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林朝南第101次跪在門外。
母親尖利的聲音從緊閉的門縫裡不斷傳來，混雜著“賠錢貨”“掃把星”等源源不斷的咒罵。
林朝南垂下眼瞼，呆呆地看著膝蓋旁邊的一群螞蟻在努力負重前行。
對門的珊珊也被她媽媽推出了門外。
哭聲震天！
“我不偷懶了！我好好練琴！”
哭號聲一聲蓋過一聲，直到門裡的媽媽嫌他丟人，裝模作樣地罵了幾句，又重新開門，把她領了回去。
誰不知道姍姍媽出了名的疼孩子。
同樣是責罰，林朝南可沒有人家這樣的好命。
手上被碎碗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透著陣陣的疼。
頭上冰冷的水漸漸幹了，頭髮黏在一起，一綹一綹的令她噁心。
母親的“三字經”還沒停下，越罵越難聽。
她撇了撇嘴，突然笑了笑。
又是怎麼被罰的呢？
多可笑，只是因為洗碗沒有衝乾淨，她便被母親把整個盆子扣在了頭上。
汙水混雜著淚水在她臉上亂竄，她不作聲，木然地把碗收拾好。
林媽更氣，女兒的不聲不響彷彿是對她的一種嘲諷。
林媽朝著林朝南重重地扇了一巴掌，不知是在怪女兒，還是在恨自己。
2
林朝南本不叫林朝南。
她出生的那天，殘陽似血。
產房裡的林媽拼了半條命，掙扎了八個小時才把她生出來。
產房門開，外頭的林老太和林爸興奮與期待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散去，便被那聲“是個女兒”按了暫停鍵，定格在了最燦爛的弧度，僵硬而詭異。
林老太瞬間頭也“暈”了，人也“不舒服”了，二話不說，便打道回了府。
父親點燃了一支本用於慶祝的名牌煙，不吭聲了。
填出生證明的時候，婦產科大夫公事公辦地問夫婦倆，孩子的名字叫什麼。
名字是取了，但從不是為她取的。
林媽林爸一時犯了難，還是林爸機靈，他看了眼林媽懷裡皺巴巴睡得正熟的胖丫頭，嫌棄道：“就林招男吧。”
林媽猶豫了一下：“不如還是叫林嘉宇吧，把宇換成瑜，也能用。”
“小丫頭片子用得著這麼好的名字？”
林爸斜晲了林媽一眼，林媽縮了縮脖子，不吭聲了。
閱人無數的婦產科大夫看了他們一眼，將眼底鄙夷的嘲弄藏好，什麼也沒說。
倒是林媽的話給了她一點靈感，大手一揮，在出生證明上填了“林朝南”三個大字。
林爸不識字，林媽肚裡倒是有點墨水。看了看出生證明，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默許了。
從此，林家丫頭這名字就定了下來，林朝南。
當然，眾人喊她，還是喊“招男”。
林老太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整個月都不再出現，任憑原先覺得千好萬好的兒媳自生自滅。
林爸藉口事多，扎進麻將館裡，聽著稀稀落落的閒言碎語，耷拉著臉踏著月色進門，張嘴就責備林媽不中用。
林媽耗盡體力誕下了這個小丫頭，卻得不到應有的憐惜。
婆家的冷淡，外加身上的各種不適，擊碎了一個新生母親應有的愛。
原還有幾分與生俱來的憐愛，不中聽的話聽多了，心也漸漸硬了起來。
3
招男，招男。
林家所有人，都在盼著林媽梅開二度，先開花後結果。
母親本是不願的，她肚裡有點墨水，吃著公糧，獨生子女政策一出，她懷孕就得下崗。
但是，經不住三姑六婆日復一日的軟磨硬泡，她漸漸也默認了閨女是個“賠錢貨”的事實。
夫妻倆爭著口氣，想要再來一次，一定要一舉得男。
盼呀盼呀，盼得小姑娘已經落地發芽，脆生生地叫著爸媽；盼得林朝南一路快活地打滾，走進了校園。然而林媽的肚子，卻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其實是有的。只是，林家託了熟人化驗胎兒性別，林媽進進出出醫院數次，肚子鼓起來又扁下去，懷孕變得越來越難了。
漸漸便有了聲音，說是林朝南佔了原屬於她弟弟的位置。
林老太信以為真，氣得壓根見不得自己的小孫女，索性眼不見心不煩，不再來兒子家走動。
林爸孝順，總覺得自己那薄得不行的家底終歸要有兒子繼承，自然對閨女沒什麼好臉色。
林媽原是不信的，然而女人的心本就是最搖擺不定的，這種話聽久了，便對朝南日益嚴苛起來。
林朝南自記事起，便承包了大多家務。
她不記得自己何時挨的第一次打，只記得父母對她的打罵從沒斷過。
林朝南開始時也委屈，也哭，盼著父母的一絲憐憫。
“我不需要人疼的嗎？我的心不會疼嗎？人心都是肉長的，只有男孩的心是心，我的就不是了嗎？”林朝南不服氣。
母親倒是振振有詞：“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的，你長正中間給我瞅瞅？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要我們疼你，你配嗎？”
多可笑！最難為女人的，永遠是女人。
林朝南哭得久了，便也不哭了。
哭給誰看呢？
臉皮薄，她幹不出到處訴苦的事。
招男，招男。
林朝南的名字被人喊出口一次，她都覺得自己的心被劃了一刀。
4
正是傍晚，院中眾人吃完了飯，紛紛出來納涼。
看到跪在門口的林朝南，大家心下便已瞭然。
多的是人搖頭，卻從沒有人去和林媽說過什麼。
有好事者上前，碎嘴婆子油膩的臉讓她噁心：“招男啊！你要懂事啊！三天兩頭鬧事算怎麼回事？多體諒你媽，你媽不容易啊！”
又是這種話。
有人勸過夫妻倆抱養一個男孩，林媽也動過心，只是林老太梗著脖子死活不同意。
“抱來的哪有親生的有用！還是別人家的！”
林老太兩年前走了，死的時候還唸叨著沒抱上孫子。
林爸哭得眼都腫了，回來就把老婆和閨女結結實實打了一頓。
林朝南想要護著母親，卻被林媽一巴掌抽到了臉上——“都是你！賠錢貨，你怎麼不去死！”
她怎麼不去死呢？
她真的想過死的。
死了多好啊，死了，媽媽就不用再煩惱了。
她想著，一步步朝海里走去。
只是即將被海水淹沒的瞬間，求生本能讓她拼命呼救起來，有人救了她。
她跪在岸邊，大口大口地吐水，海水和淚水一起流下，她又哭又笑，像個瘋婆子。
毫無疑問，全身溼透的林朝南，回家後，得到的又是一頓教訓。
真疼啊，也好冷呀！
她想通了。
5
她不作聲地聽著，直到她手上的傷口已經凝固，直到屋裡的母親罵累了，漸漸歇了聲響，讓她滾進來。
她默不作聲地走進去，繼續完成未盡的工作，毫不顧忌地將手上的傷口泡在冬日的冷水裡。
林朝南愈發沉默了，她像沼澤裡的花，掙扎著開放。
她毫不意外地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又爭氣考上了中國最好的大學。
所有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
大家都知道，即使是在高考複習最緊張的時候，林朝南依然要做家裡所有的事。
然而，即便這樣，林朝南依然考進了最頂尖的學府。
閨女爭氣，林爸林媽卻高興不起來。
與錄取通知書一起來的，是林媽的體檢報告。
林爸林媽生兒子的夢徹底破滅，因為，林媽得了惡性子宮肌瘤，切除子宮是必然的選擇。
林朝南一直以為自己遲早會有個弟弟，但當了十八年的獨生女後，她卻被告知自己將永遠是家裡的獨生女。
多諷刺啊！
林爸林媽終於歇了要兒子的心，轉頭對林朝南好了起來。
久不愛人，他們已不知怎麼去愛自己的女兒。
夫妻倆拎著行李打算送女兒北上，還承諾了一個月兩千塊的生活費，說是要好好“彌補”自己的閨女。
6
姍姍義憤填膺地來找她時，林朝南正在把弄手機。
人生十八年，她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手機。
“朝南姐，你可千萬別心軟。你爸媽這是沒得選了，只能指望給你點甜頭，哄著你給他們養老呢！”
林朝南心頭一軟，知道這小丫頭和自己好。只有她，永遠叫自己“朝南”，而不是“招男”。
“我知道！”
林朝南大學畢業後，林爸林媽收到了一張卡，裡面有他們四年來打給她的所有錢。
她分文不取，全部還給了他們。
後來，他們定期會收到女兒的匯款，只是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林朝南缺愛，但在最渴望愛的時候得不到愛，現在，她再也稀罕不起來了。
所以，她利用業餘時間拼命掙錢，哪怕吃糠咽菜也從不動用父母塞過來的那張銀行卡。
她成績始終優異，一路拿了國獎，從此學費不愁。
後來，她又被保送到本校讀研，並在讀研期間公費留學，到國外的名牌大學讀博。
為人子女，該盡的義務，她會完成。但曾經的傷痕，她不選擇原諒。
7
你問故事的結局？
很抱歉，沒有傳說中的大團圓。
後來呀，姍姍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的請帖。新娘熟悉的面容依舊，笑顏如花，倚在俊朗的新郎身邊，宛如一對金童玉女。
隨著請帖而來的，是林朝南優美的手寫信。
她博士畢業後留校當了講師，認識了同事的先生，現如今，她已經是副教授了。
真好呀！
林家父母依舊守著那張卡，唯有每三個月定期打來的一筆匯款，才能證明女兒沒有忘記他們。
聽著姍姍媽羨慕的口吻，林媽想象著新人的面龐，卻記不清閨女的面容了。
她只能恍惚想起曾經那個學步的孩童，跌跌撞撞朝自己跑來要抱。
她又做了什麼呢？
她推開了她，罵她，讓她小小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林媽捂著臉，終於蹲在地上，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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