頭的旁邊。湖邊上戰士的歌聲,雖然是已經黃昏以後,有時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夜裡她夢見金立之從前線回來了。『我回來安家了,從今我們一切都好了。』他打勝了。而金立之的頭髮還和從前一樣黑。他說:『我們一定得勝利的我們為什麼不勝利呢,沒道理!』李媽在夢中很溫順的笑了。

這是蕭紅筆下最溫暖的文字。李媽真摯的、深厚的、細緻的愛情讓我們動容,李媽美好的期待也讓我們動容。身分低微的李媽,因著愛情,使她的形象光大起來。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小城三月》

《小城三月》則是一篇悲劇。女主角翠姨算是一個富家的女子。她窈窕、風采沉靜而漂亮;她聰明、會吹笛子、吹簫、彈大正琴。她愛上小說中作者的堂哥,拖宕著家中作主的婚姻。最後在一種自暴自棄、不欲求生的心情下病死。

這是蕭紅筆下意象最豐富,筆致最優美、技巧最細膩成熟的一篇。姑舉二例:起筆大段寫春之爛漫,春之生機;美、活力——而小說的主人物——翠姨,也美、也有活力,其年歲又正如春天。這是何等“相應”的設計。但翠姨最後的結局是病死,又是何等“對比”的安排!

其次蕭紅還用巨大的篇幅細細描寫翠姨尋遍全城買絨鞋的情景。最後她借主敘者的口吻說:

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那絨繩鞋了,不過她沒有說出來就是。她的戀愛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她帶到墳墓裡去,一直不要說出口,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一雙絨繩鞋,正是一組意象,藉著它,把主角感情的特殊氣質暗示出來。

翠姨是為了爭愛情的自主而死的,爭不到自己所要的愛情則不如一死;翠姨是一個外表最溫和平靜而內在最堅毅激烈的女性。弱女子的形象在翠姨身上擴充為巨人,她見所愛的人最後一面,蕭紅是這樣寫的:

哥哥進去了,坐在翠姨的枕邊,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額,是否發熱,他說:『 好了點嗎?』他剛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地拉了他的手,而且大聲地哭起來了,好像一顆心也哭出來了似的。哥哥沒有準備,就很害怕,不知道說什麼,作什麼。

……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我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只想死得快一點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餘的……人家也許以為我是任性……其實是不對的,不知為什麼,那家對我也是很好的,我要是過去,他們對我也會是很好的,但是我不願意。

翠姨苦笑了一笑,“我心裡很安靜,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 ”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翠姨影視圖

無論是李媽--這低微女僕,或翠姨--這富家的千金,她們都是世間真愛的守護者、實踐者。然則蕭紅對女性的禮讚、感動不是很明顯嗎?而二者身份的迥異相對,更有可堪尋味的意義。

翠姨不免有蕭紅自身的投射,她對封建式婚姻的反抗,具有新時代女性的自覺;而李媽這位鄉土氣質濃厚的女性,卻在一種充滿希望的愛情憧憬中,平靜愉快地活下去,則可能仍屬蕭紅對鄉土人物那種不死不滅韌性之深切體認。二者皆是蕭紅真實的經驗與信念。而從另一角度去看,翠姨的故事以悲劇收場,李媽的故事雖溫暖,但仍為一種不確定的結局,是則蕭紅筆下並無真正喜悅、熱鬧、甜美、可靠的愛情存在,相對於蕭紅一生經歷,喜愛她的讀者怕不免要有無盡的唏噓與嘆惋吧?

綜合而言,蕭紅肯定女性愛情的高貴品格,卻對女性獲得同等愛情的可能充滿懷疑;然則蕭紅應是深深體會到女性愛情的悲喜劇性格吧?          

3.女性的生命力

<strong>所謂女性的生命力,實即意謂女性堅韌的氣質與性格(與前文所述鄉土人物之堅韌固可相通合觀),就蕭紅此一認知而言,則《牛車上》之五雲嫂及《生死場》中之王婆,最堪做為代表。

五雲嫂的丈夫當兵去了。先是沒有音訊,以為人死了。在某一年冬天的年市裡,無意聽到人家念著逃兵告示上的名字“姜五雲”,她決定見丈夫一面。此後她每天背了孩子進城去打聽有關逃兵的消息。她進過衙門,到過兵營,站在河邊等運逃兵來的船,但始終沒有見到丈夫。最後知道她丈夫是為首的逃兵犯,立刻就地正法了。她回家繼續默默地工作,艱難地生活,把兒子養大。

無疑的,五雲嫂具有強烈的地母性格。一切的苦難、挫折,她都可以堅忍度過。讀這篇小說,我們只要想想,一個無知無識,從未見過世面的村婦,進衙門、赴兵營、攔大官的馬車--這需何等勇氣!而當運逃兵的船來到,岸邊一片嗚嗚啕啕哭泣,獨她不哭,把腳跟立得穩穩當當,眼睛專注地往船上搜尋,這需何等定性!而當確知丈夫已遭槍決,再不可能回來時,她把兒子養大,送進豆腐房學藝,一年看他兩回。又是何等強韌堅毅!在五雲嫂身上,我們分明看到女性遭遇生命重大變故時所特具的那種沉靜強毅的氣質。五雲嫂所代表的女性形象到了生死場中的王婆就得到更寬廣的發展。

王婆可稱是《生死場》中最重要的核心人物--這不僅因為她的出現幾乎貫串全書,更因為蕭紅在描寫她的段落裡,賦予最豐富的意義。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生死場》劇照

在地主催逼下,含著眼淚、含著悲憤,把為自己工作了一輩子的老馬送進屠場的是王婆。她哭著回家,兩隻袖子,完全浸透,好像送葬歸來一般。蕭紅在此寫下了王婆對老馬如親人般的感情。被丈夫棄置不顧,備受癱病折磨的月英,是王婆招呼著鄰人去探望孤苦無依的她,是王婆親手為她洗淨汙穢的身子,蕭紅在此寫下了王婆對月英如手足的感情。當王婆發現丈夫趙三參與鐮刀會準備幹掉剝削無度的劉二爺時,她為他找來一枝槍!教他怎樣裝火藥,怎樣上炮子。而當別的村婦上來探消息時,她若無其事的說:“沒有那回事,他們想到一百里外去打圍,弄幾張獸皮大家分用。”蕭紅在此寫下了王婆的有勇有謀,冷靜沉著。當丈夫因為誤打小偷,坐了牢出來,又猥葸軟弱的討好東家時,王婆生氣地說:“我沒見過這樣的漢子,起初看來還像一塊鐵,後來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蕭紅在此寫下王婆的骨氣。當丈夫和兒子都陶醉於賣雞籠的收入以及村中婦女都羨慕他們比種田還得錢時,王婆一方面要兒子去學做夥計,一方面冷冷的把丈夫給她的錢收起來,好像對父子織雞籠懷著深深的不滿。不久之後,小雞初生卵的時節過去了,成堆的雞籠通通靠著牆高擺起來。

蕭紅在此寫下了王婆的務實與遠見。在蕭紅筆下,王婆逆來順受地經營她的日子,冷靜、細心、堅毅、剛強地應付生活中的種種苦難,愛鄰人、愛牲口、有骨氣、有智慧,王婆令她周遭所有的男子相形見絀。王婆曾因獲知兒子的死訊而自殺,但她又從棺材裡活過來。這種描寫,其實暗示了王婆更強烈的地母性格——她是不能死,也不會死的。

蕭紅筆下永遠的關懷——淺析蕭紅文學作品中的鄉土情懷和女性關懷

蕭紅影視圖

蕭紅對女性的關懷,略如上述三種層面。愛情是女性最勇敢的追求,她們無怨無悔,卻往往得不到所希冀的圓滿。在封建意識充斥的社會里,女性的地位這樣卑微,女性的命運這樣悲慘,但她們仍然堅毅地代代存活下去。她們比男子有勇氣,有智慧、有原則。毋需激烈的言辭批判,也不用革命性的手段改變,蕭紅確實在她的作品裡寫出了中國女性的悲哀與高貴。


總結

正是由於蕭紅筆下對鄉土和女性的人文關懷深刻優美的呈現,使蕭紅小說長期以來感動讀者,使蕭紅成為新文學史上具有特殊“小說”風格的“小說家”。蕭紅關懷鄉土的作品自可謂之“鄉土小說”;而其關懷女性的作品自可謂之“女性小說”。

蕭紅一貫以最誠摯關愛之感情寫其鄉土與人物,筆致優美溫厚,殊少疾厲,不流於庸俗濫情,亦不落入狹隘之寫實,為鄉土小說寬闊祥和的本質做最好的見證與堅實的培基,蕭紅允稱“真正”的鄉土作家;蕭紅筆下的女性無一屬於“都市女性”或“知識女性”,她們不是少數特異子,她們都是典型的中國女性,換言之,她們才具有普遍的代表意義。她們的遭遇,她們的行為,才與當時廣大的中國女性最為貼近。用這個角度來看,蕭紅可謂最“真實”的“女性小說”作家。

幾十年來,“鄉土小說”從未間斷,“女性小說”更風起雲湧,但是蕭紅所堅持的創作原則與良心,以及她對“鄉土和女性人文關懷”的寫作手法,深化了我們對整個現代小說發展以及作家自我創作良知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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