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西鄉記憶:打虎

“西北環山,民厚而樸,代有學者;東南濱水,民秀而文,歷出聞人。

潛、懷、桐三縣交匯處原是澤國水鄉,數不清的河流水系密如蛛網,自西向東串起珍珠顆顆,源潭鋪、青草塥、新安渡、金拱、涼亭、雙港鋪、練潭、羅家嶺,居民多徽贛移民後裔,吃一澤水,習俗一個模樣,土白說南方方言贛語,不盡是一縣更像是一縣。與這北面說歸北方方言的江淮官話的桐城絕大部分地兒大不同,這其中的青草塥、新安渡、雙港鋪、練潭、就是桐城舊時西鄉地界。春夏漲水,潛、太、嶽、霍、英、懷各縣砍伐的原木與南竹紮成排筏順流而下,門板般鱤絲子追趕魚群從長江上溯而來。河流兩岸滿眼皆肥沃而極易耕作的湖田。

這學堂兩字校名源自校址古名梵天城,不在平地,矗立地面上十數丈高,“四圍環以土城,城外環以水濠,自然天成,風景絕佳”,腳畔雙港鋪街“南北川澤,左右陂湖”。自木閘乘船穿菜子湖至長江南北各大小碼頭極易。有人也歡喜自高嶺山搭販運稻米帆船出門。若與船主人相識,搭船分文不取。油桐花開的春日搭船,你只須出一點小錢,船老闆必歡天喜地一反平日極節儉飲食,在船中請你吃湖魚、吃臘貨、吃不花錢的時新菜蔬,必要你喝稗子酒,給你泡桐城大葉子茶。前清阮先生(阮強,字仲勉,桐城人,清末民初教育家。)於此倡辦公立天城兩等學堂,是卅年前事。(引自《庭貴》)- ]6 g, {3 w$ I$ Z5

面前一個青年,為人幹練,談吐文雅,金絲鏡片後一雙眸子閃閃放光。他便是這方圓百里聞名的天城洋學堂一校之長。茂先生肩扛行囊,渡過大小五條河流,趕七里腳程到此,正是應這校長之聘,來這學堂執教的。

幾月前一幕,茂先生歷歷在目。這兒北距桐城縣治六十里,南去省會安慶城九十里。往縣治去是旱程極不便,省城乘船走水路一日可達,悠然悠哉。桐城縣域“形如摺扇。東西皆居扇角,城居扇腦 。”,“遠於東南,而偏於西北”。民國十六年(1927年),陳澹然、史恕卿、房秩五、王子壽等紳士44人,請命省政府,要求將東、南兩鄉另設新縣。

日光射上紙窗,滿室光浪。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浪中。推窗向外一瞧,盡是不盡的青空。

出操時學生們齊聲朗誦《總理遺訓》。自修室他們高聲又念著:“ This is a flower, That is a cat ”那一些蚯蚓般溜來溜去的英文。聽課做筆記,做講義考試,下了課活潑得如尾尾游魚,有人矯健得又像一隻只小豹子,充分盡情自由活潑的打球運動。茂先生在省城安慶念法專時,情形跟這並不兩樣。

茂先生生活極其簡單。

他不與人交往。除卻春日在那牆壁上鑲嵌有不少學者名流和大法僧碑刻的學堂的藏書樓上喝了一回新茶,聽過一陣野鳥亂啼,同鍾先生只在一年春光最濃時候,步出校園,踏著鄉間鬆軟小土路作一回遠足。東、西兩濠邊柳絲初綠,遠望大橫山,像一列畫屏插在那裡。" ?1 [' w7 f8 x5 y- h8 Y. S

畫一筆大寫意花鳥山水,他用那峭拔不群的法書寫上題跋。院中有兩人合抱粗大女楨樹,一群八哥棲息於上。他畫得最多是《木石鴝鵒圖》,鴝鵒,就是這八哥鳥兒。畫上那些鳥長著人眼,眼珠上翻,一副白眼向天、冷眼觀世的神情;聳肩縮頸,單足蜷曲,一種受辱不屈、勢不兩立的姿態。頗有八大(即清初畫僧朱耷)之風。

茂先生民國前壬寅年生人,生肖屬虎,論年紀,遠沒到老年,為人行事正該虎虎生風意氣風發時候,給人印象卻是枯淡清幽。

這兒南去七里,多是湖沼與柳蔭覆蓋村落,再過去數里,便是號稱這皖省首府首縣懷寧縣一片佳山秀水。

學堂的近旁一個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牆邊取暖,懷抱戴絲綢虎頭小帽的男孩。腳下偎著一隻狸花貓。這貓原是主人家養在那裡用來捉鼠的。屋角隅可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稀奇動人景象。茂先生見了心中不免慨嘆。來在這學堂教書,不是理想事業生活,只是受人事挫折才來此的。他本有一顆虎膽雄心。

講臺上,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聽講的學生們如沐春風,全不似課下的木訥。“茂公!茂公!”那年輕校長課下截住他,要他在禮堂作一次講演,激勵師生。他將他修長身軀在風中愣住了一會,伸出他修長手指來,抱拳相辭。不為別的,內心裡他找尋不出慷慨陳詞的熱情。

徐姓瓦工一家居住校中,常往後山竹林裡跑,獵捕那眼睛小小肥肥胖胖竹鼠來吃。“天上斑鳩,地下竹溜”、“一鼠頂三雞”。瓦工的媽 ―― 徐老太太,身體硬朗長壽,因為常吃這竹鼠肉緣故吧!老太太也常送給茂先生這野味嚐鮮。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鵝毛大雪整整下了數日,“大雪小雪、煮飯不歇”。白晝短到了農婦們幾乎要連著做三頓飯的程度。俗諺又云:“小雪醃菜,大雪醃肉”。鍾先生來約他打獵。大雪封山,湖上也封了,正是往那山林湖沼打獵好天氣呢。“老茂!老茂!”。身軀高大壯碩有書生氣的鐘先生,大汗淋漓氣喘噓噓,拽扯了兩條細腰長腿獵犬,扛長管獵槍來約他了。

鬱鬱蔥蔥林木,一改往日翠綠裝束,已換成潔白的銀裝素裹。簇簇松針恰似銀菊怒放。凜冽寒風中夾雜著雪花似乎也帶著幾分英氣。大雪封山野雞都不動,很大的響動都不跑。

雙港鋪街上,猛獸吃人家豬圈內肥豬。那家人驚嚇得緊閉屋門,從門縫向外瞧瞧:一堆大大黃黃麻麻東西與豬的嚎叫掙扎。那東西走後,雪地裡留下碗口樣大梅花足痕。非豹即虎!大家全都這麼認為。慌亂裡那家人隱隱約約記得那東西額上有一個大大“王”字。那必是老虎無疑了。

不知怎的,茂先生對此並不驚悚害怕。“虎嘯山林,虎虎生威,下山猛虎,日走幾百裡傲巡山林尋食吃,如此才不枉稱為虎。是虎就該如此!《常識》科,不說虎是現存最大型體貓科肉食動物,百獸者以虎為王,處於食物鏈頂端的嗎?!他心裡生髮出一個奇怪念頭,這念頭觸到他身體內一個久已蟄伏的什麼東西了!腳下白雪沒膝,他想靜一靜,聽一聽噗噗落雪聲音,耳畔分明卻在響著那一個風神爽朗徐老太,見他們打獵去,遠遠拋過來的一句:“臘月廿五,翻山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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