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張英

我記得,差不多是1995年夏天左右,我在南京第一次採訪蘇童。

當時採訪的地點,大約在鼓樓和新街口之間的一個茶館還是咖啡館,我記不清地點了。時間是下午兩三點的樣子,蘇童穿著T桖衫,短髮,濃眉大眼,身材魁梧。我採訪了一個半小時,把他的中短篇小說代表作,還有他當時的長篇小說,都問了個遍。

再後來,圖書策劃人石濤出版了《重述神話》中國項目,在引入版權翻譯出版了幾本外國小說後,他請請蘇童、葉兆言、阿來、李銳等作家,分別創作了幾部長篇小說,加入這個國際寫作項目。蘇童選擇的是《碧奴》,寫了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

以下內容,根據前幾次的訪談內容,系首次發表。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作家蘇童

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

張英:在寫《碧奴》時,你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蘇童:我折騰是的女主人公眼淚的儀式,怎麼樣才能夠達到暗無天日、山崩地裂,雄偉堅固的長城被眼淚的力量所擊倒。《碧奴》這個小說要讀完的話,會發現我幾乎沒有顛覆傳統故事,維持了大家印象中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小說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只是過程不知道。

我最大的寫作熱情,是寫孟姜女眼淚的儀式,這是我唯一覺得比較有價值的,或者一直維持我的寫作熱情的,關於哭泣的儀式化描述,我刻畫了碧奴的九種哭泣方式,如果被讀者接受,這個小說也就被讀者接受了。反之,不喜歡這個儀式的描述,一般就不會喜歡這個小說。

從邏輯來說,孟姜女哭倒長城,是一個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小說當中,我要讓讀者把這個神話當做一個現實來接受,美學上這麼一種觀念的扭轉,孟姜女到底能不能把長城哭倒呢?這太困難了,我一定要讓讀者覺得:眼淚是可以哭倒長城的。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在做功課時候,我看到一個記載關於秦始皇的記載,有一個貴族,是秦始皇的仇人,他人緣非常好,他死了以後,當地的人去附棺哭靈,後來,秦始皇派軍隊守在旁邊,哭靈那些人離開貴族靈棺的時候,有人過來查他臉上有沒有淚痕,臉上有淚痕的人不是被充軍發配就是砍頭。

這個事情激發了我,眼淚不光是一個女人悲哀的象徵,寄託了太多的東西,臉上的淚,能哭不能苦,允許哭泣和禁止哭泣的力量,它膨脹出巨大的力量。我想,如何對抗這麼嚴酷的一個不成文的法律,如果不準哭泣,那眼淚往哪兒跑呢?我就自然想到往腳底跑,往手上跑,往頭髮上跑,是這樣。

她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可以哭,眼淚不讓人從眼睛裡流出來,那怎麼辦呢?人總得有眼淚出來,有那句話很粗俗,不能讓活人被尿憋死。如果眼淚不讓從眼睛裡出來,必須得從其它身體部位裡流出來。所以我想在這個裡面做文章,哭泣是人性與情感的發洩,是女主人公唯一的生存方式與反應方式,也是她對於命運的反抗與控訴,更是她刺向世界的武器。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孟姜女

張英:孟姜女這個女性角色,在你的小說世界的女性形象裡,有什麼不同?

蘇童:我不能自己表揚自己,善於表揚善於塑造女性形象,這不太謙虛了。這個小說不是塑造女性形象,是孟姜女的眼淚把長城弄倒這個意象,不是孟姜女這個人物顯示哀傷的那個氣息打動我,而是最後這個傳說的結局,越想越震撼,越琢磨越有味道,征服了我。

固執、執拗的形象,我們的文學作品當中,有很多表達這個東西,比如《烈女傳》,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女性,烈女有好多標準,孟姜女這個故事也寫入《烈女傳》。

烈女有好多標準,封建社會里,所謂的烈女是要對丈夫如何地忠貞,如何地忠誠,照顧老人和小孩,願意犧牲自己,是一個普遍現象。現在出門旅遊,在許多地方看到那麼多貞節牌坊,仔細瞭解,故事都差不多。

我覺得人性是相通的,從很早的時候,女性如何對待自己的性別角色,也是不一樣。人的個性非常重要,性格決定命運,也決定了這個人物留在了我們歷史上,如果孟姜女跟大多數女人一樣,不執拗,如果不是一根筋,如果不是帶有那麼一點點笨,是各種各樣的笨,她不會選擇哭長城,完成人生當中這麼一個動作。

現在看起來驚天動地,但是好多人看起來有問題,孟姜女何苦趕這麼多路?天氣那麼寒冷,凍不死她?另一方面,她身上有一個情感的烏托邦,人們是需要的,關於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情感的烏托邦,它並不真實,但是這個烏托邦人類都需要。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萬里長城

張英:碧奴在上路之前,她把葫蘆安葬了,已經把死和生考慮好了,她只是為丈夫送一件衣服。她在沿途中碰到女人是蝴蝶變的,她說如果我死了以後,也可以變成蝴蝶去找丈夫。這個設定也是很中國很傳統的設定?

蘇童:對。我企圖營造碧奴這樣一個女性,她怎麼想人生,怎麼想她的一生一世,像她在那樣歷史的時代,人對自己的認識,對人生的認識不是很清楚,唯一可以攀比的是自然界的植物和動物。

直到現在的中國農村,大家提及人生和命運時,都愛提輪迴轉世,前世今生,仍然說你是什麼命,說你的前世是什麼命,大多數人,不會想到生命的進化和起源,對科學是不感興趣的,參照物還是大自然。

所以小說裡,桃村的女孩也好,男孩也好,對生命的認識是對於一種植物和小動物的認識,在這樣的認知前提下,碧奴對生和死的考慮,她認為前世、今生轉換隻是一瞬間,所以她認為葫蘆落地是很強烈的暗示。

我是這麼考慮的,哲學問題說到最終問題是生死的問題。我試圖去理解,碧奴這樣一個女性對世界的看法,對生命的看法是什麼樣的。她也不是那麼傻,在動身之前,在桃村已經安排好了,她把葫蘆葬在自己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張英:為什麼在這個小說裡,你把皇帝替換成國王?

蘇童:這有非常具體的原因,我寫《碧奴》,不太想把它弄成像歷史故事,告訴你是秦代,而是故意把它架空。所以我把皇帝換成國王,而且範杞梁和孟姜女的故事是戰國的時候,範杞梁修的是齊長城,孟姜女哭倒的也是齊長城,跟秦長城是毫無關聯。

我從感情上不贊成是秦始皇時候的事,所以不是皇帝是國王,因為國王有天生的不確定感。小說比較微妙,我用的很多國王身上發生的事,又是秦始皇身上的事,包括甚至最開始關於眼淚的禁忌——殺。這樣一綜合,我還是不主張叫他皇帝,就是一個國王。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紫禁城

張英:這次寫孟姜女的時候,有沒有看歷史上的一些史料?

蘇童:看過一些,不看史料,看民間故事、戲曲、野史。左傳裡面關於孟姜女的故事,孟姜女根本不是秦代人,她是戰國時候的人,所謂孟姜女,這個名字都是後人改的。

《左傳》裡面的記載,孟姜女是啟良妻,萬啟良為齊國戰死疆場的,當時齊靈王要在郊區野外為陣亡的將士做一個弔唁,啟良妻在半路上衝出來,攔住他希望要他到家裡去設堂,就這麼一個動作,演化出來無數關於孟姜女的故事,所有的壯舉,都往她的身上堆。民間神話有很多說法,孟姜女是葫蘆樹上生長出來的,這顆葫蘆爬進了住在隔壁的老薑家的院子裡,葫蘆成熟後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兩半,裡面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兒,剎時間就長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這些東西都影響了我寫作的方向,石濤對孟姜女的分析,也對我起了作用,我主要是在他的觀點之上展開的,我不太情願把孟姜女寫成是秦代的長城,也不太想把它寫成國王,所以也不太寫成明確的秦始皇,所以是這樣的。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所謂的民間的傳說,但對我還說有影響,許多地方戲曲都有《孟姜女》,我印象深刻的無錫錫劇《孟姜女》,小時候我母親經常聽這個戲,這個戲的表述非常簡潔。

這個錫劇孟姜女的線條跟我小說的線條有一點點相似之處,就描述孟姜女哭一個城門,因為每個守城的士兵都不給她開這個門,她要過這個門就要一次一次哭訴,但是她哭訴的方式很奇怪,她就哭她一月怎麼哭,二月怎麼哭,用時間傾訴她的苦處。這個簡潔的線條,我在小說裡也用了,也是這樣一段一段地哭。

這個小說的核心,是眼淚跟牆的衝突,在孟姜女去尋夫的路上,一直有一堵牆跟孟姜女有衝突,路上的每個人都是城牆的一塊磚,所以她要用眼淚像洗每一塊磚一樣清洗每一個人。所以,在路上我設置了很多壞人,他們都是牆的一部分。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孟姜女哭長城

張英:之前,你說寫這個小說的時候,在文本和現實當中保持一尺的寫作姿態,這是為什麼?

蘇童:這涉及到關於現實跟神話之間的這麼一種關係,到底怎麼寫,我說的一尺,我覺得寫神話,人的思維必須像非常民間,這樣摔出去,飛出去這樣寫,真的寫到天馬行空,離現實很遠,真的是我不願意的。所以我說的一尺是代表若即若離的代表,我覺得神話跟現實有若即若離的態度。我希望自己能飛翔,但是不希望離現實太遠。

我寫這個東西我感覺一腳在天上,一腳在地上。我自己個人認為,要寫這麼一個作品,就是讓現實飛翔起來就是神話,我不可能做一個非常虛幻,無所指的神話,不甘心寫這麼一個神話,因為你一腳在天上一腳在地上,做一個平衡是非常難的,難度在於要有神話的元素,暗喻現實的元素,在哪裡結合?這個作品的文字必須要飛翔起來,才能解孟姜女這麼一個虛幻的故事,達到我所要到的效果。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孟姜女

我認為現實飛翔到什麼程度,才是我這部小說所要的高度?這是在具體寫作過程中,形成的具體的難度,所有時候我寫寫停停,我必須等字跡流暢,我又飛的能力的,因為這完全是飛翔的小說,我有年輕的感覺。又讓我回到年輕時代,我寫《米》和《我的帝王生涯》時候那種飛的感覺,這個神話的每片雲,都要映照在大地上,在寫作過程中我感覺到了一種愉悅,但是最大的辛苦也在這裡。

這個小說對我寫作意義非常大,因為我是頭一次嘗試這種資源寫作,以前我寫過《武則天》,不一樣,要把武則天的生平,包括唐初的歷史弄得非常細,這個基礎上演繹武則天。這個小說不一樣,因為它是民間的傳說,沒有一個鏡子,最後這個作品變成寫一面鏡子,照你自己,對我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寫作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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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

張英:我還是有點失望,我以為你會徹底顛覆這個故事的。

蘇童:這個問題曾經也讓我迷惑過,當我剛剛開始寫的時候,腦子想的是怎麼顛覆它,而且這也是國外作家通常的寫法。但有一點我必須坦率地承認,我天性當中有一點喜歡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所有的作家寫本國的民間傳說都是顛覆了寫,我就想可不可以不顛覆。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東西,在我的信條當中,顛覆就一定是好的。前進後退當中一定是我們物理學上的感覺,比如說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我覺得沒法顛覆的地方,恰好是眼淚哭長城和千里送寒衣的過程,這兩個過程我顛覆了,我靠什麼寫孟姜女哭長城呢?


蘇童寫寫《碧奴》:孟姜女的眼淚是武器,卻打垮了萬里長城

因為這個結局顛覆不了,我的文本無法去展開別的新的填充物。我也想過,寫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孟姜女,她丈夫是民工,死在一個小煤窯,她去哭小煤窯,那還是哭長城嗎?不是了。涉及到許許多多我們現實中的問題,這個人是××縣的孟姜女,她丈夫是新時代的萬豈梁,我覺得這個時代,不是我想象當中的一個比較好的文本。

所以我最後的選擇是,先不考慮顛覆,而是去想怎麼演繹,所以這個故事難就難在這裡。我最後選擇的結果,是讓全中國人民知道的一個故事,變成一個非常奇特的故事,她是怎麼走到長城去的,留給讀者的是這麼一段空間。

選擇這樣的寫作角度,對我自己是很難,對讀者也變成一個很奇怪的閱讀現象:我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我看你怎麼弄到結尾?整個故事的寫作經驗奇特,就在這個地方,我在玩一個陽謀,不是陰謀。其實寫作過程是陰謀的實現,但是這個故事裡,不存在陰謀,就是沒辦法。

張英:這本書的英文版和中文版,有什麼不一樣?

蘇童:不能改。因為這個項目有約定,所以中文版和英文版,故事和版本完全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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