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善到惡的形象轉變,"九頭鳥"形象文化發展的過程

導語:俗語云:"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此語將湖北佬與九頭鳥相提並論,由此遂使"九頭鳥''成為湖北佬的諢名,並得以廣泛傳播。今人多以為九頭鳥即歷代典籍中所載的鬼車、姑獲、飽鶻等不祥鳥,以"九頭鳥"之名說湖北佬為人潑辣蠻橫、處世精明圓猾。然而,九頭鳥的原型應為楚人的九鳳神鳥,它在楚人的觀念中本是吉祥鳥,只因在長期傳承過程中不斷地被人們妖化、怪化,才最終徹底轉化為惡鳥。那麼九頭鳥形象有善轉惡的過程中,究竟有哪些原因,這便需要深入九頭鳥形象文化,進行了解。

由善到惡的形象轉變,

九頭鳥

一、九鳳:九頭鳥形象的原型

所謂"九頭鳥",顧名思義,就是長有九個頭顱的飛鳥。這種形象記載,最早可見於《山海經》。《山海經·大荒北經》曰;"大荒之中,有山名北極天櫃,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名曰九鳳疽"這裡的"九鳳神鳥"即是九頭鳥的原型,它鮮明地彰顯出上古時期楚民族特有的文化心理,是楚人理想與智慧的結晶。

1、楚人對東方文化的理解

首先,九鳳形象根源於楚人對東方文化的理解和接受,這種理解和接受表現為楚人對鳥(尤其是鳳凰)形象的喜愛和崇拜。楚人是以鳥為主要圖騰的,如崔豹《古今注》中的"楚魂鳥",即以楚王死後魂魄化為飛鳥,暗示楚人與鳥圖騰的關係。楚的先祖為帝顓頊高陽,此後又經稱、卷章、重黎而至祝融,班固《白虎通·五行》認為祝融"

其精朱鳥,離為鸞",表明楚人將祝融看作是鳳凰的化身,從而對鳳凰懷有深厚的感情。楚人對自己祖先的崇拜和對鳳凰及其他鳥類的崇拜,由此形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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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頭鳥圖騰

2、楚人對浪漫世界的追求

其次,楚人對飛天昇仙故事也極為熱衷。現實生活的乏味與壓抑,人生遭際的困頓和坎坷個人壽命的有限和短暫,使得他們常常幻想能超脫茫茫塵世,擺脫無窮無盡的苦惱,在神秘的天界裡實現既包括肉體,也包括心靈雙重意義上的"逍遙遊"。

在他們看來,這種理想只能靠飛鳥尤其是鳳鳥的導引才能實現。如1949年湖南長沙陳家大山出土的楚墓人物龍鳳帛畫,即生動描繪出展翅飛翔的鳳鳥野引一位貴族女子飛天昇仙的場景。屈原《離騷》中"鸞凰為餘先戒兮"、"吾令鳳鳥飛騰兮",劉向《九嘆·遠遊》中"駕鸞鳳以上游兮"等辭句,也說明了在楚人的觀念裡,惟有"搖翹奮羽,馳風騁雨,遊無窮兮"的飛鳥,才能導引他們忘卻凡間的痛苦,升人仙界求得永生與安寧,袒露岀他們對飛鳥、對鳳凰的發自內心的喜愛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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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頭鳥

3、楚人由多民族構成

其三,楚民族並不是一個成分單一的族群,在楚國由弱至強、由最初受成王分封時的小國,成為"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隆塞、邯陽,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

"的天下強國的過程中,原先世代繁衍於這塊土地上的民族也漸漸地與早期的楚民族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以南蠻(包括楚、百濮、群蠻、百越等南方民族)、華夏、東夷三個民族為主幹的新的意義上的楚民族。

其他民族的文化也自然而然地滲入到楚文化中,使之呈現出複雜的特點。其中,尤以東夷文化給予楚文化的影響最為深遠。東夷文化也是以鳥為主要圖騰的,這就與楚文化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共通性。許慎在《說文》中指明"鳳,神鳥也。……出於東方君子之國",即意味著鳳與東方文化之間存在著極為密切的聯繫。

楚人有"尚東"的文化心理,亦以東向為尊,因此他們理所當然地會對東方文化有著濃重的親切感。作為東方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東夷文化中對鳥類形象特別是對鳳凰形象的尊崇,也就與楚人的觀念達成了高度一致。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楚人無庸置疑地會以鳥或鳳凰的形象去構建他們心目中的神祉,這些神祉的形象也就會鮮明地體現出他們對鳥或鳳凰的深深敬仰和無限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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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頭鳥

4、數字"九"中的楚文化

傳統觀念認為,"九"是最大的陽數,用以極言其多,楚人對這一數字有著特殊的偏好。如楚辭中屈原作《九章》、《九歌》,劉向作《九嘆》,王逸作《九思》,宋玉作《九辯》,王褒作《九懷》等,都借一個"

"字最大限度地傾吐出作者們心底的喜怒哀樂。又如上古時期分佈於楚地(今湖北、湖南、江西一帶)的部族九黎,它共有九個部落組成,每個部落又下分為九個民族……

由此亦可見出數字"九"在楚人思想觀念中所佔的重要地位。劉向在注宋玉《九辯》時說:"九者,陽之數,道之綱紀也。故天有九星,以正機衡;地有九州,以成萬邦;人有九竅,以通精明",將""上升到國家綱紀的高度,從國家政權的組織結構角度把這一數字神聖化,更說明楚人對""這個數字所懷有的強烈敬重心理。九鳳神鳥之所以為""首,也正是楚人這種心理的外化,是這種心理意識在他們構建本部族神祉過程中的應用,從而體現出楚地濃郁的地方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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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頭鳥

5、小結

九鳳形象為"人面"與"鳥身"的結合體,這實際上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意識正處於由矇昧向文明過渡的階段。在這一時期裡,他們一方面開始認識到人作為獨立個體所具有的價值和力量(即"人面"),另一方面仍舊對作為整體的本民族抱有難以割捨的依賴之情(即"島身",是以圖騰的某一部分來代表其所象徵的民族)。總而言之,《山海經》中的九鳳形象是對九頭鳥形象的最早記載,它體現了楚人新奇獨特的思維方式,是他們美好理想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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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頭鳥

二、鬼車:九頭鳥形象的異化

自《山海經》之後,歷代典籍中便很難見到有關九鳳形象的記載了,九鳳作為九頭鳥的原型這一概念,也因此漸漸地被人們淡忘。同時歷代小說、雜記中反覆記錄一種不祥鳥——鬼車鳥,並作為九頭鳥的別名。因為這種說法徵引較多,影響甚廣,所以後世遂多以九頭鳥作為鬼車鳥的固定名稱,並根據鬼車鳥的性質來為九頭鳥定性。

《辭海》"九頭鳥"條雲:"九頭鳥,亦名蒼嶋、鬼車,古代傳說中的不祥鳥"。《漢語大辭典》"九頭鳥"條亦云:"1.傳說中的不祥怪鳥2.鬼車鳥的別名"。由此不難看出以鬼車直接等同九頭鳥的說法,已為人們普遍接受和認同。然而鬼車鳥的形象,並不能完全被理解為以九鳳為原型的九頭鳥形象,它實際代表著九頭鳥形象的異化,是九鳳形象的妖化和怪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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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鳥

1、鬼車鳥由來的記載

鬼車鳥的形象,歷代典籍中多有記載,初見於宋,而宋以後各代又自有考辨損益。如羅願在《爾雅翼》卷十七中引裴瑜注曰:"(鬼車鳥)秦中天陰,有時作聲,聲如力車鳴,或言是水雞過。說者曰:'此鳥昔有十頭,能收人魂氣,為天狗齧去其一,至今滴血不止。遇其夜過或滴汙物上者,以為不祥。人家皆滅燭呼犬以去之'

"。

又如唐慎微在《證類本草》卷十九中所記:"鬼車晦暝則飛鳴,能入人室,收人魂氣。一名鬼鳥。此鳥昔有十首,一首為犬所噬,今猶餘九首,其一常下血,滴人家則兇。夜聞其飛鳴,則披狗耳,猶言其畏狗也"。

再如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三十三引《小說》雲:"周公居東周,惡聞此鳥,命庭氏射之,血其一首,餘猶九首。"從這些記載可以推之鬼車鳥得名"九頭鳥"的原因,即在於它原本有十個頭,後來出於客觀因素,失去了一個,只剩九個,而所缺的那個頭的傷口則經常滴血,血落下來,能給人帶來災咎,所以鬼車鳥才被視為不祥之物。此外,鬼車鳥還具有能收人魂氣、喜愛夜間飛行、怕狗等生活習性,這些生活習性又都與人們的特定心理緊密聯繫,是這些特定心理的集中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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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鳥

2、鬼車鳥形象的記載

鬼車鳥在體形大小上,也具有一定的差別。周密《齊東野語》中所記的李守翁守長沙時募人捕得的鬼車鳥是"身圓如箕";李石《續博物志》中郝氏所見的鬼車島是"翼廣丈許,九首互相低昂",其一羽"長三尺許,廣八九寸,色類鵝雁";李時珍《本草綱目·禽》中記載:"鬼車狀如俏鶻而大者,翼廣丈許";而《齊東野語》更是對鬼車鳥的翅膀做了細緻的描繪,鬼車鳥"每頸各生兩翅,當飛時十八翼霍霍競進,不相為用",如此鮮明的細節,更進一步豐富了鬼車島的形象,體現出幾分幻想的色彩。

通過對鬼車鳥的形象所進行的觀照,可以得出以下結論:(1)鬼車鳥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九頭鳥,而應該是"十頭鳥"。

它從"十頭鳥"轉化為"九頭鳥"有兩種方式,這兩種方式都帶有神話傳說的性質。它只能作為九頭鳥形象的一個特例、一種變異。(2)鬼車鳥是人們有意識地塑造出的一種鳥類形象,它刻意以九鳳為參照物,但僅僅保留了九鳳"九首"、"鳥身"等最基本的外部特徵,同時用傳統觀念中的不祥事物,如血、獸人魂氣等加以附會,使之妖化、怪化。

因此,鬼車鳥這種由"十頭鳥"轉化成的假九頭鳥,很顯然與楚人觀念中的九鳳神鳥有著根本上的區別,不能將二者混同為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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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鳥

三、九頭鳥形象流變的一般過程與原因

從上古時期神話傳說時代的九頭鳥,到當今時代的鬼車,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九頭鳥這一形象的傳承經歷了複雜的流變過程。在不斷被妖化和怪化過程中,它由最初的吉祥的神祉,最終變為災禍的象徵,並以"惡鳥"、"妖鳥"、"不祥鳥"的形象作為定論為人們普遍接受。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實際是語言、文化、民族關係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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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頭鳥

1、語言音譯的誤會

因形近、音近產生的訛誤,是引起九鳳形象發生流變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鳳的形象,據《山海經·南山經》記載,是"其狀如雞,五采而文",《西山經》亦記為"其狀如翟(按:《說文》:翟,山雞而尾長者)而五釆文",具備外在的美態。九鳳既以""為名,當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應該帶有這種類似的特徵,即體形象小雞,羽毛有美麗的花紋等。

而當時有一種鵩鳥(也作服鳥),同樣"小如雞,體有文色"(按:《文選》中漢賈誼《鵩鳥賦》李善注引《巴蜀異物志》),而其得名由來也正是因為它的羽毛"色如服飾",這便使得人們易將九鳳與鵩鳥混同到一起。服鳥是貓頭鷹的一種,民間以為不祥鳥。

而在古代,""、""二字也經常通用,如商紂王所封"三公",《史記》的《殷本紀》和《魯仲連鄒陽列傳》均作九侯、鄂侯、文王,但在《禮記》和《戰國策》中,"九侯"均作"鬼侯"。又《括地誌》雲:"相州溢陽縣以南五十里有九侯城,亦名鬼侯城,蓋殷時九侯城也。"

因此從這種意義上說,九鳳又或可被理解為"鬼鳳"。"鬼鳳"一名能給人以陰森恐怖的感覺,這就與服鳥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共通性,即都含有不祥之義。九鳳是神話傳說中虛擬的形象,而鵩鳥真實可感,所以當九鳳神秘地消失在歷代典籍和人們的記憶中後,人們實際是按照鵩鳥所代表的這一種貓頭鷹類鳥的形象,去復原九鳳留下的"九首人面鳥身"的九頭鳥形象,這種做法必然會導致九頭鳥的形象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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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鳥

2、相似形象的誤會

《新唐書·五行志》曰:"鵂鶹,一名訓狐"。《本草綱目·禽四》""條注曰:"則鴞、鵩、訓狐之為一物明矣"。據此可知鵩鳥與鵂鶹之間聯繫甚密,或者說鵩鳥在一定程度上可等同為鵂鶹。而鬼車鳥的形象,一般也認為近於鵂鶹,如歐陽修《鬼車》詩云"

晝藏夜出如鵂鶹";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九《禽四》雲鬼車鳥"狀如鵂鶹而大者",這種形體上的相似性自然會又一次混淆人們的概念,從而將其進一步與九頭鳥聯繫起來。

又《山海經》中寫到了河羅之魚,曰"譙明山,譙水出焉,西注於河中。多何羅之魚,一身而十首,其音如吠犬,食之已癰,亦可御火,或作河羅。"明楊慎謂河羅之魚"一身十首,化而為鳥,其名休舊",而休舊即是鵂鶹。近人袁珂注《山海經》"河羅魚"條亦從此說,並引王崇慶語曰:"河羅之魚,鬼車之鳥,可以並觀。"可見鬼車鳥最初應是十頭鳥,系河羅魚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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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鳥

3、古代政治的導向

鬼車鳥由十頭鳥到九頭鳥的轉化,通常認為是通過兩個傳說故事完成的。即其所失去的那個頭,一說為周公居東周時,因惡聞此鳥,命庭氏所射(按:明周新《名異考》、清陳元龍《格致鏡原》以之為姑獲鳥);一說為前文所引,由犬所噬。而這兩種說法,正好證明了這一轉化決非信史,而是帶有強烈的人為因素,是人們有意為之。

周素來與楚交惡,如《左傳·僖公四年》所載的楚"貢苞茅不人"事、周昭王客死漢水事等。當楚為秦所滅後,楚人神祉的形象被踐踏和歪曲,也是極為正常的事情。九鳳、九頭鳥、鵩鳥、鵂鶹四者之間本來就有著錯綜複雜、"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從《莊子·逍遙遊》可知,楚文化中又有以魚化鳥的傳統,因此要以十頭鳥鵂鶹去妖化、怪化九頭鳥(九鳳),最簡易行的操作自然是使它失去一個頭。在鬼車鳥由十頭鳥轉化為九頭鳥的過程中,九鳳(即九頭鳥)也就理所當然地轉化成了鬼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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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車鳥

4、民間傳說的誤會

鬼車鳥的別名也有很多,如渠逸鳥(見陸長源《辨夷志》)、鬼鳥(見《類說》)等。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它又經常被人同姑獲鳥形象混同起來。

徵諸《玄中記》、《荊楚歲時記》、《酉陽雜俎》、《誠齋雜記》、《本草綱目》諸書所說,姑獲鳥為產婦死後所化,能收人魂魄,夜飛晝隱如鬼神,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毛落或血點小兒衣中為鳥祟。因此姑獲鳥能收人魂魄、落血為祟等特徵與鬼車鳥相同。

由善到惡的形象轉變,

姑獲鳥

姑獲鳥與鬼車鳥皆有別名為"鬼鳥",所以非常容易造成混淆。

如上文所引明周新《名異考》、清陳元龍《格致鏡原》以鬼車鳥為姑獲鳥事,即可證明此兩種鳥類形象的混淆是自古就有的。而姑獲鳥在外形上與鬼車鳥有很大差異,唐慎微在《證類本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已經明確地指出了它們實際是兩種不同的鳥。

值得注意的是,姑獲鳥形象又多與民間傳說中的"天鵝處女型"故事聯繫到一起。如《天中記》卷五十九、《太平御覽》卷九百二十七等所載的豫章男子見六七女子,不知是鳥,藏其毛衣,後與其中一女子成婚生子,女子得其毛衣後遂攜子飛去,由此可見民間傳說在神話形象流變中所起到的特殊作用。

由善到惡的形象轉變,

九頭鳥建築

結語:在深入瞭解"九頭鳥"形象文化後,通過各類古籍的探索與比較,可以得知,"九頭鳥"在古老的楚文化中,是象徵著幸福美好的神鳥。可是在世俗文學的傳播中,"九頭鳥"與其他形象低下的鳥類混合了,導致"九頭鳥"形象由善轉惡。所以,在瞭解"九頭鳥"形象文化之後,便有責任捍衛"九頭鳥"的原始形象,使"九頭鳥"神鳥的形象,得以獲得世人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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