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我喊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我喊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一大早,又聽到樓上鄰居H在呼喊他媽媽。

“阿媽……”“oai……”,用的是客家話。

他今天的聲音有點高遠,不是很清晰,應該是從房間裡傳出來的。不像平時夜晚裡就在陽臺或廚房的窗邊,突然在你耳畔的一聲聲絕望吶喊,很瘮人。

他媽死了有半年多,80多歲的一小老太,是被H遺棄在家裡活活病死的。並且是死了不知多久時間,屍臭味都傳到隔壁棟樓都能聞到、我媽某天也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然後某天來人撬門把老太太屍體運走的那種死法。

完完全全就是傳說中的棄老。

H間接親手結束了他自己母親的性命,他每天呼喚她、思念她,希望她回來,重新出現在他身邊。

這事我當時也發過豆瓣廣播,因為當時我聽說那不孝子去美國不知幾時回來,直覺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可能有問題,就讓我媽上樓去敲門看看她是否需要幫助,我媽去了兩回,但老太太拒絕開門,在門裡面應答說沒事不需要幫助。後來就發生了那些慘劇。

所以,過年回來和疫情的這段時間裡,相對於恐懼,我對樓上的死亡呼喚是既憤怒又鄙夷的。每次聽見他在那呼喊自己的死鬼老母,我就想罵一句:“不孝子!!!”

有一天早上我在拖地,我和他應該只有一牆之隔,我從我的窗口聽到了他從他的窗口裡的一聲“阿媽……”我憤怒到把音響播放器拿到那個窗口,朝著天空方向大聲播放《國際歌》:“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因特那雄納爾,就一定會實現。”

還有一次我在淘寶上搜索那種擺地攤用的錄音喇叭——“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那種,想等他喊“媽啊”的時候就播一句“兒啊……”這個無聊的惡作劇想法,最終因為怕被小老太的亡靈上身而作罷。

總之這事是沒完沒了了。

我媽膽小,她甚至還在想要不要搬家。因為她常年一個人住,生怕H哪天真成了神經病,樓上樓下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搬不搬家、在哪裡買新房、錢夠不夠,於是,這個H一家的破事,莫名其妙地深深影響著我們家。

話說回來,H這家人的故事說起來就是傳說中的“風水不好”。H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三姐弟都長得很俊美。尤其是他姐姐A,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就是林黛玉,瘦弱、輕盈、神經質,她是圖紙員,常常從辦公室帶幾張那種半透明的臨摹紙給我畫畫。大概是經常無意中透過一張張朦朦朧朧的紙和她說話的緣故,她在我記憶裡永遠都是那麼夢幻縹緲,連消失了我也沒有覺知。

有一天,爸爸說聽說A自殺了。因為“有精神病”,“像她媽一樣”。

那是上世紀90年代。後來沒多久,這戶人的家長父親也病逝了。

H的妹妹我大概見過一次,在樓梯間。一個很有能量的年輕女人,說話和笑聲都非常有勁。她從美國回來,帶著一雙混血兒女。我媽說,她在年輕時就通過美國親戚過去了那邊,結婚生子,過得很好。90年代時想讓全家都辦移民,但父親因為貪戀這邊國企的官職,便都沒有走。去年H便是去了美國3個月——在明知他母親不能生活自理的情況下。而最終,這個遠嫁的小女兒也沒有回來再看一眼這個殘破的家。

但今天早上,聽著他的叫喊聲,我突然就不生氣了。或者說,氣不起來了。

我想起了阿煙,我多年前養的一隻狗。

在它老死的最後一個冬天,確切地說是冬至,我把它弄丟了。那個海邊小城還有當地人會放鞭炮和煙火慶祝,然而受了這一聲聲轟隆驚嚇的老狗,在跟我散步時就突然棄我而去,穿過馬路進入了一個小區,無影無蹤。從傍晚6點到凌晨4點,我滿街找了它10個小時,查看了數十個監控,跑了上百層樓,也喊了它的名字喊了10個小時,嗓子啞了,眼淚乾了。

在我最後要放棄的時候,它突然出現在我樓下,我的面前我當時真以為是幻覺了。但事實是,後來我每次在公寓樓上的落地玻璃看那條當天散步的海邊公路,內心都還會隱隱顫抖,別過頭去不敢再看。那晚的記憶才是真正的幻覺,如海草一般纏繞著我。

狗在次年的4月因心臟衰竭走了。那天晚上我寫了一篇很長很長的日記,最後寫道,煙啊,我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喊你太多次了,把叫你的配額都提前預支光了,所以你要離我而去?

我外公在我15歲那年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經歷死亡。我不明白一個人死了是怎麼回事,一個親人死了又意味著什麼。直到大約10年後,我在深圳人才市場樓下的一個小店裡複印簡歷,聽見旁邊傳來一聲脆脆的“爺爺!爺爺!”,轉過頭去看,是一個六七歲小女孩在跟她爺爺玩氣球。

在複印機呼呼呼工作的時候,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外公(我也喊他爺爺)——我想我有多少年沒有發出過“爺爺”這個音節了,我甚至無法發出這個聲,卡在喉嚨裡,像被一隻手勒住了我的脖子,喊出的只有沙啞的“呀——啊——”

電影《尋夢環遊記》裡說,一個人的真正死亡,是在ta被世人徹底忘記的時候。而我的經驗告訴我,當你徹底忘記一個人,是從你再也呼喚不出ta名字或稱謂的時候。這一切,從你失去呼喚ta的權利的那一天開始。

死亡是一種,離別是更常見的一種。例如分手了,曾經你為他取的肉麻小綽號、屎尿屁花名或最普通的“老公”“老婆”,統統都回歸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所以,這個早上,又聽見樓上不孝子在對著空氣呼喊著“阿媽……”,我不再感到厭煩或憤怒,而是無限的感傷與憐憫。

那位老母親是命不該絕的,如果有黑白無常過來,可能也會對她說,你陽壽未盡,再等等吧。怎知不孝子還是在背後踹了一腳,讓她跌跌撞撞上了黃泉路,一去不復返。

於是,她那殘餘的陽壽,就附在了不孝子的咽喉聲帶上,痛苦地振動著,最終化作一聲聲或低吟或吶喊的“阿媽……”“oai……”,遊蕩在小區停車場上空,不分晝夜。


·End·


(2020: 00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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