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世人假裝特立獨行,卻是我悲慘的人生底色

王小波在《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中寫了一頭豬的故事:

吃飽了以後,它就跳上房頂去曬太陽,或者模仿各種聲音。它會學汽車響、拖拉機響,學得都很像;有時整天不見蹤影,我估計它到附近的村寨裡找母豬去了。

此豬特立獨行,與其它的豬不同,它者,無非吃喝拉撒,只等案板一躺,便了卻渾渾噩噩的一生。此豬活的自在,這是關鍵,不但會學汽車響,還會逃出豬圈勾搭其它母豬。

蘇曼殊:世人假裝特立獨行,卻是我悲慘的人生底色

凡此種種,都是個體試圖從大眾的群像中把自己標籤化,“特立獨行”有它特定的時代意義,稍微瞭解一下王小波所處的那個時代,便明白了特立獨行的舉止為何對個體來說顯得那麼重要。

但特立獨行一旦表演過了頭,就成了造作的標新立異。紋身、燙頭、個性和叛逆,這是當代年輕人的精神追求,說到底凡此種種行為可能並非發自心底的喜愛,而是將其作為一種工具把自己個性化、標籤化,以便區別大眾的手段。

中國文化中有一個著名的“三重論”,所謂: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這是一個完整的精神迴歸,觀察以“特立獨行”標榜的人群所表現出來的行為,不難察覺這種表演式人格精神的價值所在,即與大眾行為的對抗,它有一種英雄的氣質。但話說回來,英雄的結局往往是悲劇的,特立獨行在特定時刻擁有其特定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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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倘若將其視為人生的信條和精神追求,刻意把自己擺放在和大眾對抗的位置上,以標新立異的行為來宣示對大眾的背叛,人們認為這樣,他偏偏認為應當那樣,那麼非但不能展現出對抗的價值所在,反而變成事事高唱反調的叛逆者。

特立獨行在它的最終階段。倘若不能迴歸到“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原點,那麼無疑將變成令人反感的猶如青春期少男少女們聒噪叛逆的論調。

蘇曼殊是民國時代一個有名的怪人,這是他“濟公式”的雙重身份決定的,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連半隻腳都沒有跨進佛門的門檻裡,雖然他有法名博經,法號曼殊,但都不過是假託其詞而已。

南懷瑾先生在《中國佛教發展史略》中已經指出了這個人的來歷說:

在廣州一個僧寺裡,偶然拿到一張死去的和尚的度牒,便變名為僧。從此出入於文人名士之林,名噪一時,誠為異數。好事者又冠以大師之名,使人淄素不辨,世人就誤以為僧,群舉與太虛、弘一等法師相提並論,實為民國以來僧史上的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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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對蘇曼殊不甚瞭解,在信息碎片化時代,恐怕多少會被許多無知少男少女們奉為“特立獨行”的宗師級人物,或者說他自己有意要以僧身俗相的形象在民國那個封建和新派思想交相輝映的時代,宣示一下對時代的反抗?

這只是毫無依據的推測而已,在民國那個虛假的年代,雖然必須要承認湧現了不少大師級人物,但也混入不少濫竽充數的虛名之輩。那些還對封建榮光存有嚮往和懷念的知識分子們將那時代喻之為“黃金時代”,確實,那是一個屬於“人”的黃金時代,但並不是文化。

蘇曼殊無疑沾了這樣一種時代的光,他精通梵文、英、日、德、法等各國文字,天賦異稟這自然是要首肯的,寫過一些小說,但不甚出名,至少如今除了文學和歷史研究者,已經少有人憶及,對文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才華的悲劇。

他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之一,這種流派多以寫才子佳人之間的情情愛愛為主題,如最知名的作家張恨水的代表作《金粉世家》,高傲的文學界將他們定義為通俗文學,對此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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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儘管張恨水在民間頗有名氣,但卻一直被文學界選擇性遺忘。蘇曼殊同樣有才,詩詞歌賦,丹青小說都有涉獵,簡單來形容“天賦異稟,多通才藝”,好比一場甘霖灑在地裡,密密麻麻長出各種各樣的花朵,多而雜是遺憾所在,沒有系統性的作品存世。

是他註定要被遺忘的遺憾,因此比起他的才華文藝,人們更樂於關注他放浪形骸的私人生活。而這是他僧人和俗人的雙重身份導致的,說他是酒肉和尚本身就是不正確的描述,因為他從來不是和尚,充其量只是因為囊中羞澀,迫不得已撿起一件袈裟披在身上禦寒。

但如此未免顯得不倫不類,便又取了一個法號,就頗有幾分佛門中人的形象了。蘇曼殊貪吃,是現代話語來說是標準的吃貨,他喜歡吃牛肉,有一次和宋教仁他們一起洗澡,大家捉弄他說要去吃牛肉,並裝作要走,急的他裸身而出,引得鬨堂大笑。

他酷愛甜食,尤其喜歡吃糖,故又被戲稱為“糖僧”。但因為沒有謀生的手段,常常落得個“口若懸河三千尺,兜似屋漏無半子”的尷尬處境,為了買糖吃,還刻意收集廢品出售。除了貪吃,他還有暴飲暴食的毛病,吃栗子非得吃得把自己的胃漲痛的滿地打滾才罷休。

蘇曼殊:世人假裝特立獨行,卻是我悲慘的人生底色

別人和他打賭能不能吃60個包子,他也大方應戰,人家害怕他撐壞肚子,惹上麻煩,但他不依不饒,硬是把60個包子吃完。這些無不都是都和他早年悲慘的生活經歷有關,蘇曼殊是中日混血兒,又是私生子,母子兩人因此被趕了出來。

三四歲時又和母親分別,從此再未相見,因得表兄林紫垣資助,後來才得以前往日本留學。但資助不多,在日本蘇曼殊生活的很艱難,住地下室,據說還吃過拌了石灰的米飯。過度的貧窮和飢餓讓他養成了貪吃和暴飲暴食的不良習慣。

由於自小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且未得到應有的關愛,蘇曼殊性格怪癖,頗有一種遊離在世俗邊緣的姿態。尤其這位時常披著一件袈裟的蘇曼殊還喜歡出入風月場所,自然更加造成形象的矛盾和衝突,因此,若說他是在刻意特立獨行顯然是不恰當的。

加繆在《局外人》中塑造了默爾索這個“邊緣人物”,蘇曼殊無疑是絕佳代表。儘管他從不把“無所謂”當成口頭禪掛在嘴上,但他的行為舉止本身表現了對世俗的無所謂,那是根植在性格和思想深處的觀念,按理來說,這樣的人除了出現在小說中因而銘記。

蘇曼殊:世人假裝特立獨行,卻是我悲慘的人生底色

在現實生活中多半會被遺忘,但偏偏其有過人的才華和天賦,憑藉於此,竟能和陳獨秀、魯迅、章太炎、宋教仁成為朋友以及同志。這也和他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有關,由於悲慘的過去,導致蘇曼殊患上抑鬱症,心境多愁善感。

因此觀察他放浪形骸的舉止,實則都是率性而為,倘若把他看做刻意“標新立異”的怪誕文人,隨心所欲的出世者,乃至說他是“禪僧”,凡此種種,都為誤解,頗有些冤枉了。正如他自己的詩歌所寫:

契闊死生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縱有歡腸已似冰,一語道出了他自己的心靈世界。說到底,蘇曼殊本無意以“特立獨行”示人,一舉一動暗含的實則都是往昔的傷痛,對一個真正的“特立獨行”者來說,一步一個血腳印,恐怕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

可時至今日,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卻似乎成為了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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