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先秦時期對“華夏”觀念的認識及其變遷過程

導語: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中國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中國的民族形成史。中國的先秦時期也不例外,這一時期中華大地上形成了眾多民族,在這個意義上說,

一部先秦史也是中國上古的民族史。說得更加明確一點,則是夷夏形成史先秦的民族思想,已具備了後世兩千餘年的民族思想的基本內容。它是中國的形成和發展的反映,又對中國的形成和發展起著或積極或消極的影響。

在這一過程中,處於"蠻荒之地"的楚人在先秦的民族結構中處於特殊地位。他們對於華夏和蠻夷戎狄的發展,對於中國的締造,以及對於先秦的民族思想朝著健康的方向演進,都曾作出重要貢獻。

筆者認為,隨著中華民族的不斷融合,那些原本被視為蠻夷戎狄的少數民族在入主中原後,有的順應潮流成為中華民族的一部分,有的自詡高貴對漢族實行壓迫統治,造就了包羅萬象的中華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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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納百川的中華民族

因此,探明中國民族的源流,辨明它們的分合異同,闡明它們相互依存的密切關係,將有助於肅清古代民族思想的糟粕,而使古代民族思想中的精華為當今中國各民族的團結和發展所用。

一、夷夏之稱始於西周,夷夏之辨嚴於春秋

"夷"就是蠻、夷、戎、狄,"夏"就是華夏。古代的民族當然不能與近代的民族等量齊觀,說它們是民族,無非因為以民族學的眼光去看,它們是互有區別的共同體。

夷和夏都是在特定的歷史階段形成的。中國各民族的先民,在遠古的矇昧時代裡,既不叫蠻、夷、戎、狄,也不叫華夏。據神話和傳說,他們叫九黎、三苗、炎帝氏、黃帝氏等等,都生息在中原或者靠近中原的地方。還有離中原較遠的,則因山河阻隔,其名不聞於中原,其事不見於載籍,只有考古學、語言學和民族學能夠尋蹤辨跡,發現他們的文化與中原的文化也存在一定聯繫。

(一)商周時對異族的稱謂

商代,異族佔據的邊地被稱為"方"。族稱後面添上一個"方"字,就成為部族名稱了。在甲骨文中,方以百計。那時,人們對民族的認識還只有零散的概念,尚未形成對部族進行分類的意識。在殷墟的甲骨文中,有作為族稱的"夷"和"戎",它們先於華夏而出現在中國的歷史舞臺上。至於有沒有作為族稱的"蠻"字和"狄"字,則尚難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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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的甲骨文

西局對邊地的異族通常直接用族稱,如《尚書·牧誓》中說到有"庸、蜀、羌、蒙、微、盧、彭、濮人",有時仍稱方。然而,西周終究比商代進了一步,蠻、夷、戎、狄和華夏這些族稱都已經出現了。

《尚書》各篇的著作年代雖早晚不同,但就全書而言,是所有古書中年代最久遠的一部。因此它所講到的族稱,大致可以作為西周的族稱看待。在《尚書》中,"蠻"字有5個,都用作族稱;"夷"字有29個,其中作族稱用的23個;"戎"字有12個,其中作族稱用的8個;"狄"字有2個,其中1個是族稱。

"蠻夷"連稱僅兩見,都出於著作年代可能較晚的《舜典》。至於"戎狄"連稱和"夷狄"連稱,則尚無此例。"四夷"出現三次,似指四方之夷而言,未必有夷分四類之意。"華夏"只有一處,意思相同的"夏"也只有一例。和"中邦"各一見,都沒有與蠻、夷、戎、狄對舉。總之,在《尚書》反映的時代裡,夷夏之稱業已全部出現,但尚未形成對夷夏關係的系統性認識,對"夷"和"夏"的區分還不嚴格。

(二)西周後期的變局

西周後期,戎狄的勢力強盛起來,犬戎攻入鎬京,周都遷洛邑,是周代民族關係的一大變局。春秋時,蠻、夷、狄呈"交侵"之勢,尊王攘夷成為霸業的主要準則,為了穩固中原地區各諸侯國的正統地位,開始對夷夏進行了嚴格區分

以這一歷史階段的《左傳》和《國語》為例。在《左傳》中,"華"和"夏"單稱,"華夏"連稱,"諸華"和"諸夏"之稱,義同"華夏"的"中國"和"上國"之稱,"蠻夷"連稱,"戎狄"連稱,"夷狄"連稱,"蠻夷戎狄"連稱,以及"夷"與"夏"對舉,"戌"與"華"對舉,等等,屢見不鮮。在《國語》中,也有"蠻夷戎狄"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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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時的四夷勢力

當時所謂"四夷"或"四裔",無論在《左傳》和《國語》中,都有夷分四類之義,都可以與"中國"或"華夏"對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認為夏與夷有主從之別,有尊卑之別,甚至有人獸之別了。這兩部著作出自中原地區,說明此時的華夏民族開始有了對自己民族主體地位的意識。這種對民族關係的認識,顯然較之前有了進步。

(三)戰國時期的"五方"觀念完善

戰國時,攘夷的任務已大體完成,尊王的旗號已被卑王的行動代替了大國的諸侯不再關心周天子的尊榮,而在追求普天下的一統了。以此為背景,在意識形態上,華夏和蠻夷戎狄構成一個完整的共同體了

春秋時,人們還不曾把四夷和華夏明確地拼搭成東、西、南、北、中五位。《詩·大雅·民勞》中說:"惠此中國,以綏四方。""中國"所指的是周室的京畿,"四方"所指的是華夏諸國。所以,同詩又說:"惠此京師,以綏四國。"

到戰國時,五行學說的發展服從於一統思想,蠻夷戎狄和華夏分別在五方安家落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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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夷戎狄

成書不早於戰國的《禮記·王制篇》中說到:"東方白哭,彼發文身";"南方日蠻,雕題交趾";"西方日戎,被髮衣皮";"北方日狄,衣羽毛穴居"。加上中土的華夏,也就五位齊全了。古時,不同族屬的人們相互辨識,首先看服飾和髮式,所以對民族特徵的記述總要涉及服飾和髮式。華夏是有冠有帶的,因此又被稱為冠帶之國。

二、華夏族包括虞、夏、殷、週四族

華夏是蠻夷戎狄異化又同化的先進產物。從蠻夷戎狄方面去看,華夏是在它們自身社會發展速度不同而發生的異化過程中出生的。從華夏方面去看,它是在蠻夷戎狄的某些部分因社會發展階段相近和彼此頻繁交往而發生的同化過程中合成的。無論從血統上來說,從文化上來說,華夏都是蠻夷戎狄共同創造的。由此,也可以說,中國是蠻夷戎狄共同締造的

(一)虞族和夏族

夏文化的發祥地應在伊、洛、汝、穎地區,夏文化的主要分佈區是豫西、晉西南、豫東,而夏文化中觚、爵、雞彝、瓦足皿等禮器來自東方,可能體現了虞文化給夏文化帶來的影響。由此可知,孟子說的"舜……東夷之人也",司馬遷說的"禹興於西羌",都不是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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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青銅觚

(二)殷族和夏族

殷族和周族,也是一東一西。殷族起源於東夷,已經得到證實。直到商末,殷族與東夷非同尋常的關係還顯得他們是同源共祖的。周族的戎狄出身,是無可諱言的。只是在他們成為華夏族主體成員後,可以規避了戎狄的出身,並且力圖與夏族搭上一點關係。

周人的兩大氏族,一個姓姬,一個姓姜。姬姓是戎是狄,尚難確斷,可能是狄之近於戎者。姜姓是羌,無疑屬戎。章炳麟《檢論·序種姓》曾指出:"羌者,姜也",到春秋時,還有姬姓之戎和姜姓之戎,周王和晉候還都曾與狄人通婚,也說明周族本出於戎狄

(三)通過聯姻進行民族融合

后稷之母,古公亶父之妻,以及太王之妻,都姓姜。

姬、姜兩姓以聯姻為紐帶,結成了一個卓立於戎狄之中的部落聯盟。在太王時,周人發展了農業,營建了居室和城郭。因受到其他戎狄的攻擊而南遷,就從戎狄中分化出來了。後來,周族向商朝靠攏,更多地受到了先進文化的薰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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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稷與其母姜媛

這種通婚關係以及同時發展起來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關係,是夏、殷、週三族匯合成為華夏的源頭。

及至周滅了商,又封了虞、夏、殷的後裔,夏就算粗具規模了。

春秋時,夷人逐漸華夏化了,若干戎狄部落進入中原之後也華夏化了。戰國時,南方的楚國把許多濮人、蠻人、吳人、越人也帶進了華夏的行列。於是,從族源來看,在華夏中間,蠻、夷、戎、狄就一應俱全了。

三、以文化區分夷夏

由於華夏是蠻夷戎狄的先進部分合流而成的,因此區分夏與夷的標準首先就是文化的高低,其次才是族類的同異。

(一)文化是區分夷夏的首要標準

顧頡剛先生曾指出:"姬、姜諸姓本出於戎。自從周武王克殷之後,其接受東方文化的已號為華夏,其接受的程度緩慢的則還是戎狄"由於文化標準居首位,就必然會發生因文化的夷化而降為夷的事,以及因文化的夏化而升為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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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戎為遊牧民族

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有夏雖衰,杞、鄫猶在",說明在夏朝滅亡之後,杞部作為其後人仍然存在。然而,正是這個似乎應該被奉為夏的正宗的杞,在春秋時因靠近夷人而採用了夷禮,於是被貶為夷了。《左傳·信公二十三年》中這樣斷然判定:"杞,夷也。"

周代的一些國家,公族和多數臣民不是一個民族。如果公族入了夷鄉,隨了夷俗,那麼,縱然是姬姓的也難免被貶為夷。吳國的公族是周室的子弟太伯、虞仲的後人,可是接受了當地吳越民族的生活習慣,也就被視為夷了。

(二)族類標準僅次於文化標準

《左傳·襄公十四年》記戊子駒支說:"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幣不通,言語不達,……"他舉出了習俗、制度、語言三者,作為體現民族特徵的要素。《呂氏春秋·為欲篇》說:"蠻夷反舌、殊俗、異習之國,其衣服冠帶、宮室居處、舟車器械、聲色滋味皆異,其為欲一也。"這裡舉出的可以體現民族特徵的方面就多了,然而概括起來,還是隻有習俗、語言兩個要素。

這個習俗,內容比較廣泛,幾乎把全部物質文明都包納進去了。由此可知,當時按族類的標準來區分夏和夷,是把物質文明的高低也考慮在內的。文化和族類,兩個標準是並行的。

四、楚人在先秦民族中的地位

地處東南的楚人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似乎被排除在春秋戰國的中原諸侯國之外。然而楚國強大的實力又不能不引起列國的重視,楚國位處"戰國七雄"之一,也說明先秦甚至後世對楚人的重視。在這種情形下,楚人究竟算作夷還是夏,似乎很難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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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服飾上帶有其鳳凰圖騰

(一)楚人的族屬問題

《國語》把楚人視為夷,例如:《魯語下》記魯襄公欲以楚師伐季武子,榮成伯說"君以蠻夷伐之,……";《晉語六》記鄢陵之戰,範文子不欲戰,欒武子說這是"違蠻夷"。《國語》中的楚國都記作"蠻夷"

而對於同一事件的記述,《左傳》的表達卻與《國語》不同。同樣記鄢陵之戰,《國語》記的是欒武子說"違蠻夷",《左傳》說是"闢楚"。同樣記子囊為恭王謀謐,《左傳》記子囊的話,有"撫有蠻夷"一句,《國語》記子囊的話,前言後語都有,偏偏少了"撫有蠻夷"這一句。通過對比我們可以看出,《左傳》對待楚人的族屬問題持中立態度,有時以"楚人"稱之,有時也以"蠻夷"代稱。

秦漢時代的人對楚人的族屬也不是沒有疑問的。司馬遷是把楚人視為夷的。《史記·天宮書》說:"秦、楚、吳、越、夷狄也。"《史記·楚世家》說,有兩個楚君都曾自稱"我蠻夷也"。韓嬰則傾向於把楚人視為夏。《韓詩外傳》中記載,越使者稱楚為"上國",而楚使者則說越是"夷狄"。

(二)楚人難斷身份的原因

上述對楚人族屬的不同態度,是因為對楚人的族源有著不同的認識,說得明確一點,起因為對傳說中楚人先世祝融集團為夏還是為夷有不同的判斷。楚人深信自己是祝融的後裔,假使這祝融集團是華夏的先民,或蠻夷狄的先民,那就好下結論了。可是商末周初以前這祝融集團既不是華夏的先民,也不是蠻夷戎狄的先民,這才導致對楚人身份的難以斷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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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融畫像

在華夏四族中,任何一族都不把祝融集團當作同族人。但這樣也不能說明祝融集團就是戎狄的先祖。虞末夏初以前,與華夏的先民敵對的主要是九黎和三苗,祝融集團既不是九黎,也不是三苗。即使到了夏商兩代,他們仍然"或在中國,或在蠻夷"。這種情況到了周代仍然未能改變。

現代試圖通過考古發現證實楚人的來源,但由於西周時楚人的文化面貌,至今在考古學上還是一個謎,所以仍然難以下結論。原因在於:第一,肯定有許多遺址和遺物尚未發現;第二,當時的楚人在文化上正由受商文化的影響轉為受周文化和蠻夷文化的影響,不易鑑別。

到了春秋時,楚人的文化面貌基本上被我們所瞭解。大致可以說,從春秋中期甚至春秋晚期起,楚人的文化特色才正式形成那時的楚人,已經是包容著大量南方蠻夷成分的華夏了;那時楚人的文化,已經是華夏文化中帶有南方蠻夷文化特色的一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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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文化的圖騰信仰

五、先秦時的民族思想

蠻、夷、戎、狄四個字起初是不帶有貶義色彩的,而"華夏"一詞確是有著明顯的褒義色彩。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這四個字卻漸漸染上了與華夏相對的貶義色彩,表達著華夏族對外來民族的牴觸。其中的原因或許是由於華夏族受到了蠻夷戎狄的襲擊,以及自己去征伐蠻夷戎狄,從而滋長了民族歧視心理,

(一)以管子為代表的思想

以管子為主要代表的民族思想盛行於春秋中期,延續到春秋晚期。這一家的思想,是尊王攘夷運動的結晶,尤其適合華夏大國的諸侯建樹霸業的需要。他們的綱領性主張,是管子說的:"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暖,不可棄也。"

在這一家看來,夏與夷不但有主從之別,而且有尊卑之別,甚至還有人獸之別。辱罵蠻夷戎狄的話,幾乎都出自他們之口,例如《國語》中"翟,封冢、豺狼也",此類對外族的侮辱性表達比比皆是。

(二)以孔子為代表的思想

以孔子為代表的思想興起於春秋晚期。這一家的思想,是在中原地區尊王攘夷的任務大體告成之後,力圖保持民族關係的既成格局,尤其適合華夏小國的貴族對外務相安、對內務自保的需要。他們的綱領性主張,是孔子說的:"裔不謀夏,夷不亂華

。"在這一家看來,夏與夷雖有主從之別和尊卑之別,但並無人獸之別。對夷夏兩者相安無事的態度,也符合孔子"仁"的思想觀念。

(三)楚國君臣的態度

楚國君臣的思想在楚莊王至楚共王時形成。這一家的思想,以楚人介乎華夏與蠻夷戎狄之間的特殊地位為背景,切合楚國推行擴張政策的需要。他們的綱領性主張,是子囊說的:"撫有蠻夷,……以屬諸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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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盛時期的吳國

楚國對自己身份的界定是隨著楚國實力的變化而不斷變動的。春秋早期華夏諸國認為楚國地處蠻夷,與他們格格不入,而楚國為了擴張勢力,也宣稱"我蠻夷也",為向東西方向的擴張提供理論上的支持:楚不屬於華夏,自然不受禮法約束。到了楚莊王時,為了獲得諸侯國對自身實力的認同,楚莊王也學習周禮,對周天子表示尊敬。到了春秋晚期,楚國面臨吳這個蠻夷之邦的威脅,開始以華夏自居,彰顯對吳國的文化優越,同時在軍事上拉攏其他列國。

結束語

政治結構的變化,伴隨著民族結構的變化。這民族結構的變化,就是仍被稱為蠻夷戎狄的少數民族,圍繞著他們的先民化成的主體民族華夏,繼續各自異化又相互同化,從而使華夏所佔的人口比例逐漸增大。在異化又同化的漫長道路上,自然會發生局部的曲折、一時的悲劇。但就大的方面、總的趨向來看,畢竟在不斷前進中。

後世基本沒有超出先秦民族思想的框架,逐漸形成了獨屬於中華民族的"華夷觀念"。在這種民族觀念支配下,外來民族或是融入中華民族,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像是清朝統治者就是如此。或是強硬地保持自身的文化特性並壓制中華民族的民族自尊心,元朝統治者即是如此,最終只會在兩種文化的強烈對抗中自食惡果,被逐出中華文化的圈子。

參考文獻

《尚書·牧誓》

《左傳》

《國語》

《禮記·王制篇》

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

《孟子•離婁下》

《史記•六國年表》

《國語·周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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