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要把哲學史上重要的哲學家作一個分類的話，不妨分為兩類。一類我稱之為“巔峰型”的哲學家，一類我稱之為“先知型”的哲學家。
“巔峰型”的哲學家，比如，當我們談到希臘哲學，大家馬上會想起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他們可以被認為是希臘哲學的頂端或者巔峰。他們的思想、他們的學說代表了希臘時哲學的最高水準。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他們象徵著希臘“巔峰型”的哲學家
希臘時代之後，進入中世紀，時代精神的代表是基督教神學。中世紀頂峰哲學家是誰？一般說是托馬斯·阿奎納（Thomas Aquinas）。
近現代，巔峰型或集大成式的哲學家，人們馬上會想起康德和黑格爾。這些哲學家的哲學體系，宏偉浩大。他們對這個時代哲學思想的方方面面都有著一種奠基性的或者是總結性的表述和論證。
康德和黑格爾是近現代著名的哲學家
除了“巔峰型”的哲學家，在歷史上我們還會發現有另外一類哲學家。這些哲學家往往不是為他們所處的時代做論證、辯護或總結，而更多的是對這個時代立基於其上的基礎，對那些最基本的概念，提出疑問，提出挑戰，提出批判。
對這些哲學家的思想接受往往都在他們過世以後。這些思想中，有些以後可能會成為主流。當然更多這樣的哲學家，他們的思想只能是曇花一現，像流星一樣，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歷史進程中。但那些後來成為思想主流的哲學家，就被稱為是“先知型”的哲學家。
油畫《蘇格拉底之死》
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是什麼時代呢？我們把它叫作“科學”的時代，又叫“現代”。所以現在這個時代賴以為基的很多基本概念，比如理性、科學、民主、人權、正義，都被人們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它們構成我們整個時代思想的基礎。
但有一些“後現代的”思想家，哲學家，開始對我們這個時代的基本精神提出再思考和批判。“後現代”在這裡並不完全意味著時間上的在後。而是有一個哲學的含義，即它要對現代社會賴以為基的那些基本概念的合法性提出批判性的思考，要求重新的哲學論辯。海德格爾他就屬於這樣的一類哲學家。在這個意義上，他可以被認為是未來時代的“先行者”或“先知”。
青年海德格爾
那麼，海德格爾關注的核心問題是什麼呢？
實際上，海德格爾終其一生髮問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存在”問題。
著名劇作家莎士比亞也曾多次探討過“存在”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海德格爾年輕的時候說起。
海德格爾晚年回憶自己哲學生涯的開端，是他過17歲生日的時候。他當時在老家的教堂有一位父親般的朋友，是教堂的執事，給了他一本關於亞里士多德存在思考的小冊子作為他的生日禮物。
在這本書裡，亞里士多德關於存在的多重意義的思考和理解得到討論。而我們現在看海德格爾最主要的著作《存在與時間》扉頁，在上面他引了非常著名的柏拉圖《智者篇》裡的一段話：“當你們用到‘存在著’這樣的詞，顯然你們早就熟悉這些詞的意思。不過雖然我們也曾以為我們自己是懂得的，現在卻感到困惑不安。”所以，“存在”這個詞在哲學上永遠是一個大詞。我們實際上不太去問它，我們只是使用，我們只是認為它是天經地義的，但是海德格爾堅持發問這個問題，一直到他的生命臨終。
海德格爾
英國著名哲學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曾經說過有兩種類型的哲學家，一種叫作“狐狸型的哲學家”，一種叫作“刺蝟型的哲學家”。他說狐狸懂很多事，但刺蝟只知道一件重要的事。狐狸不斷追逐吸引它目光的事物，而刺蝟喜歡用某個核心的基本觀點去看待身邊的事物。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講，海德格爾完全是一個“刺蝟型”的哲學家。
熟悉海德格爾的朋友可能會知道，在海德格爾去世以後，按照他的遺願，墓碑上沒有刻任何一句話或者一個字，只是刻了一顆星。
海德格爾的墓碑
這顆星所代表的，我想有兩個含義。一個含義是，海德格爾的發問不僅僅針對我們一般思考的生活中的哲學問題，甚至可以說不僅是我們地球人的問題，是一個星際間的問題。也就是說， 我們今天的這個時代已經走向了星際間的時代。另外一個含義是在暗示，這一顆星在深邃幽暗的思想夜空中，只是一個或者一點孤獨的閃光，這是思想的孤獨和深邃。
每個存在就像星星一樣，都只是一個或一點孤獨的閃光
這也就是海德格爾給自己的定位，為人類思想的定位，而這個定位說的也就是在發問：什麼是存在？
“問題”和”疑難”的區別究竟在什麼地方？
那麼， 究竟應當怎麼理解海德格爾的“存在”問題呢？讓我們來區分兩個概念，一個是我們日常講的“問題”，一個是“疑難”。這個區分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海德格爾對存在問題的發問。
比如說在課堂上，老師問學生一個問題，一個難度很大的問題，要學生回答。我們知道， 對這個問題，老師實際上知道答案，只是訓練學生們學會怎麼通過已知的條件和思想的訓練去達到這個答案。
即使是非常困難的問題，我們也知道有答案，只是現在不知道，或者說還沒有人知道罷了，但我們相信，我們現在不知道，未來一定會知道，或者會出現一個天才，就會解答這個難題 。
但是對存在問題而言，情況不是這樣。
“存在”問題，它是最根本的問題。它之所以最根本，就在於它並不預設答案。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它的答案。不僅沒有答案，在很多情況下，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我們甚至連怎麼發問都不知道。這叫“疑難”，因為當你知道一個問題的發問方式時，你已經大概知道了這個問題答案的一半。而“存在”問題，則是完全不同的問題。海德格爾說我們不僅沒有答案，我們不知道怎麼發問，我們甚至還沒有“語詞”和“語法”。這就是為什麼海德格爾的思想和著作比較晦澀難讀的一個原因。他不願意，也覺得不能用古往今來人們用過的哲學的思想詞或者概念詞，去表達、去發問、去表述“存在”問題的“疑難”，因為一旦這樣，我們就陷入了過去的傳統的套路，我們的發問就會偏離。
海德格爾的著作《存在與時間》
所以，《存在與時間》裡，海德格爾重新提出“存在”問題。“存在”問題在海德格爾這兒是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那麼有人會講，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我們很難把握，很難理解。理解它既沒有概念，沒有語詞，又沒有方法。如果真的這樣，那不就成了神秘主義嗎？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這樣講，但是也不完全是這樣。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一方面它是我們看不見摸不著提不出的問題，但另外一方面又是我們離不開的問題，為什麼離不開呢？因為它是關涉到我們整個人類生存的一個基礎性的發問。
這個問題或者這個理解我用一個科學家給的例子，可能就比較好理解。
“南極以南”在哪裡？
大家知道上一個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有愛因斯坦，再往後，大家可能會想到近期剛去世的英國天體物理學家霍金。霍金在他那本非常著名的《時間簡史》裡面舉了一個例子，他說我們人在地球上，幾乎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定位自身，通過什麼？通過東南西北的方位。比如說你給一個點，我可以告訴你的北緯是多少度，東經是多少度，我就可以把你定位下來。但是就有那麼幾個點，你是不可以這般發問的。比如說我們不可以問“南極以南是哪裡”。為什麼呢？因為“南極”是定位“南”這個概念的。同樣的道理，我們關於“存在”的理解，定位著我們關於所有存在著的事物的性質和它的本性。
我們平時所用來確定準確方向的經緯線
其實也是相對南北極而言的
再比如說中世紀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哲學家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us），他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關於時間的哲學論斷。他說，“關於時間，你要不問，我還明白。你一問，我立馬就糊塗了。”關於存在問題的發問也是這樣，它和我們息息相關，我們片刻也離不開它，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搞清楚它究竟是怎麼回事。
海德格爾把這樣的發問叫作“林中迷津”，他用過一個比喻，區別什麼叫“上路”和什麼是“在路上”：別人給我們把路修好了，我們在路上，我們開著車，我們走著路。我們曾經常常這樣說“我們走在大道上，意氣風發，我們從勝利走向勝利”。當然是這樣，我們走在像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笛卡爾、康德，他們開創的大道上。但是我們人類之所以為人類，不僅僅在於我們可以順利地走在大道上，而在於我們能夠對我們走在大道上的這個“道”進行發問。我們“天生的”就有一種重新上路，重新開道的可能性。否則我們跟其他的生物就沒有什麼本質性的區別。這個區別的核心就是發問存在問題，或者存在的疑難。
談到這裡，我又想起一個故事。這可以用來幫助我們理解海德格爾的思路以及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哲學家。這個故事講的是，有一個老猴王。年邁力衰。在猴王爭奪戰中，被打敗了，它的眾妻妾歸了新猴王它感到很悲傷，於是在野地裡嚎啕大哭。後來，上帝知道了，可憐它。上帝對它說，不要哭了，我來幫助你，把你變成人吧。老猴王很高興，大聲地說，謝謝上帝！現在我終於可以把所有的母猴子全奪回來了。
這個寓言故事告訴我們的哲理是： 猴王它永遠是猴子的思路，即使上帝把它變成了人，它也還要用猴子的思路去思考它的問題。
海德格爾可能會這麼說，這個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想說海德格爾是一個未來時代的“先知型”的哲學家，或者說，哲思先行者。
（本文節選自三聯中讀精品課《像他們一樣思考——你不可不知的十位思想家》之《海德格爾：未來時代的哲思先行者》。主講人：王慶節，澳門大學特聘哲學教授，海德格爾研究領域知名學者，與陳嘉映合譯《存在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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