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強,1975年生於隴東農村,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芳草》《星星》《飛天》等刊,入選數種選本。出版有詩集《一個人的城市》《個人史》《畫夢錄》,隨筆集《塵埃之輕》。曾獲黃河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參加詩刊社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第二屆甘肅“詩歌八駿”成員之一。
整理骨頭
墳墓打開的時候,他忽然停止了哭泣
曾經壯碩高大的父親,現在只剩下幾塊骨頭
像葉子落盡的樹,躺在陰溼的黃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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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來的陰陽師傅,開始細心地為父親整骨
頭骨、長骨、短骨……啊!
他看到了父親寬大的手掌骨,童年時
那曾擊打過他的屁股,又摩挲他頭髮的手掌
現在只是一些被風吹散的斷枝:
沒有了溫度,也失去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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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父親遷完墳之後的夜裡
他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在床上
輾轉反側。左手緊緊抓住右手
用力拿捏著自己的每一塊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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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是中年,他開始提前
為自己整理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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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人如何描述他生活過的時代
轉基因稻穀要高於一般稻穀;服用了激素的魚
要大於自然生長的魚。高鐵和飛機的速度
要快於毛驢和馬匹。你看他們的手
都伸到了上帝的屁股下面了。還要用核潛艇和航母
來武裝越來越虛弱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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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上,皆是歧途”
去韓國的遊客,不是為了學習禪悟之道
大多是衝隆胸術和美容術而去
飛越太平洋的人,只是想印證海水的另一邊
究竟是火焰,還是上帝的自由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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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塵埃的一生,一直在練習懸浮術
在練習與草木牲畜為鄰,與風和解
我曾在互聯網上,用一天過完漫長平淡的一生
最後死於與“物”的戰爭。我曾用娛樂的灰燼
深深掩埋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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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一個時代的線索
郵差到來的時候
鴿群正在飛過廣場
孩子們正在上學路上
而水龍頭滴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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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陷入往事的人
自言自語。開始寫下
詩篇的開頭部分——
而水龍頭滴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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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地球的某一個地方
一顆炸彈,正在落下
無數水滴一樣的人
就要永遠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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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偶然和必然之間
在活著和死亡之間
水龍頭和它的滴答聲,只是
被我虛構的一條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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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症
“我覺得悶悶不樂,情緒低沉
經常性便秘。體重在持續下降
容易激動生氣;我似乎是一個無用的人
沒有人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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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中年,他重新拿起筆
在一張海斯曼心理檢軟件上,小心翼翼地
反覆勾畫。每勾選一項
似乎內心的陰影又加重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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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有一小塊向陽的土地
種著瓜果蔬菜。牽牛花和金絲蓮們
在竹籬上彼此糾纏。但40歲了
這個夢想離我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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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生活的真相,只不過是一層窗戶紙
一捅就破。在愛與罪之間
在活著和生活之間。我只不過
是一個走鋼絲的人。步步驚心
卻又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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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春日的下午,他
皺紋縱橫的臉,日漸磨損的腳掌
被足夠多的陽光照亮
也陷入虛妄的泥沼,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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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店
商店裡擺滿了各色面具
紅臉的,花臉的,當然也有
白臉和黑臉的。有一些荒誕詭異
也有一些,莊重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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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挑一個吧,先生
戴上它,你就可以發現
另一個自己……”
店小二似笑非笑,是眾多面具裡
最常見的那一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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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四十年,打造了這副肉質
面具。如今它皺紋縱橫。顏色斑駁
我也累了,我想摘掉它
可我怕熟悉的人們認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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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中年男人,在面具店裡
左右躊躇。他曾經幻想著
能擁有一副惹人矚目的面具
現在,這一切似乎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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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開始猶豫。他內心的鏡子
在時代的洪流裡,開始
迅速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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