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的短篇小說在當代中國文壇具有很高的地位，蘇童本人也因此被譽為短篇小說之王。
蘇童的短篇小說，向來有質又有量。他到目前為止共創作了兩百多篇短篇小說，多次斬獲郁達夫短篇小說獎和百花文學獎等多個短篇小說相關的獎項。他本人曾在談起短篇小說時直言，“短篇小說永遠是正確的”，這份忠心與熱愛，便足矣令人欽佩了。
2016年，蘇童在《鐘山》雜誌上發表了短篇小說《萬用表》。該作品隨後在17年和18年斬獲百花文學獎和汪曾祺文學獎，《萬用表》的成功自然無需多言，但由於發表時日不多，使得有關於這本小說的研究十分有限。
就現在情況看來，大部分人認為《萬用表》體現了不同類別人群的相互影響，我本人也認可這一觀點。在《萬用表》中，蘇童以往的寫作風格得到了很好的延續，在本文中，他也確實塑造了三類不同的人群，除此之外，萬用表這一意象也有很深厚的研究意義。今天我就將從這三方面入手，對這篇小說進行簡單的分析。
1、先鋒主義風格的延續，無處不在的暴力與陰暗
蘇童作為80年代興起的先鋒主義文學代表作家，其作品風格鮮明，十分具有特色。在蘇童筆下，暴力、死亡、性這些令人牴觸的元素反倒成了常客。
①貫穿全文的暴力傾向情節
在《萬用表》中，帶有暴力色彩的情節多次出現。
小說的一開始，便是大鬼與小康這兩個主要角色在員工宿舍狹路相逢。二人第一次見面便鬧得很不愉快，最後更是大打出手。小康咬住了大鬼的胳膊，把刻在上面的刺青咬的搖搖欲墜，大鬼則一把捏住了小康的喉嚨，讓他差點窒息而死。在此後的情節中，文中也反覆提及與暴力行為有關的內容，小康回鄉探親後與妻子發生矛盾，蘇童在這裡特意強調小康被他的妻子揍得鼻青臉腫，不成樣子。
除了最直觀的暴力性行為，人物的暴力性傾向也是蘇童極力塑造的一點。在本文中，蘇童筆下的主要人物都很粗俗，經常將髒話掛在嘴邊。小康作為從陝北鄉村出來工作的年輕人，嘴裡經常時不時蹦出一句陝北方言中的罵人話，諸如驢日的二球貨，就是他的口頭禪之一。大鬼平時說話也粗獷的很，動不動就“他媽的”，在日後小康來找大鬼幫忙把自己的妻子打發走時，大鬼甚至開玩笑說要找人把小康老婆做了，嚇得小康渾身發顫。
暴力元素在《萬用表》中的使用，起到了直觀構造矛盾衝突，給讀者緊張感受的作用。同時由於文中的主要人物素質都並不是很高，這樣的暴力元素也使得人物形象相對豐滿一些。
②陰暗的環境
從故事發生的空間角度和時間角度看，《萬用表》的整體環境是陰暗的。
第一，文中的主要場景都設置在狹小的員工寢室中，逼仄的空間很容易營造出一種壓抑感。員工寢室的陰暗首先表現在它的亂成一團，大鬼和小康二人一起住的時候員工寢室就已經很亂了，後來大鬼搬了出去，小康一個人更是把寢室弄得亂上加亂。
“小康一定在窯上上班。宿舍變暗了，也變亂了。凝滯的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香菸味，混合著腐爛的水果與運動鞋散發的臭氣。一條破床單被兩顆圖釘釘在窗框上，強充了窗簾。”
蘇童在這段文字裡，通過視覺、嗅覺多種感官相結合的方式，為我們展現出了寢室這個逼仄空間內的髒亂差。除了通過描寫寢室內的環境來塑造一種陰暗感，蘇童還採取給這間屋子起名為鬼屋的手段，引起讀者的聯想，從而加深這種壓抑的心理感受。
第二，拋開宿舍這個封閉空間不談，文中後三次小康與大鬼交談的時間背景設置都十分耐人尋味。第一次是在黃昏，那時小康在跟瓷廠的女神逛街，整個人看起來春風得意，但即使如此，蘇童依舊選擇了黃昏這一偏陰暗的時間節點。第二次則是在下雨天，小康與妻子產生矛盾之後，來到大鬼的服裝店，請求大鬼幫忙把自己的妻子送回老家。第三次大概是在夜晚，原文雖然並沒點明具體時間，但提及大鬼是酒後擁有了接小康電話的勇氣，所以我斗膽猜測最後一次交談應該發生在夜晚。那時小康已經被家裡人監禁在鄉村裡，他的妻子也跳崖自殺未果，落了個全身癱瘓。
可以說，這三次交談發生的時間都自帶陰暗氣息，黃昏，雨天和夜晚，每一個時間點都能讓人感到一絲絲若有若無的壓抑感。蘇童本人也正是通過把時間背景與空間背景相結合，才營造出了一種籠罩全文的陰暗感。
2、三類群體同臺出現，卻又各自獨立為營
在目前有限的對《萬用表》的相關研究中，僅僅只是簡單地以大鬼和小康為典型代表，劃分出兩類人。但實際上就我看來，在《萬用表》中至少出現了三類群體。
①典型且正面的城裡人
典型且正面的城裡人是大多數人在研究《萬用表》時容易忽略掉的一類群體，因為這類人的特點並不是集中於一人之上，構成一個諸如大鬼和小康之類的典型人物，而是分散在多個人物身上，所以容易被忽視。
我之所以稱這類人是典型且正面的城裡人，是因為文中出現的這類人沒有佔過多的筆墨，蘇童筆下的他們受篇幅限制，看起來謹言慎行，讓人看不出有什麼嚴重的過錯，但由於他們又恰好與大鬼放蕩不拘的個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將這類人與同為城裡人的大鬼加以區分。
“那間宿舍還住了楊會計，人很文靜，又要求上進，平素醉心於各種自學考試。”
楊會計是文中出現的第一個典型市民形象，他為人上進，老實巴交，與沒事就喜歡調侃他人的大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本人也是大多數市民的縮影，城裡的絕大多數市民應該都是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除此之外，大鬼交往的女友東方夢露也是十分典型的市民形象。東方夢露是東方電影院的一位售票員，大概是受影星瑪麗蓮.夢露的影響，因此有個洋氣的綽號。大鬼在與夢露交往的過程中，兩人每週末都要約會。
通過以上描述我們不難看出，東方夢露雖然從事的職業並非有多高端，但她本人卻始終對生活抱有著一絲幻想，她欣然接受外人起的洋氣綽號，也有著對愛情的浪漫追求。在某些方面，這就是典型市民形象的縮影，在她的身上，有每一個想把平淡生活過出詩情畫意的市民的殘影。
②非典型市民形象大鬼
老鬼雖然也是城裡人，但他顯然與典型的市民截然不同。
楊會計和東方夢露都比較注重臉面，講究一個形式。但大鬼卻與他們大不相同，他這個人有些潑皮無賴，且最不拘泥於形式。為了住上瓷廠的員工寢室，大鬼稱自己“在家看見父親就想罵，看見弟弟就想打”，然後抱著鋪蓋枕頭，今天這個宿舍住一天，明天那個宿舍住一天，打起了游擊戰。
在與人交往上大鬼也灑脫的多，他對誰都抱有一腔熱情，儘管大多數時候都以插科打諢為形式。不管有沒有人與他搭話，他都習慣纏著別人嘮嗑，無論是家國大事還是黃色段子，他總是喋喋不休，說個沒完。
除此之外，抽菸，喝酒，逛窯子，在身上刺青，凡是與正統相悖的事情，大鬼似乎都有著極大的熱情，這很明顯是正經城裡人所不能容忍的。 因此，他雖然是城裡人，但與楊會計和東方夢露相處的時候卻始終遊離在這群人之外。這也是為何楊會計不堪其擾，最終搬出了宿舍，為何東方夢露和他因為一個法國包包分道揚鑣，無疾而終的原因所在。大鬼終究不是一個典型的市民，他更像人群中的一個異類，乍一相處還能勉強接受，久了便難以容忍。
③從農村來到城裡的務工人員小康
小康的老家在陝北的農村，但是這個從千里之外的農村趕到城裡打工的小男生卻有著一股子傲氣。
在一開始與城裡人大鬼相見時，雖然他明知眼前的大鬼不僅身強體壯，還擁有著他這個鄉下人所沒有的城裡人身份，卻仍舊以冷漠的態度回應大鬼的調侃，並敢於用叫罵來表示自己的不滿。在大鬼把盛著麵湯的瓷碗扣到小康臉上時，他也奮起反抗，一口咬在了大鬼胳膊的刺青上。
由此不難看出，小康這個人極有傲氣，但與此同時，他內心中又保持著一種警覺，這種敏感大概是來源於身份的不同。在與大鬼交往時，他們二人之間似乎始終有著一層隔膜，因此大鬼雖然想與小康結交，卻始終感知不到小康內心的想法。
上文提及的三類群體雖然在文中都或多或少的有過交集，但無論是友情也好，愛情也罷，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大鬼與東方夢露的愛情沒有抵得過現實，小康與大鬼之間始終沒有建立起真正的友誼，而小鬼與瓷廠女神談小菲的關係雖然曖昧不清，卻也沒有修成正果。人與人交往過程中的隔閡，似乎橫亙在這三類人當中，但你卻會發現自己難以確定，究竟是因為這三類人各自為營才產生了隔閡，還是隔閡的存在導了他們的自我封閉。
3、一隻表引發的悲劇，外界影響下，小康與大鬼截然不同的走向
《萬用表》是一個悲劇。在故事的最終，我們也沒有見到大鬼與小康二人敞開心扉，推心置腹的情景。與之相反，小康的妻子跳崖自殺未果，落了個全身癱瘓，而他自己也被家裡人監禁起來，再不能踏出村子半步，大鬼也因此心懷愧意，無法坦蕩的活著。
從蘇童講述的故事來看，這起悲劇源自於故事的標題，也就是那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萬用表。小康與妻子二人之間產生矛盾的原因很簡單，小康在回鄉時帶走了廠裡的萬用表。而之前大鬼與小康交流時，大鬼開玩笑說萬用表什麼都能測。
“我研究這個。大鬼說，其實不用你告訴我，你搞過幾個女人，自己說了不算，我拿萬用表一測就知道了。”
就正常認知來看，萬用表一般可以測量電壓、電流和電阻，至於大鬼所說的能測有沒有性經歷則純屬無稽之談。然而鄉村出身的小康並沒有見識過這種神奇的儀表，所以他聽信了大鬼的話，回家後拿著萬用表測自己的妻子。誰想那錶盤有了指數，小康因此與妻子產生了矛盾。
“我測了她，我用萬用表測她了。小康終於低下頭，用手捂住臉，過了一會兒抬起頭，用一種怪誕的眼神看著大鬼，測那事。她自己讓我測的。小康說，是她自己嚷嚷要測的，還讓我當著家裡人的面測，說她清清白白，測一百次也不怕。”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大鬼在得知事情真相的情況下，也沒有跟小康挑明自己當時的言論毫無科學依據，反而揚言要把小康老婆做掉，跟他開了個玩笑。這個玩笑開的別有深意，就當時的情況而言，開這樣一個玩笑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我猜測此處大概是大鬼在暗示小康，所謂的萬用表跟自己所開的玩笑一樣，都只是一場鬧劇。
遺憾的是，小康沒有幡然醒悟，他自始至終都迷失在過去的那個笑話之中，直到最後生活已經天翻地覆，他都始終拿著那個令他困惑的萬用表，渾渾噩噩地活著，而大鬼大概是覺得自己的玩笑釀成了這樁悲劇，因此深感愧疚。
一隻萬用表引發這樣一個荒誕不經的悲劇，令人深思，但在現實中這樣巧合且荒謬的悲劇基本不會發生。其實蘇童也只是在小說中進行了藝術加工，從現實生活的問題出發，以“萬用表”為幌子，寫出了這樣一樁悲劇。在我看來，引發悲劇的不是萬用表，而是大鬼與小康二人在受到外界影響後所做出的截然不同的選擇。
①堅守自我的大鬼
大鬼並不總是吊兒郎當的，在與小康交往屢屢碰壁，東方夢露也與自己分手的情況下，大鬼從渾渾噩噩的生活中醒悟，決心下海經商。
下海經商是大鬼想要從非典型市民向典型市民靠攏的表現。 他的轉變是極為成功的，最後成功在繁華的商業街開了一家服裝店，沒事就下下棋喝喝茶，好不愜意。單從這方面來看，大鬼已經實現了向典型城裡人靠攏的目標，但是他能夠轉變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他在轉變的過程中，沒有喪失自己的初心。
大鬼依舊是過去那個敢說敢做的大鬼，而不是變成了憨厚老實的楊會計。他做出下海經商的決定，本身就需要膽識和魄力，而他在當上老闆之後也依舊保持著過去的江湖氣息。 在見到小康之後，他還會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蹦出幾句髒話，而附近街上的混混們，他似乎也認識幾個。由此不難看出，大鬼在轉變過程中始終堅守著自我特有的那份氣質，而不是在靠攏的過程中被其他人同化，喪失了自己。
②失去自我的小康
與大鬼相比，小康的轉變就失敗的多。
在大鬼下海經商之後，小康自己也做出了轉變。他把整個寢室弄得一團糟，還把宿舍門上的鬼屋兩個字重新抖落了出來。在大鬼離開之後，本來不善言辭的小康卻通過給領導送煙的方式當了個電工。在大鬼與小康再度見面的時候，小康已是一身潮氣十足的裝扮，染上了金髮，戴起了墨鏡，刺上了紋身，還跟廠裡的女神談小菲一起逛街，追起了女神。
小康的轉變令我想起之前的大鬼。大鬼孤僻，沒有人跟他住一個宿舍，小康也模仿他把寢室弄得一團糟；大鬼在胳膊上刺了個虎頭，小康也花了二十天時間和當時身上所有的錢，在大臂肌肉上刺了條龍；大鬼與東方夢露談戀愛，小康也放棄了身在農村的妻子，追求起了廠裡的女神。
“有人斷言大鬼是小康心裡的偶像，小康從髮型到穿著都模仿大鬼，甚至走路的樣子，現在都有點像了。”
小康確實在一板一眼地模仿著印象中的大鬼，他參照著記憶中大鬼的形象，把自己塑造成了第二個大鬼，而沒有成為更好的小康，這就是小康最終落得悲慘下場的原因。
他雖然在一開始對城裡人大鬼表現出極端得牴觸，然而那可憐的自尊心終究不值一提，脆弱的很。當大鬼從自己的世界裡短暫消失後，他那顆渴望的心臟便跳動不停。於是，他花了大量的時間與金錢把自己打扮成心目中的城裡人形象，只為了能與大鬼再見面時能表現地得意洋洋。
這就是大鬼與小康的不同。大鬼在轉變的過程中沒有迷失自我，他最終成為的是另一個更好的大鬼。但小康卻完全喪失了自我判斷，盲目地追隨固有的印象並以此為傲。嚴肅地說，或許都不能用轉變一詞來形容小康，他在某種意義上是徹徹底底地被同化了，同化到沒有自我意識，失去自我判斷的地步，最終才會因為萬用表釀出一樁悲劇。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曾這樣評價蘇童的短篇小說。
“大多數作家會有意識地把簡單的東西複雜化，追求尖銳、深刻和力度，而蘇童的小說往往在簡單的還原中，蘊含了太多東西讓你去體會。他用溫情的目光看複雜的世界，看人性，這樣的作品往往讓你忘不了。”
蘇童的《萬用表》便如陳教授所言，在蘇童的巧妙構思和加工之下，看起來平淡無奇的萬用表轉瞬間便與人生掛鉤，有了深厚的意蘊，這一點你在讀的過程中很難立刻有所體會，然而當你讀完最後一個字後，再回過頭來看整篇文章，便會覺得回味無窮。
萬用表並不萬用，這大概是本文給出的最幽默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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