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9 她可能是中國最有名的艾滋病人: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

艾滋病在孫明娟的身上留下很多痕跡。因為經歷特殊,她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住院時,常有外國專家來圍觀這個“稀有動物”。她被置換下的股骨頭都成了重要標本,供國內專家和日本東京大學的專家研究抗艾滋病藥物對人體的影響。

艾滋病的殘酷故事每天都在孫明娟眼前發生。有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眼窩深深下陷;有十幾歲的小孩被送進醫院,父母都已因艾滋病亡故。

艾滋病在孫明娟的身上留下很多痕跡。因為經歷特殊,她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住院時,常有外國專家來圍觀這個“稀有動物”。她被置換下的股骨頭都成了重要標本,供國內專家和日本東京大學的專家研究抗艾滋病藥物對人體的影響。

今天,我們推送一篇關於艾滋病的文章,也許能改變您對這個疾病的認知,如果您有相關想法或者故事,歡迎給我們留言。

她可能是中國最有名的艾滋病人: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

視覺中國供圖

悲痛之餘,羅良貴囑咐中國青年報記者說,要向所有幫助過女兒的好心人道謝。

那是一種直徑小到120納米、像仙人球似的病毒,但它能“感染”直徑12756公里的地球。

自1981年被發現以來,艾滋病病毒已經奪走了4000萬人的生命,並繼續寄生在3700萬人體內。最早的“雞尾酒療法”一直到15年後才被髮明出來,之後又過了8年,中國人才用上國產仿製藥。在2004年以前,國內患者使用進口藥物治療,每個月至少要花費1萬元。

孫明娟(為保護隱私用化名)與艾滋病病毒共處了15年,是最早用上國產仿製藥的一批患者。最初與她一起看病的患者,很多沒能等到黎明的到來。

15年過去了,治療藥物由最初白色的粉末,發展為後來紅色、黃色的大粒藥片。

她在北京協和醫院感染內科留下厚厚兩摞病歷,吃過國家免費治療政策覆蓋的所有治療艾滋病的藥物,其中一些已經因為副作用停產。這些藥物也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多處肌肉萎縮、股骨頭壞死。

“她就是一本書,是整個中國艾滋病免費治療史。”北京協和醫院感染內科主任、艾滋病學組組長李太生會給每一個學生講孫明娟的案例,“看再多教材,都不如把她的病歷本從頭到尾讀一遍。”

她可能是協和最有名的艾滋病人,但走出李太生的這間診室,與病毒一起攜帶的還有“秘密”。她和中國80萬艾滋病毒感染者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隱匿在茫茫人群中。

2004年,即使是專門的傳染病醫院,面對艾滋病人都如臨大敵

在北京協和醫院內科門診的走廊裡,通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最裡面,就到了艾滋病隨診門診。它在醫院裡的名稱是免疫低下門診,常有不明就裡的患者掛號到這裡,再被轉到其他科室。

宋曉璟是門診成立以來第三任專科護士,她和李太生每週三都會守在這裡,迎接新確診的病人,為1500名長期隨診的患者提供治療和心理疏導。他們能叫出每個患者的名字。

和很多患者一樣,孫明娟得知自己患病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艾滋病”只是新聞裡她認得的三個字,完全沒有概念,她“做夢都想不到會得這個病”,只覺得“馬上就要死了”。

她不肯相信,要求重做檢查。直到第二天,護士拿著化驗單進來,什麼都沒說,只是摸了摸孫明娟的後背,她才相信自己真的得病了。

那是2004年,國內對艾滋病的認識還很粗淺,它一度被翻譯為“愛死病”。即使是專門的傳染病醫院,面對艾滋病人都如臨大敵,洗衣房拒絕清洗艾滋病人用過的床單和被褥。

她可能是中國最有名的艾滋病人: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

2001年,作為前衛生部專家組成員的李太生(前左二)在河南考察。受訪人供圖

李太生見過艾滋病肆虐的景象。1999年學成歸國後的幾年時間,他到中國所有的艾滋病流行區調研。2002年,在河南駐馬店上蔡縣文樓村,村頭到處都是新修的墳。村小學的課也停了,即使是白天,村裡都沒有人,走在路上他感到“瘮得慌”。

那幾年,李太生做了超過150場宣教,還是沒能消除很多人的錯誤觀念:艾滋病是壞人才會得的病,“你得肺癌了,也沒得治,會告訴親戚朋友,大家來告別一下。你得了艾滋病,你能告訴你的親人朋友嗎?”有些家庭來醫院,一聽是艾滋病,就說不治了,把患者帶回去。

確診後的一個月裡,孫明娟每天坐在病床上發呆。當時27歲的她是全家的希望,這個年輕人從北方一座小城市考進北京某知名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還供著妹妹上學。她愛美,上班午休時間也要到公司旁的商場逛一逛。

艾滋病的殘酷故事每天都在她眼前發生。有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眼窩深深下陷;有十幾歲的小孩被送進醫院,父母都已因艾滋病亡故。孫明娟的鄰床是一個來自農村的男人,妻子過來照顧,李太生見了,讓妻子去檢查,結果也是,第二天就住進了醫院。

那是治療艾滋病的國產仿製藥納入我國免費治療範疇的前夕,“吃得起每月1萬多元(進口藥)的病人用手就能數得過來。”李太生說。面對絕大多數病人,他只能想辦法維持他們的生命,甚至試過用中醫的辦法恢復病人的免疫力。

孫明娟的男朋友學醫,卻誤以為自己得了糖尿病或是肝病,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

住進感染內科的病房後,孫明娟每天聽的最多的話,就是艾滋病不可怕,能治療。護士似乎也不害怕艾滋病,每天和孫明娟一起吃飯,有空還和她拉家常、拍照。

在法國留學時,李太生經歷了艾滋病最恐怖的年代。那時候,做醫生很沒有成就感,每天都是被動應對出血感染,“開始轉一圈,過幾天再轉一圈,發現你管的病人全都死了。”他們對艾滋病束手無策,能做的只有安慰和預防感染。

回國後,因為沒有便宜的抗艾滋病藥物,李太生覺得就像敵人都衝上山頭了,手上卻沒有子彈。後來,國內一家醫藥公司向他贊助了20人份1年的抗艾滋病藥物,在他的軟磨硬泡下,藥量增加到30人份2年。孫明娟是那幸運的30人之一。

那半年,孫明娟每個月都要來醫院複查一次,觀察身體狀況,衡量治療方案是否適合。因為藥的副作用,每次往返北京的火車上,孫明娟一路都在吐。李太生說,他知道藥物副作用大,也沒有別的辦法,無藥可換,“要麼接受,要麼死”。

孫明娟和很多那個年代的病人一樣,都經受了肌肉萎縮的副作用,面部塌陷,腿跟火柴棍一樣。在國外,這甚至催生了一批整容醫生,專門為這些患者做皮膚整容。這種藥物現在已經退出市場。

2003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向全世界承諾,中國政府要對所有艾滋病患者給予免費的抗艾滋病治療。國外藥物一過專利保護期,國內藥廠很快就生產出仿製藥。

包括孫明娟在內的患者雖然等來了免費藥,但究竟該怎麼用,包括李太生在內的專家心裡都沒底。首批接受免費治療的患者,超過四成出現了嘔吐、肝功能損傷等副作用或耐藥情況,很多人要求退出治療,甚至有人說,中國政府給患者用的是“毒藥”、國外不用的“垃圾藥”。

在2005年,國內只有5種仿製藥。用這5種藥,只能設計出3種治療方案。李太生帶領的團隊用了一年時間,淘汰了一種方案。他們又花了4年時間,降低了藥物副作用。

李太生還改良了兩項病人關鍵指標的檢測手段,使價格從200元、1200元降低到20元、150元。過去,這兩種檢測只能在省級及以上醫院進行,但現在,縣醫院甚至鄉鎮衛生院都能辦到。

到2012年,研究人員想在全國找出300個治療失敗的病人,結果只找到217個。

“中國用了最小的代價,得到了最大的治療效果。”李太生告訴記者。

患病後,孫明娟開始關注和艾滋病有關的新聞。每次到醫院,孫明娟都會找護士要有關艾滋病的內部雜誌。

看過很多資料,她才意識到,自己是被男朋友傳染了艾滋病。孫明娟確診的時候,她的男朋友已經離世2年。去世前,他體形消瘦,常常生病,這都是艾滋病的典型症狀。

孫明娟的男朋友學醫,卻誤以為自己得了糖尿病或是肝病,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最後在出差的途中去世。

每次想到這些,孫明娟都懊悔得流淚,“如果早點知道這些知識,也許他還有救。”他們本打算在那年結婚。

協和醫院的護士摸索出一套向病人和親屬講解艾滋病的方式。對所有第一次來的病人,宋曉璟都會和病人單獨進行1小時的首診談話。

“這也是建立信任的過程。他們越信任你,治療效果越好,感染者體內的病毒量越低,傳播幾率也越低。”宋曉璟說,“我們努力做到共情,而不是同情。”據估計,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一個艾滋病患者平均能傳染3~4人。很多病人會帶著情緒來醫院,因為他們在其他場合已經被人歧視、議論過了。

孫明娟沒有把自己患艾滋病的消息告訴任何同事或朋友,只有她的母親和妹妹知道。休息半年後,她回到原來的公司工作,努力把生活拉回正常的軌道。

雖然孫明娟很清楚,與身邊人日常的接觸不會傳染艾滋病,但她還是儘量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不和人握手、擁抱。吃飯時,她永遠用公筷夾菜,不會給人倒水或是拿食物,也不會把自己的東西給別人吃。

每年夏天過完,她就開始憂心,自己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甚至幾次想過寫遺書

因為服藥方式錯誤,在最初幾年,一套治療方案用上1~2年,孫明娟體內的艾滋病毒就有了耐藥性,不得不換新的方案。每次產生耐藥性,她的腎病就會反覆,還伴隨著高血糖、高血脂等一系列併發症。

2009年,她因為艾滋病的併發症,開始用激素輔助治療。2011年,她又產生耐藥性,用上了醫保範圍內的最後一種藥物,但那給她的身體帶來極大的負擔。直到最近幾年,孫明娟的病情才平穩一些。

她的日子過得格外謹慎,出門時戴口罩,儘可能不坐公交、地鐵,不出現在人多的場合。身邊一有人打噴嚏,她就緊張得不得了,趕緊回家吃感冒藥。每到流感季節,她都瘋狂喝水。

恢復上班後幾個月,孫明娟的臉就瘦尖了,雙腳卻腫得穿不進去普通的鞋,每天只能穿拖鞋出門。

複診見到李太生時,他生氣地說,“你離我這麼近,出這麼大問題不來。”一名護士看到她驚呼,“你不要命了!”

她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她做一份平常的工作。她本以為自己瘦是因為辛苦,卻從李太生那裡得知,這是抗艾滋病藥物的副作用,她的臉永遠都不可能恢復了。下巴和顴骨處的肉都萎縮了,能看出骨頭的形狀。

一起萎縮的,還有她的理想。“以前我還想出人頭地,掙多少錢,(現在)都沒了。”她辭掉了工作,回家休養身體,“還是身體重要……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太醜了。”

藥物還讓她健忘。到北京隨診,她好幾次等車或坐車時忘拿行李。去超市買東西回來,她總是忘記東西放在了哪裡。

2011年,藥物讓她掉光了頭髮,腎病再次變得嚴重,還伴隨著高血糖、高血脂、糖尿病、青光眼。護士給她測血糖,高到機器都“爆”了,測不出來。

一次,因為吃了兩個包子,血糖飆升,她被醫生批評,“你怎麼能這麼吃?”之前一直強作鎮定的她在病房裡號啕大哭,“我怎麼活成了這樣,連兩個包子都不能吃”。

她不得不用上當時醫保覆蓋的最後一種藥物,但那會給她的腎增加負擔。而且如果再一次產生耐藥性,她將不得不自費購買進口藥物,每個月花費數千元。後來,趕上“十二五”規劃,孫明娟用上了國內尚在試驗階段的療法。

症狀稍稍好轉,她又被奪走了獨自行走的能力。藥物讓她的雙腿肌肉萎縮,股骨頭壞死,走路“從腳後跟連到大腦地疼”。做活檢需要從大腿上挖一塊肌肉,她疼得幾乎暈倒,當場就覺得這病不治了。

地上幾釐米的小坑就能讓她摔倒。她家在五樓,每次上樓都要花費半小時,一路跌倒,完全靠抓著扶手才能回去。

有一次她想自己去菜場轉轉,都走到跟前了,地磚的不平整讓她跌倒在地。她向路人求助,卻沒人敢扶她,讓她給家人打電話。她不想麻煩家人,最後一點點爬到路邊,扶著樹才站起來。

到協和看病的時候,她的臉色非常差,不斷咳嗽,一度意識都不清醒了。李太生還是和往常一樣,告訴她“你很好”“沒問題的,別擔心”“你這種情況我們都治過”。事後才知道,那一次李太生真的擔心她“過不來”。

醫院檢查結果說孫明娟雙下肢神經受損。“既然沒說壞死,就還有恢復的可能。”於是她每天到小區裡蹬健身器材,光路上往返就要一個半小時。冬天天黑得早,老頭老太太都回去了,她一個人頂著寒風鍛鍊。一開始她只能蹬3個,後來,她一次能蹬300個,每天都堅持。

後來在李太生的協調下,她又在協和醫院做了股骨頭置換手術。2014年醫保多覆蓋了一種抗艾滋病藥物,副作用更小,李太生便給她換了藥物。

每一次治療走進死衚衕,她都幸運地趕上新的項目和療法。她總是因為病痛緊張得睡不著覺,“很奇怪,每次見到李大夫,他都輕描淡寫地說能治,我也都相信了”。還有護士向她打趣,“李大夫就是你的新藥。”

她依賴了這個大夫15年。在家嗓子疼,她一個電話打到醫院,護士接都不行,一定要李太生接電話。李太生出國開會了,她就住進醫院等他回來。

每年夏天過完,她就開始憂心,自己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甚至幾次想過寫遺書,“要好好把自己對父母的歉疚說出來”。天冷起來,她又想到春暖花開的樣子,便給自己打氣,一定要撐到那個時候,出門看看新生,“多活一天就賺了一天”。

李太生不止一次感慨,在孫明娟身上看到“生命真的很強大”。他掂著孫明娟大腿的肉,“你看這就是生命力。”孫明娟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現在長胖了,頭髮比年輕時候還要濃密,糖尿病、青光眼……種種不可逆轉的疾病,“到我身上居然都好了”。

孫明娟有個堂姐,30多歲因車禍去世。每次親戚見面,姑母還是會哭得不成人樣。當時姑母和孫明娟說,你雖病著,但你父母還是能見到你。即使難過,也不是天人永隔的痛苦。

她說,是這句話一直支撐自己活到現在,“我得讓父母看到我,我要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因為經歷特殊,她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

艾滋病的秘密,孫明娟守了15年。

曾有親近的朋友懷疑過她得了艾滋病,她趕緊把話題岔開。有人也得了嚴重的腎病,向她打聽在北京怎麼治的,她只說幫忙問問出不出診。這些都讓她心裡發慌。她辦不到坦然地和別人談論艾滋病,“可能大家都說社會觀念進步了,但我個人沒有感受到”。

就在孫明娟確診艾滋病那年的“世界艾滋病日”前夕,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曾到北京市一家傳染病醫院視察,並與兩名艾滋病患者握手。結果當日《新聞聯播》播出時,他們的臉沒有打馬賽克。

他們直面鏡頭,本希望消除歧視,“老百姓會覺得,看,國家領導都不害怕艾滋病病人,咱更不用怕了”,卻讓全家人陷入了被歧視的境地。

孫明娟在醫院聽別人說起過這件事。那陣子,走在街上,在醫院拿藥、做檢查時,她總覺得身邊的人在議論自己。

在門診,患者總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醫護人員發現,三四十歲的人最謹慎,“外界帶來的壓力,甚至比疾病本身還要重。”他和護士有時在醫院附近的商場遇到病人,都當作不認識,從來不會主動打招呼。

對艾滋病患者來說,身份暴露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丟掉工作,有的連生活都過不下去,後一步才是親朋好友歧視帶來的傷害。《中華人民共和國傳染病防治法》等多部法律都規定不得歧視HIV感染者,但患者維權成本極高,耗時長。

2010年,中國首例艾滋病感染者就業歧視案中,安徽當地法院駁回原告(患者)全部訴訟請求;次年發生在貴州的一起艾滋病就業歧視事件中,法院不予受理。一直到2016年,中國才迎來首例獲得法院判決勝訴的艾滋病就業歧視案。

她可能是中國最有名的艾滋病人: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

2008年,李太生提出,應該把艾滋病當作一種像高血壓、糖尿病一樣的慢性病進行治療。在他們長期隨診的1500個病人裡,過去七八年,死亡的病人只有9個,7個死因跟艾滋病無關。

他還記得,剛回國時,有同行知道他在國外學的治療艾滋病,都不和他坐在一張餐桌吃飯。

目前,仍有很多醫院拒絕給艾滋病患者做手術,“他們不會明說,但就給你拖著,或者採取保守療法,只吃藥,不開刀。”李太生說。

“現在醫療資源緊張,絕大多數科室不缺病人,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更何況是艾滋病人。”

他能理解大家對艾滋病的恐懼。上世紀90年代在法國學習時,他也很害怕。第一次碰到患者的皮膚時特別緊張,感覺“涼涼的”“像蛇一樣”。但是他學習的醫院裡,很多醫生上手摸艾滋病人從不戴手套,看完病人後,走進咖啡屋,手都不洗拿起麵包就啃。

在他眼裡,艾滋病人反而是最容易溝通的病人群體,他們大多很聽話,態度也很好。

從查出艾滋病算起,花了5年,醫院才肯給孫明娟做腎穿刺。她是協和最早做腎穿刺、股骨頭手術的患者之一。當時,李太生完全靠私人關係,說服了主治醫生、麻醉醫生、相關護士,才讓手術成行。次數多了,一些科室就不再排斥艾滋病患者,從感染內科轉過去做手術成了家常便飯。

李太生覺得,宣傳還是很管用的。在10年前,很多人都認為艾滋病是絕症,不會去看醫生。他還經手過一對夫婦,把孩子送給了親戚,把老家的房子和地都賣了來北京看病,打算看看天安門就等死了。

結果病情控制得很好,他們冬天賣煤球,夏天養豬掙錢,把賣掉的房子和地又掙了回來,孩子也接了回來。現在,來看病的人已經很少會認為自己沒得治。

艾滋病在孫明娟的身上留下很多痕跡。因為經歷特殊,她簡直是一部艾滋病“藥典”,住院時,常有外國專家來圍觀這個“稀有動物”。她被置換下的股骨頭都成了重要標本,供國內專家和日本東京大學的專家研究抗艾滋病藥物對人體的影響。

在醫學以外的世界,作為“活化石”的孫明娟依舊保持著“低調”,她打算將自己的秘密永遠保守下去。

回想過去的15年,孫明娟最後悔的是,太多時間都用在了擔心上。

迄今為止,孫明娟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她從來沒有感受過來自別人的歧視,但她自己瞧不上自己。

長期的病痛,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廢人,“誰願意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即使是親人,她都很少傾訴或抱怨,“誰都不願意聽這些。”

她本能地疏遠了所有的同學、朋友,不願意和任何人親近。想要來探病的,她直接拒絕。她從不參加朋友聚會,“臉都這樣了,腿腳也不利索,怎麼見人?能見到每天的太陽都不錯了。”

她生活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家附近的一小片區域,只和少數幾個親戚保持著來往。

她只告訴了母親和妹妹自己患病的消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父親和妹夫對此一無所知。她擔心喜歡喝酒的父親酒後不小心說出去,也不忍心父親再經歷母親那樣的擔憂,“他話少,怕他在心裡憋壞了”,她也不想給妹妹和妹夫的關係引入潛在的矛盾。

她甚至不知道怎麼開口。妹妹來醫院時,她只是遞給她一本書,折著的一頁講的是艾滋病預防和治療。當時妹妹看完以後沉默了很久。

後來,妹妹和母親比孫明娟還要關心和艾滋病有關的新聞。反而是孫明娟在得病幾年後不再看這些新聞,“失望過太多次了。今天一個新發現,明天在動物身上試驗成功,都是虛無的希望。”她只對艾滋病能被徹底治癒的消息感興趣。

最初辭職回家時,她很不甘心,本想休息一陣再出來闖蕩。在家幫母親做生意不久,病痛就接踵而至。她試過在當地找一點零活兒幹,才上了三天班,就開始莫名發燒,掛了一週的點滴。家人再也不允許她出門工作。

因為休息在家,孫明娟包攬了幾乎一切家務。她搶著洗碗、佈置餐桌,只因想在親人不察覺的情況下,讓自己只用一套餐具、杯子;她搶著洗衣服,便能偷偷把自己的衣服單獨洗。儘管她知道,艾滋病不通過這些途徑傳播。

她把藥的盒子都扔了,存放在鈣片和維生素片盒子裡,再包上黑色的袋子,分別放在床頭櫃和五斗櫥裡。每天早上和晚上9點,鬧鐘準時響起,提醒吃藥,除夕也不例外——那時,她便從閤家團聚的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

孫明娟總是買一大堆消毒液放在家裡,每隔10天就把家裡徹底消個毒,“消毒水的味道讓我感到安心”。她很愛做飯,每次都特別小心,避免弄出傷口。她害怕家人介意自己做飯,妹妹卻說那有什麼關係。

因為妹妹一家工作繁忙,孩子出生後,這家人把孩子交給她照看。孫明娟一直記得,孩子出生後,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很想親一口。妹妹看出了她的想法,告訴她:“親吧,沒事。”小孩調皮,她一直避免被小外甥撓破皮。

但對孫明娟來說,親人對她越好,她越感到壓力大。她覺得自己是家庭的累贅、社會的負擔。做股骨頭置換手術花費了家裡10萬元,前期治療的費用已經算不過來了。

如果又產生耐藥性了怎麼辦?股骨頭置換手術只能做兩次,到時候怎麼辦?她不敢想這些問題。她完全靠家人養活,“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直到後來開始照看小外甥和年邁的父母,孫明娟才覺得自己“有點用”,“算是最後發點光發點熱吧。”

小外甥常常讓她想到自己死去的愛人。她很多次幻想兩人結婚後的生活,如果沒有後來那些病痛,她覺得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母嬰阻斷艾滋病早就是很成熟的技術。

男朋友離世後,孫明娟再也沒有戀愛過。孫明娟的母親經常說,“這世上那麼多人,你怎麼偏偏就碰上這麼個人。”

“(剛確診時)會怨恨他,很強烈的恨。但人都死了,再恨也沒有用了。”說起男朋友,孫明娟說話的聲音變得很小,“那種感情不是一個恨或者愛能夠形容的,很複雜。他對我很好,我相信他很愛我。”

“人生也不能重來,只能接受。真是失敗的人生啊。”她說。

回想過去的15年,孫明娟最後悔的是,太多時間都用在了擔心上。擔心過完了今天沒有明天,擔心別人的眼光,檢查結果有一點點不正常,都惶惶不可終日。她覺得,這些時間本應該用來學習、充實地生活,但都白白浪費了。

“人生就是本大書,這輩子這個答案沒交好。如果讓我重活一遍,應該會比現在精彩很多。”在門診遇到看病的年輕人,她會忍不住和人說這些。

15年裡,她看著醫院掛號費從7元漲到9元,14元,再到“醫改”後的100元。以前在醫院候診的時候,診室外的人她都認識,大家還會一起聊天。到最近兩三年,多了很多年輕的生面孔,有些人沒有再見到了。

對醫生護士來說,病人能健康地活著,就是最好的獎勵,但他們常常收到意外的禮物。有一年,診室收到一箱來歷不明的橙子,後來宋曉璟收到一條短信:“今年的橙子甜嗎?我跟種樹的人說好了,萬一哪天我不在了,橙子也會在成熟後第一時間到協和。”

每一年,橙子都如期而至。(中國青年報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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