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即將拆遷的棚戶區,分割二十年後的重聚。母親,女兒。熙熙攘攘,利來利往。逃離,重聚,分別。兜兜轉轉,都的輪迴。
逃
“媽,明天能不買饃吃嘛,我想吃牛肉麵”,昏暗的牆角,漆黑的桌子邊,穿著睡衣的女孩滿臉痛苦的咀嚼著,一手拿著饃饃,一手拿著筷子,望著旁邊同樣造型的中年女人。
女人抬起眼白了女孩一眼,又看了一眼床上小小的隆起,嘆了一口氣,“這頓先吃饃饃,中午去火車站之前,帶你妹妹去吃牛肉麵”。
女孩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開口小聲說著:“從今天晚上開始我要出去住了,已經和朋友租好地方了,沒時間”,然後起身離開了牆角的小桌子,走向窗邊,塑料板凳摩擦著滿是劃痕的水泥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在哪”?女人轉頭望向女孩,屋裡沒開燈,女孩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昏暗的房間內,只一束光從狹窄的窗口投進來,卻顯得更加擁擠。一粒粒灰塵在光線下跳動著,被女孩突然的停頓打斷了節奏,四處驚散,無措逃離,照亮了女孩泛白的睡衣。女孩皺著眉頭,揉了一把本就亂糟糟的頭髮,說道:“不用你管”!然後往前跨了一步,猶豫著要不要拉開唯一的大門。
“不用我管?你那駕照都考了多久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早上教練喊你去學也不去,我不管你能行”?女人壓著聲音說著,還是隱藏不住怒意。她站起身,走到女孩剛剛戰立的位置,光束打在了她臉上,還有同樣發白的睡衣。
“站住,你要是出去住,別想我再給你錢”。女人啞著嗓子說道。
“錢錢,你就知道錢”,說著,女孩彎下腰,拎著一包東西,迅速拉開門跑了出去。
“給我回來”,女人嘴巴劇烈抖動著,因為生氣,原本乾枯的臉上全是皺紋,她回頭往黑暗中看了幾眼,往門外追了出去。
門鎖旁,控制電燈的繩子被突然波動的氣流帶動著左右搖擺起來,不遠處,光束中的灰塵依舊飛舞著,它們以爭吵為樂曲,以風當做節奏,靜靜等待著。牆壁上,滿是灰塵的掛鐘發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響聲,指向了九點鐘的方向。時間和空間終於開始在這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四口之家緩慢流動起來,門口的光線照亮了掩映在黑暗中的床鋪,一個女孩從床上坐了起來,揉著眼睛,有些迷茫的喊道:“媽”!卻只聽到在屋子裡迴盪的報時的餘音——“叮~~~”
這是一個位於棚戶區深處的頂層空間,佈滿鏽跡的狹窄的鐵製樓梯連接著泥濘的土地和汙濁的空氣。順著破爛的水泥路面望去,跑在前面的女孩是姐姐趙熙,是剛剛畢業的大專生,待業在家。女人叫做李蘭,是一家紡織廠的工人,隔一天上一次夜班,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幾乎沒有休假時間。床上的女孩是妹妹趙攘,正在讀大一,第一次來媽媽工作的城市。
趙熙消失在了拐角處。李蘭被甩掉了,她喘著粗氣,終於吼了出來:“有本事,你給我死在外面算了”!隨即癱坐在了路邊,身邊時不時有垃圾飄過。
聚
水流不急不緩的流過,擾亂了清晨的薄霧,水面倒映出的火焰一般的天空,還有河邊急匆匆的倒影。靠近河邊的小道上,還穿著紡織廠工服的李蘭快走著,看了看通紅的天空,然後停下來看了眼手機,屏幕上是兩個小女孩的笑臉,時間顯示——7.15 5:05。還有彈出的微信消息。
教練:“今天趙熙還不來學車,這個暑假肯定拿不到駕照了”!
“教練不好意思,我馬上就讓她過來”回覆完,李蘭朝著不遠處的公交站跑去,到的時候一輛公交車正好停在她面前,不早不晚。
眼前的高樓大廈一點點被蓋著綠色網布的地皮取代,從河面飄來的空氣摻雜了一些說不清的味道。天空的顏色還沒什麼變化,李蘭走下公交車,轉過彎,朝著一家飄著白煙的小店走去。一棵大樹緊貼著小店,白煙順著樹枝流向巨大的灌木叢,俯視著在破爛的水泥地面上來往的人群。
白煙消散,李蘭走近了小店。穿著圍裙的一對老夫妻站在放置蒸籠的餐檯後,正在招呼著買饃饃的老老少少。
“老黃,你們找好新的地方開店了嗎?”!正接過饃饃的老人說著。
“沒,唉,可能也就不做了”一個大爺說著把饃饃遞給了老人。
“年紀大了,還要再找新的位置,唉,難”一旁的奶奶接著說。
“那以後上哪吃這麼好的饃饃去啊”!老人感嘆著,接過饃饃往小店旁破爛的水泥路走去。
望著老人佝僂的背影,李蘭眉間的皺紋更深了。
“黃叔,趙嬸早上好,來四個饃饃”她笑著道。
“喲,夜班上完買這麼多?是有客人來了嘛”!大爺拿著饃饃疑惑道,然後麻利的把饃饃遞了過來:“拿好,小心燙”!
“是啊,我的大小女兒都來了,一定得讓她們嚐嚐您的手藝”,李蘭雙手接過饃饃,停頓了下有繼續說道:“黃叔,趙嬸,你們真的要走了嗎”?
“對啊,你也快去找房子吧,我聽人說,再過三天就要開始拆了”!趙嬸擔憂的看著李蘭說道。
“都吃了二十來年了,我...或者,你們有徒弟嗎?我去那吃”!李蘭盯著老兩口說著,眼裡閃爍著光芒。
“暫時還沒有,年輕人誰想學這個”,趙嬸說著開始招呼旁邊的食客。
“每天凌晨起來生火,發酵,和麵,揉麵,蒸饃饃,上下忙活十幾個小時,天天這樣,年輕人沒這耐心”黃叔神色黯然的說道。
李蘭神情落寞,低頭小聲說道“說的也是,年輕人都受不了苦”,然後抬起頭,笑著說“我明天再來,謝謝你們了”。
穿過破爛的水泥路,路過畫上“拆”字的牆壁,李蘭抓著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饃饃啃起來。
大概二十年前,人們還把這個破爛的地方叫做“城中村”,來自天南海北的異鄉人紮根於此,為了自己的夢想奮鬥,李蘭就是其中一員。
夜空下的城中村格外熱鬧,夏季的夜晚,人們的喧鬧聲和蟬鳴一樣響亮。街邊賣麻辣燙、炒粉、炒麵、包子的小攤點隨處都是,昏黃的燈光下,老闆熱情地招呼著飢腸轆轆的上班族們。
李蘭穿著一件碎花襯衫和闊腿褲,一雙手捂著自己的肚子,沮喪的繞著城中村大門邊的一棵大叔轉圈。樹旁的一家饃饃店裡,老闆的聲音無比洪亮,她卻像沒聽到似的從傍晚一直繞到了晚上十點,直到饃饃店的叫賣聲也漸漸沉了下來。
“姑娘,吃個饃饃嘛”?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李蘭停下了腳步,她抬頭,一個大媽滿臉笑容,手上用塑料袋包著一個巨大的饃饃遞到了自己面前。
李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用稍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說道:“對不起,我不太喜.....習慣吃”。
“試試嘛,我看你在這轉了大半天一定餓了”。
“謝謝,,,,,嗯,大娘,”李蘭接過饃饃,默默啃了一小口。
大媽低頭看著李蘭依舊放在肚子上的另一隻手,關切地問道,“肚子疼嗎,還是累了”?
樹上的蟬叫個不停,旁邊的路人說笑著往巷子身處走去。正低頭咀嚼的李蘭卻突然委屈得落淚,她抽噎著低聲說道“大娘,我,我懷孕了,我害怕,我怕...”。
“你老公呢”,說著,大娘拿出手絹遞給了李蘭。
“不是我老公,他在上班,我就是怕,怕我媽不同意,我已經六年沒回家了,她萬一不...”說著,李蘭抬頭望著天空,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大娘我是不是很不孝”。
大娘上前抱著李蘭,拍著她的肩膀,輕輕說道:“沒事的,沒事的,你媽媽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我老公說他會陪我回去,但是我要怎麼說,我媽她......要不...我不...”,李蘭無助的抓住了眼前中年女人的手,眼裡滿是迷茫。
大娘心疼的看著眼前的李蘭,拉著她的手往饃饃店裡走去。推開店面裡的小門,便是一整套做饃饃的工具。大娘抓起一把小麥笑著說道:“我當初懷孕的時候家裡人也不知道”。
李蘭立馬從悲傷的情緒變成了驚訝,緊緊盯著眼前的女人,“您...”?
大娘低頭說道:“年輕的時候我比較倔,就是不想靠別人,就和我老公兩個人沒有白天黑夜的做饃饃,突然有一天發現懷孕了,那能怎麼辦呢,還是得做下去呀!小麥去殼,石墨碾壓,放入老面發酵,重複無數次,終於,大家開始在我這買饃饃了。我的手裡漸漸寬裕起來,我媽看見我過得挺好也就沒再說我隱瞞懷孕的事情了”!
笑了笑,繼續道:“我們這類人呢,和這小麥也差不多,天生就要多經歷一點磨難才能被接受,所以,你也不要絕望,你這麼年輕,一定可以的”。
聽完大娘的故事,看著滿屋子的小麥,饃饃,李蘭終於找打了一點繼續下去的勇氣,她笑著抱住了大娘。
散
鐵製的樓梯咯吱咯吱晃動著,把李蘭沉重的腳步運送到了頂樓的門口,她推開木製的小門,摸索著門鎖旁連接燈泡的繩子,小心拉開。床尾的風扇嗚嗚吹著,吹向床上躺著的一高一矮兩個女孩。
在牆角的桌子上放下饃饃,李蘭轉身叫醒了高個子的女孩。“趙熙,快起床,今天我跟教練說你要去學車”。
“不去,太熱了,等涼快了再說”。女孩閉著眼睛嗚咽著說道,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不想考駕照直說,當初也不用花那個錢”!李蘭低吼道,開始扯趙熙的胳膊。
“我說了不想去,是你硬要我去的”?趙熙被扯的半坐了起來,表情很不耐煩。
“那還不是為了你好,你爭點氣行不行,就是因為交了學車費,我們沒錢租房子了,下個月就等著露宿街頭吧”!李蘭說著開始收拾床亂七八糟擺放的衣服。
睡在一旁的趙攘翻了個身,眉頭微皺,沒有醒來。
“怪我嗎”?趙熙突然翻身坐起來低吼道,看了一眼不安的扭動的趙攘。
“算了,那明早去,你說話小點聲”李蘭看向睡著的趙攘,接著道。“你出去買點菜,等會晚上我要去上班,你幫我把妹妹送去火車站”。
“不去,我還有事”趙熙躺下說道。
“你能有什麼事,畢業就失業了,一天天就知道睡覺”,李蘭不屑的說道,把衣服丟進了澡盆裡。
“反正有事”說著,趙熙從床上坐了起來,把手掌伸到了李蘭面前。
李蘭白了趙熙一眼,從隨身的口袋裡拿出一張二十塊的紙幣。“買點滷菜,再買點白菜就行了,剩下的再買瓶旺仔,你妹妹喜歡喝”。
“買不了這麼多”,穿上拖鞋,趙熙搖搖晃晃的從房間走了出去。
“反正要買一瓶旺仔”,李蘭追出來,對著趙熙說道。
沒有應答,趙熙已經跑的沒了影。
回到漆黑的屋裡,李蘭猶豫了一下,拉亮了電燈,昏黃的燈光照射著擁擠的房間。
趙攘看著眼前堆著直到天花板的雜物,眼神裡帶著恍惚,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
“趙攘,醒了就先去洗漱吧”說著,李蘭笑著坐在床邊的水盆邊準備搓衣服。
抬頭看著眼前剛剛指到六點的掛鐘,“我再睡會”,咕噥著,趙攘又繼續躺了下去。
李蘭站起來,把水盆挪到了屋外,關上了房間的燈,開始埋頭搓衣服。
趙攘再次醒來的時候,房間裡依舊是漆黑一片,她叫了一聲媽,卻沒有任何回答。拉開門,只看到滿臉怒意的李蘭。
“媽,你怎麼了,姐姐呢”?趙攘疑惑道。
“以後你沒有這個姐姐了”?李蘭衝向桌子開始收拾起剛剛的碗筷,“就當她死了”!
趙攘皺著眉頭,望著剛才還和顏悅色的媽媽,“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以後少理你姐”!李蘭不耐煩的說道,然後遞給了趙攘一個饃饃,“諾,餓了吧,吃這個”!
趙攘猶豫著,還是接過了饃饃,艱難地咬了一口,邊嚼邊說道:“媽,我們大學8.26開學,學費和生活費大概要10000,奶奶要我問你....什麼時候打錢給我”。
“你跟奶奶說,讓她先補上,我最近真的沒錢”,李蘭嘆了口氣,背過身,低聲說道。
“媽!你之前跟奶奶不是這麼說的”,趙攘喊道,隱隱有點生氣。
“這裡要拆遷了,你先問奶奶要,這麼多年,我給你打的也不少了,就沒存點錢嘛,還要找我要錢!”李蘭也喊了出來。
“存錢,呵,你都工作這麼多年了,自從我三歲把我放在你媽家,就沒回來過,怎麼一萬也沒存下來?”,當聽到存錢兩個字的時候,趙攘瞬間憤怒了,說著把手裡的饃饃扔到了李蘭臉上。“養不起我為什麼還要生我!奶奶就該給你養孩子嗎?以後我不會再來了,反正一天天你不是和姐姐吵就是和我吵”,然後轉身開始收拾行李。
李蘭走上前,低著頭,用還滿是油汙的手抓著趙攘的胳膊,趙攘怎麼也掙脫不開。
“怎麼,決定自己養我了”,趙攘索性抬起頭倔強地望著李蘭的眼睛,“你養的起嗎”!
“好,好,你回去吧,我會給你打錢的”,李蘭抬頭看向趙攘,流露出疲憊的眼神,“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配當一個媽媽”!
沒有回答,趙攘背上書包,拉上門就衝了出去。
漆黑擁擠的房間,此刻有些空蕩蕩的,從窗口射進來的光線突然不見了,舞動的灰塵也在瞬間消失。李蘭甚至沒有跟著衝出去,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手指不斷摩挲著地上水泥的紋路,直到血跡斑斑。
“要是有錢就好了”李蘭想著。
熙熙攘攘,利來利往,金錢從世界的一端吞噬了興奮的靈魂,又在另一端釋放著疲憊的肉體。暫住了二十年的棚戶區終究還是放逐了了愛它的異鄉人,時間一如往常,路人形色匆匆。
,一個喜歡故事的紀錄片編劇,一個希望聽見無數故事的人。
關注我,一起做故事狩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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