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於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
加繆《鼠疫》精彩書摘
【01】我感到興趣的是：為所愛而生，為所愛而死。
【02】人一旦意識到世界荒誕，即便沒有感染上疫症，也平添了心病，這就是身陷圍城，心陷絕境的徵兆。
【03】生活邏輯就是這麼荒謬：做好人難，不做壞人更難。換言之，做點好事容易，難的是不做壞事。
【04】天災人禍是常見之事，不過，當災難臨頭之際，世人還很難相信。人世間流行過多少次瘟疫，不下於頻仍的戰爭。然而，無論鬧瘟疫還是爆發戰爭，總是出乎人的意料，猝不及防。
【05】我們的同胞，論罪過也並不比別人大，只不過他們忘記了應當謙虛，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這就意味著災難不可能發生。
【06】眼下應當做的，就是應該承認的事實便明確承認，果斷驅逐不必要的疑慮，採取切合實際的措施。
【07】全城封閉所造成的最明顯的後果之一，就是將一些沒有思想準備的人置於突然分離的境況。
【08】這次分離來得突兀，時間又延長了，這倒讓他們認識到，他們彼此遠離就無法生活，而比起這種猛然憬悟的事實，鼠疫就微不足道了。
【09】事實上，我們要忍受著雙重的苦痛，首先是我們內心的痛苦，然後就是在我們的想象中，在外的兒子、妻子或情人的離愁別恨。
【10】鼠疫給我們的同胞帶來的頭一種印象，就是流放感。
【11】我們對現時喪失耐心，又敵視過去，放棄未來，活似受人世間法律或仇恨的制裁，過著鐵窗生活的人。最終，想要擺脫這種無法忍受的休閒，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想象的空間，重新開動火車，讓頑固保持沉默的門鈴每小時都重複鳴響。
【12】固然，在災難中，確實有抽象和不現實的成分。可是，當抽象概念開始要你命的時候，勢必就得認真對付這種抽象概念了。
【13】當憐憫成為無用之物時，大家就都鄙棄了。
【14】上帝的仁慈最終就表現在這方面，即賦予一切事物以兩面：善與惡，憤怒與憐憫，鼠疫與救贖。就連危害你們的這場災難，也是對你們的教育，給你們指明道路。
【15】他們因為一種莫名的罪過，被判處了一種難以想象的監禁。於是，一些人就接著過他們的小日子，儘量適應這種幽禁的生活；另一些人則相反，此後他們只有一個念頭，設法逃出這座監獄。
【16】如果瘟疫繼續蔓延，那麼道德觀念也隨之鬆弛，古代米蘭人在墓前縱慾的場面，又將在我們這裡重演。
【17】鼠疫有利於一些人的思想昇華，但是，看到鼠疫給人帶來的災難和痛苦，除非是瘋子、瞎子或者懦夫，才會任其擺佈。
【18】必須以這種或那種方式進行鬥爭，絕不能跪下求饒。問題全在於控制局面，儘量少死人，少造成親人永別。為此也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同鼠疫搏鬥。這個真理並不值得讚揚，這只是順理成章的事。
【19】在這種危難的時刻，您要發揮作用的首要方式，就是做好本職工作。否則的話，其他什麼都談不上。
【20】如果人真的非要為自己樹立起榜樣和楷模，即所謂的英雄，如果在這個故事中非得有個英雄不可，那麼敘述者恰恰要推薦這個微不足道、不顯山露水的英雄：他只有那麼一點善良之心，還有一種看似可笑的理想。這就將賦予真理其原本的面目，確認二加二就是等於四，並且歸還英雄主義其應有的次要地位，緊隨幸福的豪放欲求之後，從來就沒有超越過。
【21】這種寂靜、色彩和活動的消亡，既可以是夏天的特徵，也可以是瘟疫的徵象。空氣這麼滯重，不知是滿負荷威脅，還是瀰漫著灰塵和灼熱。
【22】起作用的不是法律，而是判決。對此誰也無能為力。
【23】消極無作為的人太多了，而瘟疫是大家的事，人人都應該儘自己的責任。
【24】 因此，個人命運已不復存在，唯有一段集體的歷史，即鼠疫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感受最深的莫過於骨肉分離和放逐感，以及其中包含的恐懼和反抗。
【25】 這場疫病看似迫使居民像圍城中的人那樣萬眾一心，但同時也摧毀了傳統的關係，把個人重又投入孤獨的狀態。這就造成了全城恐慌。
【26】安於絕望比絕望本身還要糟糕。
【27】實話實說，鼠疫剝奪了所有人愛的能力，甚至剝奪了友愛的能力。因為，愛要求一點未來，而我們只剩下一些當下的瞬間了。
【28】 全城盡是醒著的睡眠者，他們難得有真正逃脫自己命運的時刻，只是寥寥數次，他們看似癒合的傷口，在夜間突然又開裂了。他們猛地驚醒，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創傷，惱怒地咬起嘴唇，剎那間重溫了猝如新創的傷痛，同時又見到心愛的人驚慌失措的面孔。到了清晨，他們又回到災難中，亦即復歸抱殘守缺的狀態。
【29】無論做什麼，他們都不再有所選擇了。鼠疫已消除了價值判斷。這種情況可見之於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不再注重購買的衣服或食品的質量了。大家都全盤接受一切了。
【30】不過，疲憊逐漸侵襲所有繼續跟瘟疫進行這場鬥爭的人，最危險的後果並不在於漠視外界發生的事件以及別人情緒的變化，而在於自己疏忽鬆懈，放任自流了。
【31】 人到了我這年紀，勢必講真話。講假話太累了。
【32】按說，鼠疫司職不偏不倚，卓有成效，本可以在我們同胞的心中強化平等，不料正相反，它通過自私心理的正常作用，在人心中加劇了不公正的感受。當然，最後還有無可挑剔的平等，即死亡，但是這種平等，誰也不願意爭取。
【33】當個鼠疫患者相當辛苦。不過，不想成為鼠疫患者還要更辛苦。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很累，因為如今，所有人都難免染上點鼠疫。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有那麼幾個人，不想再當鼠疫患者了，就嚐盡了疲勞之苦，除非死了才可能解脫。
【34】他們中間一些人的心裡，已由鼠疫深深植下了一種懷疑主義，不能自拔了，再也沒有希望的容身之地。即使鼠疫流行期已經過去，他們還繼續遵循鼠疫的規則生活，自然跟不上形勢的發展了。另一些人則相反，他們主要屬於飽受離別之苦的群體；此前跟他們所愛的人天各一方，長期分離，陷入幽閉的沮喪之中；一旦颳起希望之風，他們心中便燃起一種狂熱和急躁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35】 在一定意義上，什麼也不會改變，但是在另一種意義上，又不可能忘掉一切，即使加上多大的意志力也是枉然，鼠疫總要留下痕跡，至少留在人心裡。
【36】人不能總那麼緊繃著，日夜惕厲。全身力量擰成一股繩，一直同鼠疫抗爭，現在終於鬆鬆勁了。讓感情流露出來，這也是一種幸福。
【37】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贏的，無非是見識和記憶。
【38】死亡降臨都沒有真正實現的平等，解脫災難的歡樂卻做到了，至少在這幾個小時成為現實。
【39】說到底，鼠疫究竟是什麼呢？鼠疫就是生活，不過如此。
【40】翻閱醫書便可知道，鼠疫桿菌不會滅絕，也永遠不會消亡，這種桿菌能在傢俱和內衣被褥中休眠幾十年，在房間、地窖、箱子、手帕或廢紙裡耐心等待，也許會等到那麼一天，鼠疫再次喚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裡死去，給人帶去災難和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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