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退溪與陽明:朱熹哲學的不同走向


退溪與陽明:朱熹哲學的不同走向

朱熹理學之稱為理學,是由於他繼承了從二程以來多言天理,精心構制以理為核心的宇宙、心性、修養相互關聯的哲學體系。然而理學並非不言心。從二程開始即探討心、性、天的一致與貫通。至朱熹更綜合了周、張、二程等理學各派的思想,完善理學體系,以“格物窮理”為聖學途徑,心性論也更加精緻。

理學是在與佛、道交互作用中對先秦以來孔孟心性傳統繼承與發揚的。所以陳榮捷先生曾從儒學的整體發展上把理學看作一大模式,認為從廣義上可以把朱熹也看作心學,從朱熹到王陽明,亦是理學的發展進程。例如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也是對朱熹知行觀的一種發展。①

然而我們仔細研究理學各派的思考理路,朱熹理學的核心畢竟是“理”,其理,既是自然,又是倫理,既是普遍,又是具體,既是一般,又是特殊;此二者在宇宙論範圍內是靠“理、氣”來協調,在修養論中是靠“格物致知”來推衍的。

但在本體與修養的連接處,朱熹體系便遇到了邏輯一致的困難,這一困難被王守仁概之為“心、理為二”。主要表現為心性修養上理性與知覺情感的協調問題。對此,王陽明曾提出疑義,鑑於“理”相對於外物的知識性與人的道德理性對於價值觀的依賴,他提出“格物”很難格盡“天下物”,況且,如果“格物”突出知識的層面,物在外,心在內,那麼“格物”也總會與“誠得自家意”相捍格。

在《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中王陽明說:朱子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

在《傳習錄下》中他又說: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

為了克服這一矛盾,王陽明直接把“心”上升為本體,用“心”來囊括宇宙間一切事物,省去了人對外物認識的中間環節,把心內之“物”與心外之物合併歸一,帶來了修養工夫的簡易,也導致了對道德理性與日常修養的忽視。

王陽明的“知行合一”,雖然在“心”與“理”之間增添了“意”(與朱熹的“格致”不同,他崇尚《大學》的“誠意”),要人作“誠意”工夫,在心之“一念”上下工夫。然而“意”是什麼?它既包括一念發動處的主觀價值指向,又通過“意”之所指來涵蓋外物,這樣,實際上它消解了人心與物慾交戰的複雜心理活動,也就由此消解了“心”與“物”的對立和“心”與“理”的界限。這也就是王門後學左派由否定“工夫”而走向否定道德的內在理論原因。②

如何從根源上解決心性修養中道德與知識、理性與情感的矛盾,陽明後學中有劉宗周倡“誠意”之學,其“意”不再是陽明學的“一念之發”,而是善的理性,他以這樣的“意”來解釋“良知”,代替“良知”,但終沒有收住陽明心學向道德相對主義發展的趨勢。

以上只是從中國儒學的範圍來看理學從朱熹到陽明的發展,如果我們放開眼界從整個東亞儒學來看,就會發現,在韓國,時間大約在陽明心學稍後,或與陽明心學同時,早有退溪從另一個方面發展了朱子學說,或說朱子的心學。而且,退溪學對理學的發展不僅是繼承朱子,亦可以說是以陽明心學的傳播及對陽明心學的批判為中介。③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退溪學對東亞儒學發展的重要貢獻。

以下,將把退溪學與陽明心學作一下粗略的比較,以便從另一個視角來看退溪學對朱子學的發展,及陽明學與退溪學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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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溪對陸王心學的批判

李退溪,名滉,生於朝鮮燕山君七年,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當時,一方面朱子學自高麗後期,即13世紀末從中國傳入朝鮮半島,經過了14、15世紀的傳播與普及,已逐漸發展並走向成熟。另一方面,在中國大陸,從明初崇奉朱學,頒四書、五經、性理大全,規定科舉考試亦以《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朱熹傳注為準繩,士人學子非朱子之學不講。因而禁錮了朱子學說在理論上發展的活力,導致明初心性道德之學向著“篤踐履,謹繩墨”(《明史·儒林傳序》),躬行踐履的方向發展,並引發了從陳白沙到王陽明的心學思潮。④

李退溪時,正當陽明學大行於中國,朱子學的發展面臨新的考驗時。因而當時在朝鮮,退溪一則學尊朱子,同時又以南宋真德秀編輯的《心經》為宗,“敬之如神明”,“尊之如父母”,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退溪還在《心經後論》中使用了“心學”的用語,在退溪學者中也常流行“退溪心學”的說法。所有這些都說明,當時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朝鮮,朱子學的發展都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或許,如果我們不把“心學”作為陸王心學的專稱,便可以叫這個階段為心學階段。

確實,正如許多韓國學者所指出的,李退溪的“心學”與當時中國盛行的陽明心學並非一路。所以他在閱讀明代程敏政(篁墩,1445年)註釋所成的《心經附註》時,對程敏政的學術思想存有疑議,他在《心經後論》中對程敏政引用元代吳澄的“朱陸早異晚同”論很有異議。退溪對程敏政所贊同的朱陸混同論嚴加批判,他說:“‘……朱子早年以為道有二,到了晚年始悟道一。’如此說來,陸氏未曾得悟於朱子,反倒是朱子仰賴陸氏,豈不大錯特錯!……昔日有程允夫往程子身邊拉蘇軾,有‘蘇程之室’的說法。朱子拒斥此說……在我看來,篁墩欲將朱子與陸象山的學說混同,不免與程允夫有同識之嫌。”⑤

退溪對從吳澄到程敏政,欲把天下人心導向陸九淵心學懷有深深的憂慮,他批評陽明心學說“今者中原人舉皆為頓超之說”(《答李剛而》,《李退溪文集》卷二十一)。由此可見退溪學與陸王心學的分歧。

不過,欲詳知退溪學與陸王心學的理論分野,我們還得從退溪對陽明《傳習錄》的論辯中來分析尋索。

其一,在對“徐愛問陽明‘在親民’一句應從舊本”,陽明所答的一段話作論辯時,李退溪說:“陽明乃敢肆然排先儒之定論,妄引諸說之髣髴者,牽合附會,略無忌憚,可見其學之差而心之病矣。由是求之,種種醜差,皆是此病。”⑥這裡,“肆然排先儒定論”,指陽明對朱熹所作《大學章句》分經傳,並補寫“格物致知”傳不認同,陽明主張復《大學》古本之說。這表明了退溪一以朱子為是的基本態度,退溪與陽明的種種分歧由此而生。

其二,在對“鄭朝朔問‘至善,亦須事物上求個是當,方是至善’”,陽明作答的一段話論辯時,退溪說:“不本諸心而但外講儀節者,誠無異於扮戲子。獨不聞‘民彝物則,莫非天衷真至之理’乎……陽明徒患外物之為心累,不知‘民彝物則,真至之理’,即吾心本具之理。講學窮理,正所以明本心之體,達本心之用。顧乃欲事事物物一切掃除,皆攬入本心兗說了,此與釋氏之見何異?”(《增補退溪全書》二,第333上—333下頁)這段論辯,退溪對陽明的駁斥可謂一針見血。

他指出,陽明認為,朱子“格物窮理”只能格天下物,卻無法解決道德修養中主體價值觀的確立問題,這種擔心,實無必要。因為“民彝物則,真至之理”,即“吾心本具之理”。倫理道德之“理”,直接關涉人心、人的價值觀念,所以講學窮理,也就是明“本心”之體,達此心之體用。陽明因擔心“格物”未能“窮理”,於是將“事事物物一切掃除”,都歸入人心,由此流入釋氏,恰似因噎廢食了。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出退溪心學的思路。他是欲就朱子學體系內部來解決朱子後學關於道德修養實踐的問題,反對陽明另覓他路,陷入佛氏。

其三,與上一段論辯內容相關的,我們從《〈白沙詩教〉、〈傳習錄〉、抄傳因書其後》中退溪的按語,更可以看出他對陸王心學的立場和態度。

李退溪說:陳白沙、王陽明之學,皆出於象山,而以本心為宗,蓋皆禪學也。至如陽明者,學術頗忒其心,強狠自用……賊仁義,亂天下,未必非此人也。詳其所以至此者,其初亦只為厭事物之為心害,而欲去之,顧不欲滅倫絕物如釋氏所為,於是創為“心即理也”之說,謂天下之理,只在於吾內而不在於事物,學者但當務存此心,而不當一毫求理於外之事物。(《增補退溪全書》二,第335上—336上頁)


在這裡,退溪從白沙、陽明上溯到象山,一語道破,皆“以本心為宗”,並預言陽明學的流弊會擾亂道德,離心社會。但是,他又很客觀地指出,陽明學之初衷只是為“厭事物之為心害”,“而欲去之”,又擔心像佛氏一樣“滅倫絕物”,於是才創“心即理”之說,將天下之理歸於人心之內,要人只存此心,勿求理於外。退溪對陽明學既看到了為害,又參透其良苦用心,這表現出他對陽明心學有深刻的理論洞察力。或許這也正可以說明,退溪對朱子學的發展是以陽明心學為參照物的。

------轉自中國哲學史 作者:劉宗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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