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這部電影，當真是一部說是巔峰之作而不會有任何反駁的作品。
傳統、時代、悲劇這些東西不斷在程蝶衣、段小樓、菊仙這三人身上打著旋撕扯著，終於讓霸王別姬一齣戲在破碎中落幕，每看一次，便讓人心底沉痛一分。
看完第10遍《霸王別姬》，我終於在最後一幕程蝶衣自刎的時候再掉不下一滴淚來，因為這一刻其實是應該為蝶衣感到開心的。
真虞姬，假霸王的戲終於演到了最後，一輩子一場戲，假霸王每死一回，虞姬便要在這之前先自刎一回，一場又一場的生死相隨，可惜卻始終只有一人入戲。段小樓不是程蝶衣的霸王，他甚至連菊仙的霸王都不是。用一生演了一個虞姬的程蝶衣總算在戲臺上醒來，既然世上沒有霸王，那倒不如放下，用一把真劍斬斷一切，用生命改了一出“姬別霸王”，從此以後永不相見，再無相干。
蝶衣或許是個生來便與世界為敵的人。
自小生在青樓，為人不恥，是在與世人的偏見為敵。
為了改命進入戲班子，卻要被生母斬斷一指，自此斷絕親情，是在與那無情的世道為敵。
男生女相，因此唱旦角成名，也因此要被逼著忘記自己是個“男兒郎”，不止身段言語，還要打心底裡給自己刻上“女嬌娥”，徹底與自己為敵。
因為戲唱得好，而被太監變態凌辱，被貴族袁四爺賞玩，被日本人脅迫……時代更替與否，他都被逼著與每一個時代下腐爛的權貴為敵。
本想與心裡的“霸王”段小樓唱一輩子戲，卻因為菊仙的出現而被拋棄，又為救段小樓給日本人唱戲而再次被拋棄，再為文革當街遊眾批鬥，第三次被段小樓拋棄，他靠著虞姬般決絕的一腔深情苦苦支撐，卻不曾知道，戲子本無情，這樣的情深，才讓他一次次與世間無數不予真心，不付真情的“假霸王”為敵。
最艱難時撿回的棄嬰，本欲當做傳人的徒弟，再不服他的管教，搶了他的虞姬，還親手把他送上了批鬥臺，至此，他最愛的戲沒了，他鐘情的師兄讓他死心，承載他最後希望的徒弟，讓他遍體鱗傷，此生再無所盼。
也許程蝶衣早早認輸，他是不是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如果被斬斷手指送進戲班以後，他早點放棄掙扎，捱打就向師傅討好求饒，陽奉陰違的認了“本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
如果他早早就接受了段小樓離開，自己再尋一個霸王出來搭戲，繼續做自己的京城名角，自此與他不相往來，更不用揹著漢奸的名頭去唱戲救他。
然後他享盡名角帶來的名利富貴，有了積蓄後退出舞臺，成立自己的戲班子，成家立業，歸於平淡。
想來如此眼熟，一如我們遇過的千萬人，向命運低頭的故事。
程蝶衣其實是那些在生活裡向命運屈服，然後被一點點剝離出來的純粹的自己。他的世界裡，一句話就是一生為霸王做虞姬的承諾，一輩子就是少一年，一個月，一分鐘都不算的堅持，一場戲就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世事變遷都要完成的使命。
段小樓說他不瘋魔不成活，但與他而言，他認了不是男兒郎，那他就是女嬌娥，他認了霸王別姬是他的一輩子，那就須得為他生，為他死。無論滄海桑田，時移世遷，他都只知道他是為了虞姬而活，非身死不能改。
然而即使走到最後，他不再掙扎，不再祈盼，卻也依舊放不下骨子裡的倔強。與這世界為敵他輸的一敗塗地，但輸不是結束，縱身死亦不悔，才是他這一生真正的句號。
還記得蝶衣最早學的那段《夜深沉》嗎——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
有誰人孤悽似我，似這等削髮緣何…
從今去把鐘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年少哥哥/
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
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班若波羅」
不戀一生繁華，不願為佛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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