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靜雅兩年前在一次女性創業論壇相識，她電商做得很好，是圓桌討論嘉賓之一。有些會議看上去“高大上”，實際索然無味，為成功者搭建展示自我的舞臺，對普通人意義不大——都是成年人，誰會把自己發家的真正秘籍在大庭廣眾下掏心掏肺公開？演講聽上去堂皇而智慧，細想卻相當於什麼都沒講。
但是靜雅不同，我瞬間從她的發言中聽出了真誠，她坦率分析自己做產品的細節，回答問題也很客觀，對普通女性創業者非常有幫助，頓時讓我印象深刻。
論壇結束後她找到我：“筱懿姐，咱們加個微信吧。”
從此，我們成了經常點贊、偶爾聊天的朋友，直到她告訴我希望在結婚前有個樹洞，把過往的經歷說完後通通放下，我們才有了這次對話。
她不介意人物和內容在處理之後發表。
化名：孫靜雅
性別：女
年齡：30歲
採訪時間：2019年4月16日
星期二 17：00
城市：杭州
我曾經做過3年第三者，他對於我，更像金主。
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境至今記得每個細節。他是當地知名企業家，在我們學校開設獎學金，我作為學生代表參加揭幕儀式，那年我大三——選我是因為我好看，關鍵是窮，“窮”是個殘酷的詞，比如我一貫成績好愛讀書，那是因為我每季只有三件不好看的衣服很自卑，藉口看書不出門好像還能挽回點面子。
他演講時燈光效果不錯，在那張早已不年輕的臉上勾勒出暈輪，他恰到好處地慷慨激昂，偶爾揮動手臂，彷彿世界盡在掌握，就像一個拯救者。
儀式結束後，校領導和學生代表陪他一起吃飯，他穿著整潔的襯衫，既不過分隆重也不隨意，用公筷給我佈菜時，既不熱絡也不生分，動作卻毋庸置疑，我看到他飽滿健康、修剪整齊的指甲泛著微光，即便我們班家境最好的男孩子也沒有那樣的氣度。
飯後，他讓秘書留下學生們的聯繫方式，說以後遇到困難可以找他。
很快到了暑假，某天他的秘書突然聯繫我說暑假企業有帶薪實習機會，要不要試試，可以住員工宿舍，幾乎什麼都不用準備。
我缺錢也缺機會，立刻同意，報到時才發現分給我的宿舍是個單間，我當時覺得：畢業後能到這裡上班該多好。
他的公司是一家大型竹製品製造企業，最大的銷售份額來自竹地板，那幾年趕上裝修風潮，銷售狀況很不錯。我在市場部實習做區域營銷規劃，挺長見識，尤其所有人都對我笑臉相迎，讓我誤以為世界友善，直到有一天在洗手間聽到有人說：“孫靜雅的來歷你還不知道？董事長親自安排的，ho，誰知道什麼關係……”
我心裡一驚。
實習結束，我去他辦公室表達感謝，他有一間大而且空曠的辦公室，滿架子書，牆上掛著一幅字：靜水深流。
他親切地邀請我坐到“靜水深流”下面的沙發，事無鉅細詢問實習期感受，突然眼光直接地看緊我，問：“靜雅，你願意大四開始就在我的公司上班嗎？我知道你還有一年畢業，但是這一年課程已經很輕鬆了，早點工作會有很多實際幫助。”
現在想起來，他的口氣挺有意思，比如直接叫我的名字“靜雅”，直接把我當成他的同輩一般，而不是年輕19歲的晚輩。
生活沒有留給我當傻白甜的機會，自從12歲爸爸生病去世，我和媽媽一直在貧窮中，爸爸治病留下了大量債務，我媽是個要強的女人，她把原先的房子賣了，在一箇中檔女裝品牌做最老的店員，每天彎腰陪笑幫顧客試衣服供我上大學，我們蹭住在外婆家。
我沒有青春期，也沒資本叛逆，很早就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是漂亮，劣勢是窮，如果希望從底層往上走，除了通過好成績和教育，另外就是戀愛和結婚。我不太喜歡同齡人，和我一樣窮的照顧不到我，遇見富二代概率太小，而且富二代男朋友可以直接給我錢嗎？不能。那要幾個包和口紅有什麼用？還耽誤我學習。
所以，我在大學沒有男朋友。
人的直覺很奇怪，我覺得老唐一定喜歡我——對，我私下叫他“老唐”，順口得像老夫老妻，而不是無知少女仰望“糖心爹地”。
我需要工作、經驗和金錢，他需要青春的感情和身體，我懂得一個年輕情人的本分，從不在他陪家人時撒嬌發痴添亂，更別說上位要求婚姻。所以，老唐對我慷慨而放心，他特別瞭解我要什麼，給的都是現金，比如我媽買房他支持了60萬。
我媽假裝不知道我和老唐的關係，因為她如果承認自己知道會更尷尬，而且，她比我更清楚這段關係的利弊，作為母親，她只能不斷暗示我：要早點靠自己，要找男朋友。
我今天說出這些“三觀不正”的話沒覺得特別羞恥，因為當時的我，如果想迅速減輕媽媽的負擔，沒有其他選擇。
我是怎樣聽到了那段談話呢？
老唐辦公室門沒關，他的秘書恰巧外出，我拿著資料找他簽字時突然聽到房間裡的談話聲：“小孫年紀小，又在你自己的企業，打發起來就怕不利索，不如干脆送她出國上學。哦，對了，千萬別去新西蘭澳大利亞，還是去美國，美國人多，她去了立刻能找一個不錯的下家，很快就把你忘了，你也好脫身。”
沉默片刻後，老唐熟悉的聲音響起：“是啊，她挺上進，也喜歡上學。”
假如是電視劇，我的反應應該是淚流滿面，甚至衝進去質問，總之要糾纏很久。
事實並沒有——那樣撕破臉於我有什麼意義？我轉身捏著資料下樓回到自己的工位。
必須承認，“窮”有一個好處就是讓你來不及敏感和傷心，立刻去想怎麼解決問題。
我已經在這個私企工作了3年，我勤奮、能吃苦、學習力強，志向也不在此，畢竟我不可能給一個40多歲的男人當一輩子情人，哪裡有未來我就得往哪裡走，哪怕一片未知。
我希望再一次改變命運，所以，我要去上學。甚至我都沒有去想老唐著急打發我是因為他的家庭，還是他厭倦了這段關係想換一個更新鮮的“孫靜雅”。
2013年，我被安排去了美國一所普通大學，學習工商管理。
那段時間，我一邊準備各項考試，一邊把和老唐的關係做個善終。我比以往更加乖巧聽話，對他百依百順，我的態度不是虛偽，而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人家是你的金主，怎麼能態度不好呢？我和他在金錢上不平等，又因為“第三者”或者直白說“情人”這樣的關係，在人格上也不平等。
老唐從來不是壞人，我倆完全自願互不虧欠。
所以，最後在一起的時光還挺溫暖，以至於我得非常剋制才能不讓自己對他產生愛情——愛情這樣寶貴的情分，我想留給自己第一個真正的愛人。
我對老唐的感謝還在於，美國的學費與生活費兩年合計大約90萬，他一次性打入我的銀行卡。
他沒有像一個老謀深算的商人那樣分期付款，最終賴賬。
我們的聯繫漸少，然後，徹底失聯。
在美國學習的兩年，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段。
我和過去一刀兩斷，用嶄新的身份投入新世界，擁有新朋友。我發自內心熱愛知識和學習，別人眼裡的艱苦是我12歲之後的日常，我甚至覺得完全沒有苦楚和煩惱可言，日子已經甜蜜得像一塊巧克力了。
我媽在國內的生活也有了轉機，她從最老的店員熬成了店長，“年紀大”帶給她的閱歷和經驗反而成為不可替代的優勢。
我倆經常微信視頻，我還給她們店裡的姑娘寄美國小眾又便宜的護膚與化妝品，她們喜歡到搶著發朋友圈，居然很多顧客點贊，這讓我靈光乍現：能不能通過合規的途徑，把這些小眾品牌進口到中國，通過朋友圈這樣特別的渠道去銷售呢？
我和我媽都是行動派，立刻著手。我們發現，把國外一些小分類品牌引進到國內是個好機會，小分類是縫隙市場，國內大公司並不重視，競爭相對少，我們要做的第一步是把銷量先帶動起來，爭取和品牌溝通的機會。
那是2014年6月左右，我媽像賣衣服一樣設定好激勵政策，請店員們在業餘時間一起幫忙。起初由於數量不多，運費和報關成本都很高，價格沒法太便宜，可即便如此，銷售量也直線上漲，我和我媽迅速意識到，這是一個必須抓住的商業機會。
如果你問我生活中最佩服誰，我一定毫不猶豫回答：我媽。
一個飽受打擊的女人依然保持著飽滿的精氣神，這太難了。我媽快速而全面思考之後，先用老唐給我的學費和生活費作啟動資金，然後把房子賣掉搬回外婆家交生活費同住，賣房款到賬後，她又第一時間把學費生活費還給我，在視頻裡叮囑：“絕不允許把這筆錢挪用在別處。”
我的創業項目其實始於2014年6月的這次嘗試，把國外小眾護膚彩妝引進中國市場，趕上了中國新媒體新渠道的風口。
我們當然遇到了很多艱難，但是，和沒有出路相比，再難走的路都是坦途了，何況我們兩個能吃苦的女人。
2016年底我回國，我們的公司小有成績，還買了一套比從前更大的房子，我甚至交往了一個條件很不錯的男朋友，卻聽到一個關於老唐的壞消息：
他破產了。
老唐的竹製品公司為了擴大規模引入投資機構，簽訂對賭協議。多年生意的坦途讓他自信到自負，絲毫沒有料到市場突變，竹製品突然不再流行，擴張的趨勢卻無法暫停，資金鍊瞬間緊繃到斷裂。
沒有完成盈利目標，老唐對賭失敗，賠上全部身家。
他的太太和一雙兒女多年前移民國外，有人說老唐早已為她們留足生活費，有人說突然破產導致妻兒在國外失去依靠，也有人說老唐故意破產止損。
總之，他從當地知名企業家，崩塌成商界警鐘和笑話。
我從來沒想到，與老唐會以這種方式重逢——我叫了輛滴滴專車，司機是老唐。
打開車門，我倆都愣住了，互相辨認很久：他頭髮灰白，眼神黯淡，面孔多了皺紋，身材卻還保持得不錯，衣著乾淨講究，相比專車司機的職業，他的器宇過於軒昂，讓我想到那間寬敞的辦公室和那幅“靜水深流”的書法，與現在僅僅隔了四年。
老唐先開口：“我知道你過得不錯，挺為你開心。”
我問：“你的太太和孩子呢？”
他答：“孩子已經成年了，能照顧媽媽，生活沒有那麼糟糕，但是肯定比從前差多了。”
我的目的地很近，10分鐘便結束了這場奇幻之旅。
我告訴我媽與老唐的重逢，她陪我坐著，沒說話。
我先開口：“媽，買房子他給了60萬，留學給了90萬，一共150萬。假如我想把這錢還給他，你會攔我嗎？”
我媽笑起來：“多大點兒事，我攔你做什麼？150萬換我女兒安安心心生活，不為自己的過去內疚難受，值！”
我瞬間淚流滿面。
我的媽媽，她太懂我。
我媽摟著我，輕輕摸著我的頭髮：“孩子，很多時候人是沒得選，當年倔強也不能當飯吃，別難為自己。你把150萬用媽媽的名字開卡存給他，他現在的狀態不可能接受那麼一大筆錢。我的女兒，聰明、能幹、天性善良，會有好的未來，就讓過去一筆勾銷。”
最終，是我媽媽出面，用溫和的方式和讓人無法拒絕的方法給了這150萬，老唐像個驕傲而末路的英雄，從此徹底消失在我的生活裡。
我更加努力地生活，盡己所能善待周遭，盡己所能表達真實的態度和意見，因為我知道“說真話”這種底氣是我努力太久才獲得。
我即將與相愛的男朋友結婚，這件往事我要求自己徹底放下。
雖然它不光彩，不符合高尚的道德，但我不為自己做過的任何事情後悔，因為那沒有意義。
閱讀更多 斑瑪會員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