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一讀:鐵凝作品《暮鼓》(摘)


不妨一讀:鐵凝作品《暮鼓》(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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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在散文《我的小傳》裡說:“我企盼在各種各樣的不容易之中給讀者以希望,這希望也可以在表現失望中獲得。”她的短篇小說主題總是蘊含著希望,將人們引向美好的方向。

暮鼓(節選)

不妨一讀:鐵凝作品《暮鼓》(摘)


鐵 凝

日落之後,天黑以前,她要出去走路。一天的時光裡,她尤其喜歡這個段落。日落之後,天黑以前,是黃昏。(名師點津:小說情節普通平淡, 文字樸素平實、簡約凝練,字裡行間散發著生活的味道,傳遞出寶貴的精神,富有藝術魅力。

她穿上薄絨衣和哈倫褲,換上走路的鞋,出了家門。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她要保持整體的青春感。至於下巴的鬆懈或者鼻樑旁邊的幾粒雀斑,其實無礙大局。當一個六十歲的女人敢於穿著質地柔軟、褲角裹腿、褲襠卻突然肥墜以模糊臀部的哈倫褲出行時,誰還會注意她臉上的雀斑呢?……有一天,她剛會說話的小孫女大聲叫了她“奶奶”!她勉強笑著答應著,心中卻是一驚:難道她真的成了奶奶?“奶奶”這個詞讓她覺得,如果不是她的孫女殘忍,那隻能是時光殘忍,時間如刀。

(名師點津:小說將畫面定格在大城市裡的一個富人住宅區,以獨特的視角拍攝下一個富裕的暮年女人為自己的日漸衰老而惶恐和焦慮。

迎面偶爾過來幾個遛狗的人,鄰居或者鄰居的保姆,她避免和他們的眼光相遇,也就避免了和他們打招呼,還避免了他們對她的搭訕。其實也沒人對她產生搭訕的興趣,對於住在美優墅的人來說,這算不得失禮。這裡的業主,房子都不小,院子也挺深,喜歡開車不喜歡走路,誰都難得遇見誰,誰都不準備搭理誰。(名師點津:老者粗獷豪放,不拘小節,不修邊幅,為“她”誤認做鋪墊。

她走上柿子林邊的這條小馬路時,發現馬路對面,一個老者幾乎正和她齊頭並進。老者拖著一把平頭鐵鍁,鐵鍁和柏油路面摩擦出刺拉、刺拉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噪音。他為什麼不把鐵鍁扛在肩上呢?她心裡有點抱怨,由不得偏過臉掃了一眼老者——這老頭!她心說。

路燈及時地亮起來,在她斜後方的老頭停住腳,從衣兜裡摸出一包煙和火柴,彷彿是路燈提醒了他的抽菸。他將鐵鍁把兒夾在胳肢窩底下,騰出手點著一支菸,狠狠吸了一大口。藉著路燈和老頭點菸的那一忽兒光亮,她看見老頭的齊耳短髮是灰白色的中分縫,皺紋深刻的沒有表情的臉木刻一般。他咳著喘著向路邊半人高的冬青樹叢裡吐著痰,確切地說,是向那樹叢吼著痰,費力地把喉嚨深處的痰給吼出來。那吼是疙疙瘩瘩低沉、粗礪的吼,猶如老舊的輪胎隆隆碾軋著碎石。

她聞見一股子花椒油熗鍋的白菜湯味兒,球館工地正在開飯。她看見一個體型壯實的工人正朝她和老頭這邊張望,望了一陣,就撲著身子快步朝他們走來。當他和他們相距兩三米的時候,她看出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只聽他急切地高喊起來:“媽!媽!快點兒!菜湯都涼了!”(名師點津:年輕人喊“媽”的情節佈局巧妙, 設置懸念,前後的反差造成戲劇性效果,側面展現了外來農民工生存的艱辛。既符合實際生活,又能引人深思,震撼讀者的內心世界。

她下意識地扭頭向後看,路上沒有別人。他是在喊她嗎?他錯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媽?或者她竟然很像這位施工隊成員的媽?

這個端著空飯盆的年輕工人,就見他很確定地走到老頭跟前,從他手裡接過鐵鍁,又叫了一聲“媽”,他催促說快點兒!菜湯都涼了!“老頭”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麼,不急不火的,由著兒子接過了鐵鍁。

她從年輕人濃重的中原口音裡,聽出焦急和惦記。他的頭髮落滿了白灰和水泥粉末,接近了老頭——不,應該是他的媽那齊耳亂髮的顏色。

那麼,他沒有把身穿哈倫褲的她錯認成自己的媽,他是在管那老頭叫“媽”;那麼,她一路以為的老頭並不是個老頭,而是個老太太,是——媽。

年輕人扛著鐵鍁在前,引著他的媽往一盞路燈下走,那兒停著一輛為工地送飯的“三馬子”,車上有一笸籮饅頭和一隻一抱粗的不鏽鋼湯桶,白菜湯味兒就從這桶裡漾出。母子二人舀了菜湯,每人又各拿兩個大白饅頭,躲開路燈和路燈下的“三馬子”,找個暗處,先把湯盆放在地上,兩人就並排站在路邊吃起晚飯。(名師點津:他們衣著寒磣,飲食粗陋,工作繁重,身在富人居住區,卻堅忍頑強,寧靜平和,從容淡定,坦然樂觀。

她佯裝在近處溜達,觀察著從容、安靜地嚼著饅頭的這對母子,怎麼看也更像是一對父子。路邊的年輕人很快就把飯吃完,從地上端起媽那份菜湯遞

到她手上。媽吃完饅頭喝完湯,拍打拍打雙手,在褲子兩側蹭蹭,從肥大中山式上衣的肥大口袋裡掏出兩隻壯碩的胡蘿蔔,遞給兒子一隻,另一隻留給自己,好比是飯後的獎賞。

她看見兒子拿著蘿蔔,和媽稍做爭執,要把自己手中那個大些的塞給媽,換回媽手裡那個小一點的。媽伸出舉著蘿蔔的手擋了擋兒子,便搶先咬下一大口,很響地嚼起來。(名師點津:小說描寫細膩傳神,“擋了擋”“搶先咬下”等描寫,表現了母親爽朗的性格和舐犢情深。兒子也就咬著手中那大些的蘿蔔,很響地嚼起來。在路燈照不到的暗處,那兩根在他們手中晃動的胡蘿蔔格外顯出小火把似的新鮮光亮,和一股脆生生的精神勁兒,讓她想起在她的少年時代,夜晚的交通警察手中那發著熒光的指揮棒。

會所傳來一陣鼓聲,是某個慶典或者某場歡宴開始了。會所的承包商早年是太行山區農民鼓隊的鼓手,村裡的喜事,鎮上縣上的賽事都少不了那鼓隊。如今他將一面一人高的牛皮大鼓引進美優墅會所金碧輝煌的大堂,屏風似地豎在一側,讓擂鼓成為一些儀式的開場白,讓儀式中身份最高的人手持鼓槌擊鼓,如同證券交易所開市的鳴鑼。

她對會所的鼓聲並不陌生,她和家人都在會所舉辦或者參加過這種儀式。雖然,和曠野的鼓聲相比,圈進會所的鼓聲有點喑啞,有點憋悶,好比被黑布矇住了嘴臉的人的吶喊。但鼓聲響起,還是能引人駐足的。她望望那路邊的母子,他們仍然站在黑暗中專注地嚼著胡蘿蔔。

(名師點津:暮色中的鼓聲寓意著日薄西山、臨近結束,即將退場,而又堅強有力、催人振奮,烘托了打工母親雖已暮年卻不屈服現實的倔強品格。同時,讓小說韻味無窮,詩意盎然。

她迎著鼓聲往回家的路上走,儘可能不把自己的心緒形容成無聊的踏實。也許鼓聲早已停止,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世間的聲響裡,只有鼓聲才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名師點津:“她”就是從中受到心靈的警醒,感悟到生活應具有老而不衰、不報怨、不消沉的態度。

讀一讀,練一練

不妨一讀:鐵凝作品《暮鼓》(摘)


撿爛紙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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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烤肉劉早就不賣烤肉了,不過虎坊橋一帶的人都還叫它烤肉劉。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館子,地方不小,東西實惠。賣大鍋菜。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比較貴一點是黃燜羊肉,也就是塊兒來錢一小碗。在後面做得了,用臉盆端出來,倒在幾個深深的鐵罐裡,下面用微火煨著,倒總是溫和的。有時也賣小勺炒菜:大蔥炮羊肉、幹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飯、花捲、芝麻燒餅,羅絲轉;賣麵條,澆炸醬、澆滷。夏天賣麻醬麵。賣餡兒餅。烙餅的爐緊挨著門臉兒。一進門就聽到餅鐺裡的油吱吱喳喳地響,餅香撲鼻,很誘人。

烤肉劉的買賣不錯,一到飯口,尤其是中午,人總是滿的。附近有幾個小工廠,廠裡沒有食堂,烤肉劉就是他們的食堂。工人們都正在壯年,能吃,餡餅至少得來五個(半斤),一瓶啤酒,二兩白的。女工則多半是拿一個飯盒來,買餡餅,或炒豆腐、花捲,帶到車間裡去吃。有一些退了休的職工,不愛吃家裡的飯,愛上烤肉劉來吃“野食”,想吃什麼要點什麼。有一個文質彬彬的主兒,原來當會計,他每天都到烤肉劉這兒來,他和家裡人說定,每天兩塊錢的“挑費”①都扔在這兒。有一個煤站的副經理,現在也還參加勞動,手指甲縫都是黑的,他在烤肉劉吃了十來年了。他來了,沒座位,服務員即刻從後面把他們自己坐的凳子提出一張來,把他安排在一個旮旯裡。有炮肉,他總是來一盤炮肉,仨燒餅,二兩酒。給他炮的這一盤肉,夠別人的兩盤。因為烤肉劉指著他保證用煤。這些,都是老主顧。還有一些流動客人,東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莊的。大包小包,五顏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開懷餵奶。

有一個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兩餐,都在這裡。這條街上人都認識他,是個撿爛紙的。他穿得很破爛,總是一件油乎乎的爛棉襖,腰裡系一根爛麻繩,沒有襯衣。臉上說不清是什麼顏色,好像是淺黃的。說不清有多大歲數,六十幾?七十幾?一嘴牙七長八短,殘缺不全。你吃點軟和的花捲、麵條,不好麼?不,他總是要三個燒餅,歪著腦袋努力地啃齧。燒餅吃完,站起身子,找一個別人用過的碗(他可不在乎這個),自言自語:“跟他們尋一口麵湯。”喝了麵湯,“回見!”沒人理他,因為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

一天,他和幾個小夥子一桌。一個小夥子看了他一眼,跟同伴小聲說了句什麼,他多了心:“你說誰哪?”小夥子沒有理他。他放下燒餅,跳到店堂當間:“出來!出來!”這是要打架。北京人過去打架,都到當街去打,不在店鋪裡打,免得損壞人家的東西攪了人家的買賣。“出來!出來!”是叫陣。沒人勸。壓根兒就沒人注意他。打架?這麼個糟老頭子?這老頭可真是糟。從裡糟到外。這幾個小夥子,隨便哪一個,出去一拳準能把他揍趴下。小夥子們看看他,不理他。

這麼個糟老頭子想打架,是真的嗎?他會打架嗎?年輕的時候打過架嗎?看樣子,他沒打過架,他哪是耍胳膊的人哪!他這是幹什麼?虛張聲勢?也說不上,無聲勢可言。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

沒人理他,他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把沒吃完的燒餅很費勁地啃完了,情緒已經平復下來——本來也沒有多大情緒。“跟他們尋口湯去。”喝了兩口麵湯,“回見!”

有幾天沒看見撿爛紙的老頭了,聽煤站的副經理說,他死了。死後,在他的破席子底下發現八千多塊錢,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齊。

他攢下這些錢幹什麼?

【注】①挑費,京津冀方言,指家庭日常生活開支。

(選自《汪曾祺全集》第二卷)

1. 概括第三段所描寫人物的形象特點。

2. 作者在第四段中通過虛擬的旁觀者來評說老頭的行為,這樣寫有什麼效果?

3. 賞析文中劃橫線部分。

4. 本文開頭兩段不避其繁,結尾兩段不避其簡,作者為什麼做這樣的結構安排?

5. 你認為作者刻畫“撿爛紙的老頭”這一人物有什麼用意。

文史廣角

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起源是《詩經》,《詩經》的現實主義精神,主要表現在以十五“國風”為主的大量民歌之中,“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這些民歌廣闊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真實、深刻、廣泛而多彩,直接坦率地反映了下層人民的勞動和生活、喜愛和憎恨、痛苦和希望。有的揭露了統治階級對人民的殘酷壓迫與剝削,如《幽風·七月》就是通過奴隸一年四季種種繁重勞役的敘述,深刻揭露了奴隸主的殘暴,可以說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縮影。有的反映了勞動人民的悲慘生活與反抗,如《伐檀》則是展現奴隸農民對上層不勞而獲者的責問和批判。有的表現了青年男女間的誠摯愛情,如《邪風·靜女》這首詩以男子的口吻寫了與他心愛的人幽期密約的情景,把正在熱戀中的青年男女幽會的情景寫得生動風趣,親切感人。有的則描寫了征夫、思婦、小吏的不幸與怨忿,如《王風·君子于役》等,寫女子對出征在外的丈夫的思念,表現了戰爭帶給人們的不幸和痛苦,以及人民對戰爭的厭惡和反感。這些詩歌像一幅幅生動鮮明的畫卷,反映了我國古代的社會面貌,表現了當時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為研究當時的社會生活提供了可靠而寶貴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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