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文|沁說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看《邊城》一定要先看完沈從文先生的題記。《邊城》雖然被歸類為鄉土文學,但沈從文強調它“不是寫給農民看的,不是寫給大學生看的,也不是寫給評論家看的,是寫給沒有進到體制的、沒有讀大學的、但又關心中文文化命運的人看的。”<strong>沈從文真正關心的是人性的返璞歸真,湘西的邊陲小城,它所代表的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在樸素的的敘述基調下,浸透著作者的人格與感情,他是一個亂世之下格格不入的尋夢者,在自己理想的精神之地構築起一個遠離塵囂的夢。

法國批評家丹納認為:“最大的批評家,一是時間,一是人民。”《邊城》寫成於左翼文學為主要思潮的背景之下,文學作品被賦予了工具和階級的屬性,需要傳遞嚴肅的價值觀念和學術氣氛,多試圖用城市先進文明的思想,改造鄉村封建落後的糟粕。《邊城》寫偏僻的小城裡淳樸的民風和純美的愛情,田園牧歌的敘事完全背離了主流文學深刻的時代意義,因此他的作品被斥評為“反動文藝”,引來批評無數,沈從文為此事甚至兩次試圖輕生。當我們以時間為縱度再去審視《邊城》,它已然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了濃墨重彩的一席之地,成為現今人們所推崇的經典著作。

香港《亞洲週刊》於1999年公佈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排行榜”中,魯迅以小說集《吶喊》名列第一,沈從文《邊城》第二。歷久彌新的文學作品,從來不會失去時間的公允和讀者的公正。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平淡清新的唯美敘事之下,隱伏著對人生命運哲學高度的無聲哀慼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邊城》的筆調充滿了詩意抒情,恬然靜謐,讀來如一場濛濛細雨中的漫行,渾然不覺下已身心透溼。湘西邊境的小山城“茶峒”,城邊一條小溪,溪邊一座白塔,塔下一戶人家,這人家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條黃狗。像一個不斷推近的電影長鏡頭,從廣角到特寫,極簡、極靜的田園畫面便在腦中鋪呈開來。

茶峒人的生活同樣波瀾不起,如靜潭幽篁,明山秀水般朗然入目,只是靜靜地、很忠實地存在著。人與人之間的淳善是渾然天成的,人們既重義輕利又守信自約,人文與環境互為滋養孕育,亙固的“靜”像是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外界的紛亂雜沓區隔開來,形成一個空間與時間上的錯位,小城茶峒仿若遺世一方的大同世界,人性的至善、至美便如同純淨的空氣一般存在著。

鍾靈毓秀的茶峒孕育出靈獸一般清澈透淨的翠翠,她的世界裡只有爺爺、黃狗、一隻渡船,單純的讓人有一絲不忍細品的憂傷。媽媽年輕時和一個軍官生了情愫,因為害怕不容於世俗雙雙自殺死了,留下她這麼個孤雛,在爺爺的呵護備至下長大,全然不會動氣,更不知發愁。

船總順順家的兩個兒子,大老天保和二老儺送,都愛上了純潔美麗的翠翠,兩人約了在碧溪岨給翠翠唱足三年零六個月的情歌。天保自知嗓音失色於儺送,黯然退出後出船溺亡了。爺爺本來中意大老,讓大老走馬路(唱情歌),船總順順和儺送把大老的死歸結到爺爺身上,因而生了齟齬。翠翠雖然喜歡儺送,卻因為過於單純而矇昧未開,躲避的態度讓二老以為是拒絕,儺送心愛翠翠又不願和碾坊主的女兒結婚,便遠走他鄉跑船去了。爺爺心憂翠翠的愛情,備受打擊後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裡撒手人寰, 翠翠這才一夜間突然長大,守著爺爺的渡船靜靜等待著不知歸期的儺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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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插畫:翠翠和爺爺

<strong>叔本華把悲劇分為三個類型:一是故事裡有一兩個窮兇極惡的人,壞話說盡,壞事做絕,在善良的主人公命運裡締造悲劇,比如《奧賽羅》中的雅葛;二是造成不幸的罪魁禍首並不是其中一兩個壞人,而是盲目的命運,緣自於偶然與突發錯誤,比如《俄狄浦斯王》中弒父娶母的命運偶然;三是既沒有壞人也沒有突發事件,是劇中人物的位置和關係各自都對的情況下產生的悲劇,叔本華認為第三種悲劇最為深刻,遠超於前兩種悲劇,也是最為無解的。《邊城》中的悲情之處正在於第三種,每個個體都是善良淳樸的,可是結局卻令人無比哀傷。

順順仗義慷慨,為人和善,大老和二老雖是富家少爺,卻踏實能幹,對貧家少女翠翠真情實意,爺爺心慈忠厚,給予了翠翠最包容憐惜的愛,翠翠天真爛漫,通身一派自然靈秀,甚至茶峒的鄉民們,都懷著一腔善意熱忱對待這渡船的祖孫二人。一群極好的人,卻釀造出一幕極悲的劇,死了兩個人,斷了一份情,留下少女未知的痴守等待。是什麼在阻隔著美好的愛情呢?是大老和二老在競爭愛情上過份的公平,還是順順喪子後難以自持的傷痛?是爺爺過度的疼愛太注重給孫女自由戀愛的權力,還是翠翠過於羞澀懵懂拒絕溝通的迴避?

沈從文在對《邊城》的自評中說:“一切充滿了善,充滿了希望,然而正因為不湊巧,樸素的善良和單純的希望難免產生悲劇。”每一種可能都是看不見的推手,把人物的命運指向不可抗力的可能性,沈從文不僅僅著眼於刻畫一出浪漫哀婉的愛情故事,而是凌駕故事之上對於人生哲學層面的思考,即使生存於桃源之下,個體依舊無法避免難以形容的苦厄和悲傷,人的自我意志最終去向的偶然性,這才是生命與自然的本質。之如尼采所說:“我們看到最大的痛苦,都是在本質上我們自已的命運也難免的複雜關係和我們自己也能幹出來的行為帶來的,所以我們也無須為不公平而抱怨。”一如沈從文所處的時代,和那個時代之下每個個體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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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美學思想和象徵的角度,解構沈從文所說的希臘小廟中供奉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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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電影劇照

康德曾提出美的無功利性,他認為美只是單純存在於人的感知層面而不取決於人的事實需求。朱光潛在《談美》中也提到美是沒有任何目的性的,只是個人感官享受。他說:“從韓昌黎的‘文以載道’說起,一直到現代‘革命文學’以文學宣傳的工具止,都是把藝術硬拉回到實用世界裡去”。

沈從文的理念正是對自然之美的敬畏和接納,《邊城》用一種純粹美好的精神在“物”與“我”之間往復迴流,景緻不為人物服務,它本來就是美感的。人性的美好也不為謳歌服務,它本來就是存在的。與其說是在寫景敘人,不如說是沈從文將自身的性格與情感移注於文字之中,而讀者所共鳴到的文字的美感,則是自身對於美好的覺知與嚮往。

“細雨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既是寫景,亦是寫翠翠茫然如煙的少女心思,像這雨激起的水霧一般氤氳不盡。“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做什麼呢?摘虎耳草!”儺送的歌聲,在翠翠的夢裡縈繞,她淺淺的靈魂裡除了佔據生活的一切,還有一把虎耳草,這虎耳草就脫離了它的本質,而成為了愛情的象徵,翠翠朦朧的愛在歌聲裡覺醒。景和人物的心理潤物細無聲地融合,展現出了人與自然互為依存的和諧之美。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沈從文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

“希臘小廟”正是理解沈從文作品的核心所在,是他社會思想與美學思想的體現,他不寫大事件、大背景、大沖突,只把他的目光聚焦於鄉村中最普通不過的小人物身上,小小邊城,悠悠民生,他們代表著生存的本質和天然的野性。湘西小城正是沈從文構建的充滿真、善、美的精神空間,在這個精神世界裡,孕育的是真實、靈動、古樸、安寧。

在沈從文的美學思想中,自然萬物皆有動人之處,山水月夜觸目可及的美,只有細膩而誠懇的靈魂,才能將自然的美寫到纖塵不染、動人心絃。而這份對自然的感知力,卻是惶亂浮躁的許多人所逐漸丟失的。《邊城》這座結構精巧的“小廟”裡,供奉的是沈從文對於動盪時代的人性迴歸最真摯最深情的呼喚,在如烈火烹油的嘈雜中引入一線清寧的純淨。

在《邊城》中,多次提到白塔。白塔的存在,並未引起眾人關注。它就像渡口、船、爺爺、翠翠、黃狗和他們的房屋一樣,渾然不覺地存在著。當白塔在爺爺去世的那個夜裡圮塌後,人們自覺地捐錢重建,因為“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係”,爺爺有著一個茶峒人的善良淳樸,白塔仿若是他的精神象徵,代表著茶峒人血脈相承的淳真秉性。<strong>白塔倒塌後的重建,就如同現實環境中,人們丟失的本真和初心的短暫迷失後,必將會迎來精神世界的重建,哪怕這個過程經歷過死亡的陣痛,價值觀和人性的信仰終將回歸。作者以白塔為喻,帶著美好的單純的願景,希望他筆下的湘西民眾樸素的生命形態,能夠重塑人性的良善與皈依。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從沈從文的人生經歷談談他的“邊城性格”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沈從文的作品多描寫湘西的農人和兵士,這和他自身的經歷息息相關。他出生於湖南鳳凰縣,他的祖父、父親和兄弟都列身軍籍。到他14歲時,他也投身行伍,跟著土著部隊流徙於沅水流域的湘、川、黔邊境地區長達五年,他在《自我的評述》中寫道:“那時正是中國最黑暗的軍閥當權時代,我同士兵、農人、小手工業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會底層人們生活在一起,親身體會到他們悲慘的生活”,這段軍旅生涯,為他後來的創作提供了源源不竭的素材和靈感。

沈從文寫翠翠,糅合了三個女子的形象。翠翠的雛形是重現了當年行伍時見過的一個絨線鋪女孩。他的一個同伴喜歡上了這女孩,藉口買系草鞋的帶子幾次去看她。後來十七年過去了,沈從文因為母親病沉而重返湘西,又經過當年小城,竟然在當初那家絨線鋪門口,看到了一個眉眼相仿的少女,正是他那同伴與絨線鋪女孩的女兒!十七年前的絨線鋪女孩已經死去,沈從文感慨良多,也未忍打擾,沈從文說:“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鋪小女孩印象而來。”

翠翠形象的豐富是來自他在一次乘車去嶗山時所見的一個鄉村女孩,這女孩舉著幡行走在一支送葬隊伍中,神態悲慽,這個鄉村少女的形象狀態使沈從文記憶深刻,他對妻子張兆和說:“這個我可以幫你寫個小說。”沈從文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除了他的文學之外,就是和妻子張兆和的愛情。鄉下青年沈從文以小學文憑當了西南聯大的教授,愛上了出生名門世家的女學生張兆和,自此尺素傳情,以他滾燙的文字纏繞了四年時間,方才打動了張兆和。《邊城》寫於他與張兆和新婚不久,翠翠的形象的定稿便在他對完美愛意的催化中產生了。婚姻讓沈從文熾烈的情感積澱得溫雅、收斂,翠翠與二老間如涓涓細流般輕柔含蓄的情感,正是得益於婚姻的平靜。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沈從文與張兆和

沈從文賦予了翠翠極致的純美,是他對於家鄉、農村和至愛的女性形象的提粹。她黑黑秀麗的臉龐像極了妻子張兆和,性情卻像湘西的青山綠水一般透澈溫厚。翠翠是一個美的符號,純與真的化身,沈從文談及他作品裡蘊含的美感時說:“因為我活到這世界裡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翠翠身上近乎神性的自然之美,是被注入沈從文所有感觀美好的理想寄望。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即使在動態的描述之下都帶著一股從從容容的沉靜。這份沉靜之後是他生於斯、長於斯,與這個地方的枯榮不可分割的聯結。他一直以“鄉下人”自詡,用他在湘西秀美奇幻的自然風光中浸澤的細膩敏感的心,書寫一卷卷淡遠雋永的生命詠歎。<strong>“鄉下人”在20世紀早期進步人士的世俗概念裡所代表的是愚昧、保守、頑固,沈從文皆不苟同,他反而認同這份“鄉下人”的固執已見,是一種健康自然的生活形態,淳樸自尊的民風是人性自然美的集體無意識。一如沈從文自己,從閉塞的邊陲小城來到繁華都市,接受五四新文化的啟蒙,夾身於城市文明和鄉村文化之間,一份幾乎是本能深處的情感依戀,讓他決定了自己的文學創作方向。從另一方面來說,正是“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湘西塑造了沈從文浪漫、純真、慈悲的性格特質,《邊城》裡茶峒鄉民性格里的熱情、誠實、勇敢、樸素,其實正是沈從文自身對理想世界、理想人性的投射。在動盪不安的時代背景之下,不遺餘力地闡述美與讚歎美,其實是對摧殘、破壞了人性本真的陰暗面的溫和的反抗和駁斥。


結語

《邊城》:“鄉下人”的固執成就了沈從文的詩意文學

汪曾祺評價《邊城》是“一個懷舊的作品,一個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在壓倒性的主流價值觀之下,他完美化的人文主義註定難有合鳴,他的懷舊是孤獨的,然而孤獨之下,才有了沈從文筆耕不輟的創作,才有了靈秀的湘西世界。

沈從文的文學作品對於湘西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他個人的創造,而給一個地域標註了整體的文化標籤和城市印象。他遠離政治、不拘泥於時代囿限的寫作風格,在時間的發酵之下,具備了恆久的審美價值。因為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們對於美的感受力是永恆的,對於純淨的人性亦是嚮往的。現今的湘西仍舊保存著很多傳承下來的民俗風情,吸引著許多想去尋找寧靜和自我回歸的靈魂去朝聖,這一切,都因為沈從文,湘西的自然美好孕育了他的鄉土文學,而他筆下的定格的雋永又完成了對這片山水的反哺。

沈從文過世後,妻妹張充和從美國電傳來一幅挽辭,堪是對沈從文最簡短貼切的評價: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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