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詩經》如何讚美女性?珍惜美麗,是文學的靈魂。——李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容顏之美
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衛風·碩人》
美麗的人如美麗的風景,讓人永遠看不夠。《碩人》從各種角度反覆設喻,表現莊姜之美。她的手伸出來像茅草的嫩芽,細長、潔白、柔軟。皮膚像凝固了的脂肪,白中透青,就像小嬰兒五六個月時的皮膚。美頸如同蝤蠐的幼蟲,圓圓的、長長的、白白的,恰到好處地有一點兒肉。牙齒像瓠瓜的籽,細長而整齊。髮式像小知了
的頭部,額頭兩邊高高地翹起來,後邊也要翹起來,像蠍子尾巴。她的眉毛像蠶蛾的鬚子一樣又細又長,彎彎的。“巧笑倩兮”,笑的時候,腮幫很美,一笑倆酒窩,很動人。“美目盼兮”,眼睛黑白分明。古人不講雙眼皮,而是讚美眼睛黑白分明,這樣就有精神。人的眼睛清亮、黑白對比分明,顧盼生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講的是什麼?媚,有生命力,動人。前面畫形,後面傳神。
這位尊貴、美麗的新主婦,在眾多美女和英武護衛的陪同下齊刷刷地走進、嫁進了衛國都城。以大國之女華貴的身份、美麗的容顏,深深感動過衛國人,給衛國帶來了喜慶。
“雍雍在宮,肅肅在廟”——氣象之美
雍雍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
——《大雅·思齊》
如果《詩經》全都像“風詩”那樣靈動、俏麗——當然那也
是一種聰明才智——是不夠的,因為寫家庭主婦、長輩,就應該有一種嚴肅又不刻板的感覺。每當讀到“雍雍在宮,肅肅在廟”,我們就會想起母親,她們忙忙碌碌,卻不是丟盔棄甲的,而是有條不紊的,有著中國古典的莊重之美。讓人覺得我們有這樣的祖母、母親是無比幸福的。“雍雍”就是一副雍容嫻雅的樣子,“肅肅”是端莊、嚴肅,主婦們嚴肅端莊地出現在廟裡。這句詩把中國婦女的莊嚴之美、大氣之麗,表現得非常好。她們伺候宗廟、安詳地活著,把家庭治理得很好。“不顯亦臨”,她們顯赫地照臨著我們。“無射亦保”,“無射”就
是不厭倦,她們還激勵我們、保佑我們。這首詩很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正視了家庭主婦的作用。它說文王有德行,那是他母親教育的;是好母親造就好兒子。什麼樣的家庭是好的?有一個好媽媽,有一個好妻子。三千年前在宗廟祭祀中,祭祀女老祖,這就不簡單,更不簡單的是頌揚她們在家庭生活中生養、教育孩子這方面的不朽功勳。這樣的意識,是我們應該珍視的。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活潑之美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鄭風·褰裳》
《詩經》時代,國人還有古老的風俗,允許適齡的 男士和女士們在春天到特定的地方去自由相會。就在這樣的一個好日子,女孩看上了男孩,給他送秋波也好,使眼色也好,沒有得到回應。女孩有點著急,發出了以上幾句“愛情通牒”。說:你看上本姑娘了嗎?看上了,趕緊給個信號,我撩起裙子涉水去找你。如果你“思”我的話,小小的溱水、洧水算什麼?太平洋都可以過。如果“子不我思”,你沒看上本姑娘,今天這裡到處都是人,你別耽誤我。傻小子真傻!
“狂童之狂也且”,就是姑娘笑罵的一句,明著是罵,實際上就是愛。這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子,擁有野性風俗所造就的那種自由性格。她的情緒表達直白暢快,如竹筒倒豆子、燕子掠水面,毫無保留、遲疑,意態矯健!兩千五六百年前一首源於生命需求
的激情歌唱,它的火爆、熱辣,在今天仍撲面而來。“視爾不臧,我思不遠”——識見之美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鄘風·載馳》
從太行山一帶南下的狄,擊潰了許穆夫人的母國衛國,衛差點兒亡國,只剩下五千多人。按照“諸夏親暱”的原則,中原的各個諸侯國本應聯合對外。“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是當時的民族大義。但許國不僅沒有任何動作,還阻止從衛國嫁來、心繫母國的許穆夫人回國。
許國的大夫們既無血性,又無遠見,智力和膽略都不如許穆夫人,就想用男權社會“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人就愛哭”之類的禮法、偏見壓垮她。面對這樣的險惡環境,許穆夫人說出了上面
的詩句:“你們(許國大夫們)不贊同、不同意我回家,認為我回去了也不管用。但,‘視爾不臧’,相較於你們的沒有一點良策,‘我思不遠’嗎?難道我的思路、想法是淺見嗎?”她可能向當局者提出了向大邦求救的主張,當然也被許國大夫冷漠以對了。詩讀到此處應該拍案,這是中國詩歌裡第一次直接寫女人的見識超過男人。在中國文學史上,這是一次勝利,讓巾幗壓過了鬚眉。這是《詩經》值得注意的地方。許穆夫人這一不成功的抗爭,也讓她被時代所關注、所銘記。她是一個心裡有國家意識的女人,很不平凡,值得尊重。
“我心匪鑑,不可以茹”——人格之美
我心匪鑑,不可以茹……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邶風·柏舟》
這首詩的女主人公是一個正夫人。因為做事情講原則,講正理,而被其他人算計,失勢了、失寵了。身處幽暗,無以排解,她為此耿耿不寐、徹夜難眠,夜深人靜痛定思痛,內心
的憂傷翻上來,自己拍打胸膛發出啪啪的聲音。但是之後她並沒有誇自己如何好,沒有強調自己做得如何對、群小陷害她如何錯誤。而是展現了面對生活不幸和逆勢的一種姿態,也就是挺立、挺著。她有自己的堅持,她說“我心匪鑑”,“我心不是鏡子”,而是有原則的,“不可以茹”,不是什麼都能接受。我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威儀棣棣”,她要保持貴族應該有的做人做事的儀態。這是 房倒了架子不塌的人格風範,值得尊重,也顯示了貴族文化的特點。
這裡的女子顯示了一種人格力量,面對生活的廢墟和逆境,哭、鬧、求饒或者變節都不是好選擇,而必須人格挺立,生活可以失敗,但是人格價值千金。有自己的人格,才能活得體面,有尊嚴。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智慧之美
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邶風·雄雉》
《紅樓夢》裡賈寶玉厭惡那些成為“國賊祿蠹”的男人,其實,“水做的女兒”在《詩經》裡就已經有了,男人那點子名利心,在這首詩裡,也早就被女主人公戳破了。
她把自己那為了所謂“建功立業”而在外汲汲營營的丈夫比喻成整天展現漂亮羽毛的雄雉,不斷地在那兒飛呀飛呀,忘了自己是誰。“百爾君子”,“百爾”指所有的你們這些君子,你們不知“德行”,整天為了虛頭名利在外邊奔走。真正的德行是守本分,在平凡中過得充實,過得有價值,這其實
是對人生的一種警告。“忮”是貪心,“求”在這裡指過分地追求名利。“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你們這些男人如果不過分地追求名利,不過於貪心,還有什麼不好的呢?詩中的女子並不是“悔教夫婿覓封侯”,不是悔,而是對夫婿這個覓封侯行為的一種甄別,這是一個很脫俗的形象。這就是《詩經》可愛的地方,它表現人物不俗氣、很靈動,雖然詩歌形態古老,但它裡邊的人物卻非常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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