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 餘秀華:我只是為了追求我個人的解放


餘秀華:我只是為了追求我個人的解放


【編者按】這是餘秀華的一篇演講,也是她的真心流露。儘管她如今仍有許多非議,但她在詩壇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在推送這篇文字的前面,編者特意加了著名評論家徐敬亞對她的評價。

徐敬亞:當下,大眾的詩歌寫作越來越成為自我救贖的一種詞語方式,不必苛求。對餘秀華的詩,我閱讀後感覺不錯。她是抒情性的,這在女詩人中並不多見。她對個人情感的表述非常準確,甚至兇猛。同時她對周遭萬物的感悟也相當精緻,常有微妙。因此,無論從主體的內感與主客關係上,餘秀華詩歌的生命體驗深度,超過其語言意義。就我個人少量閱讀來看,在詩歌操作的層面上,她還相當草率與凌亂。

餘秀華:我只是為了追求我個人的解放

這次我來演講,一直到今天早上,我都沒有做任何準備。朋友說你也不需要做任何準備,你都準備了40年。我想,他說我準備了40年,我到底準備了什麼?

如果說,我是準備好了做一個女人,那這個我想說,我不需要準備,因為女性的天生的身份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會跟著我,一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但是我從來不為自己是個女性而覺得有所遺憾。相反,在我40年的女性的身份裡,我覺得非常的恰如其分。我安於自己的身份,我覺得我很幸福。

在中國的社會里,我們一直在講:男女平等!銀河老師一直提倡的女權主義。但是我覺得:“女權主義”這四個字,它本身包含的是什麼?就是男女本身的不平等!!沒有說男權主義,只有說女權主義。特別是在我們農村。

在我們農村裡,還存在非常普遍的一種思想,就覺得女人應該夫唱婦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我想,既然你知道你嫁給一條狗了,你為什麼不退回來?拿我個人而言,我是離婚了3年多快4年,但是到今天為止,我們村裡人依然覺得我不應該!

好像他們覺得,在農村一個女性提出離婚,就首先是一種背叛。背叛的不是這個男人,而是他們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有很多那種從一而終,悽美的愛情故事,我從來不覺得,從一而終的愛情是美好的。

愛情本身是一件非常玄幻的事情:不可說一說就破。它其實就是存在於人們心中,一種美好的想象。我想著你,我想給你,這就是愛情。某一天我不想你了,我要換個人去想,這也是愛情。所以愛情在我們心中是永恆的,但是愛情的對象可能在不停地變換。

愛情對象從一個變成多個,到底是我們人性的墮落,還是人性的上,還是人性的平衡?不管你和多少人發生過愛情,但是在發生愛情的時候,一定要肯定你的愛情是純粹的,是沒有功利性的。不能說我為了你的錢,為了你的名和人在一起,我覺得這樣的愛情不叫愛情,而叫交換。

交換一旦形成,世界就會變得非常的骯髒。在愛情裡為什麼一定要表明愛情,在於:我能找到和我相匹配的靈魂。如果各位覺得,我這輩子找不到我的愛情那可能是你的靈魂太高貴,沒有人配得上你。特別是女人,你的靈魂太高位,沒有男人配得上你。

在我們中國,我們始終覺得(現場的男人不許打我):中國的男人配不上中國的女人。本身我們能夠奉獻出來的,我們能夠捨身忘死的,我們能夠為愛情,不顧一切的這些人,全部是女性!!哪個男人敢這麼去做?

但是生命的盡頭回顧起來,你會覺得人生,其實就是一場虛無什麼都沒有。我寫過一首詩歌叫《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因為這首詩歌

我被網上的那些噴子罵得一塌糊塗,到現在還是罵。有時候我就在想,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幹嗎要罵我?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我覺得是一種非常純潔的男女關係。你說我想睡個人,我何必跑費那麼大的勁,還穿過半個中國,何必呢?恰恰是我愛這個人,所以哪怕槍林彈雨也要去。我覺得這才是愛情的忠貞,愛情的可貴,這是一種奉獻,是一種堅守。

那個柏拉圖,他們老是說精神上的戀愛高過肉體的戀愛,這個讓我非常懷疑。要不是柏拉圖有問題,要不就是他被別的女人拋棄了,然後他自我安慰的一句話。要不就是他懷裡的女人是個醜惡女人。和我一樣醜惡女人。

兩性關係裡,性愛不會讓你羞愧,而愛情會。在這我真的深有體會

當我真的遇到我喜歡的一個人,特別是差距很大,一個90年代的男孩子,我就覺得我很羞愧:我一個老太婆愛上了一個小鮮肉?然後就會想。他們就會說,你不要考慮那麼多,能夠主動一點你就主動。

但是,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首先要清楚:你能不能對這個孩子負責

能給他什麼幫助,會給他什麼傷害?你一旦想到這些,你就會覺得無能為力。所以我到今天,沒有找到男朋友的一個主要因素因為我都是點到為止。像我這麼心靈豐富的殘疾人是不幸中的不幸,因為你的心裡,承受到對苦難的感受的能力,要比和你身體同樣殘缺的人是要大好多倍.

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只能找一個出口,但是我不會打麻將。我想,如果我會打麻將,我就去打麻將了。因為我的手不行了,我只能寫作。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寫詩的人,當然也是個寫作者。也寫別的。但是,上帝沒有打瞌睡,把我從人群裡拎到這裡,拎到你們的面前,讓你們知道世界上有個橫店村,橫店村有個長相難看的餘秀華。

就是這麼難看的餘秀華,詩歌寫得很好。好,那麼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寫詩歌,我並不是為了追求女性的解放,我只是為了追求我個人的解放。一個人能夠解放自己就等於說解救了一批人,因為人們從你身上看到的這榜樣,是對他的一種鼓勵。

時間到了吧?時間到了我就不講了,謝謝大家。

餘秀華:我只是為了追求我個人的解放

餘秀華,女,湖北人。出版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月光落在左手上》。詩歌是一場法事,一個人請神,跳舞。


鏈接——餘秀華詩選

【石磨】

橫店的石磨上,誰栓住了我前世今生

誰矇住了我的眼睛

磨眼裡喂進三月,桃花,一頁風流

磨眼裡喂稗草,蒼耳,水花生

——假如風能養活我,誰就不小心犯了錯

我轉動的上磨大於橫店,橫店是靜止的下磨

大於橫店的部分有我的情,我的罪,我的夢和絕望

磨眼裡喂世人的冷,一個人的硬

磨眼裡喂進散,大霧,雪

——風不僅僅養活了我,誰一錯再錯

誰扯下我的眼罩,我還是馱著石磨轉動

白天和夜裡的速度一樣

沒有人喂的磨眼掉進石頭,壓著桃花

掉進世俗,壓住悲哀

——這樣的轉動僅僅是轉動

【就做一朵落敗的花】

我承認,我是那個住在虎口的女子

我也承認,我的肉體是一個幌子

我雙手託舉靈魂

你咬不咬下來都無法證明你的慈悲

不要一再說起我們的平原,說出罪惡的山村

生活如狗

誰低下頭時,雙手握拳

花朵倒塌,舉著她的莖鮮血淋漓

我一再控制花朵的訴說,和詩毒蔓延

如同抵擋身體的疾病和死亡的靠近

你需要急切地改變注視的方向

改變你害怕舉燈看見的自己的內心

生活一再拖泥帶水

剪刀生鏽,臍帶依然饒著脖子

【捂不緊,內心的風聲】

風聲四起,一個人的模樣出現得蹩腳

房子幾十年不變一下,柴禾背風向陽

向陽的還有,斑駁而落的泥灰

向早年的夢要一點華麗的虛構

人生得意,或不得意

盡歡成為道德的審美

這個地帶積累著長年累月的風聲

憂傷因為廉價而扔得到處都是

我們不靠詞語言說日子,生活是一種修飾

一直低於風聲

多年後,一個埋我的人被指定

這些年,我偶爾想一想死亡的事情

把活著

當成了一種習慣

【一打穀場的麥子】

五月看準了地方,從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許久的夢墜下雲端

落在生存的金黃裡

父親又翻了一遍麥子

——內心的潮溼必須對準陽光

這樣的麥子才配得上一冬不發黴

翻完以後,他掐起一粒麥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如果在這一打穀場的麥子裡遊一次泳

一定會洗掉身上的細枝末節

和抒情裡所有的形容詞

怕只怕我並不堅硬的骨頭

承受不起這樣的金黃色

【一顆玉米籽在奔跑】

快過一場秋風,快過一列火車

快過玉米棒子的追趕

不能阻隔於河流、和魚的汛期

不能耽誤于山坡,和一場紅楓的事故

不能在一陣雁鳴裡徘徊

是啊,這麼小

世界多麼大

要趕在天黑前跑到生命的另一頭

要經過秋風的墓穴,經過雪,經過春天的疼

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

經過城市,經過霓虹和海水一樣的失眠

經過古堡,和玫瑰的死亡

它時刻高舉內心的雷霆,最樸素的一粒金黃

【雪災】

縱火犯已隱藏於陌生的語音。他的菸頭七日後走火

根源來不及查詢

首先要救出來的本能,然後是埋沒的快感

房子,煙霧,水(需要忽略,生幾層,死就幾層)

不能就此罷休。不能讓血跡掩埋於如此大的虛無

罪證這樣無力麼?

烏鴉歇在誰的脖子上,控制不住語音的顏色

看看,盲人都知道這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我的身體裡沒有你要的白,依舊沒有

而且不冷

我挪動文字的時候試圖挪動身體

原野空曠,沒有兔子的蛛絲馬跡

然後——

這個連接詞小心翼翼,徒留風聲

【你在鍾祥,我在橫店】

在地理上,我從屬於你,如一片葉

捲曲在你的袖口上

你醉酒的時候,我就有跌墜的危險

更多的時候,兩種方言以漢水為界

冷暖自知

想象你走過的路線,一定有些出入

以莫愁湖為中心,你一反一正就繞過冬天

沒有水源的莫愁湖如果幹枯

湖底會有橫店的地圖,如一隻蝴蝶

而淤泥裡的女子,是多麼容易叫人忽略

此刻,我寫下這些

總是責怪自己學不會飄過鍾祥街頭那些女子的

嫵媚

【我的身體是一座礦場】

隱藏著夜色,毒蛇,盜竊犯和一個經年的案件

暴露著早晨,野花,太陽和一個個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臟六腑,哪一處的瓦斯超標

總會有一些小道消息

怎麼處理完全憑一個綁架者給出的條件

他住在村子裡,不停地吸菸

這是一座設備陳舊煤礦,黑在無限延伸

光明要經過幾次改造,而且顏色不一

我會在某個塌方前發出尖銳的警告,搖晃著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臟上掏煤的人倉皇逃出

水就湧進來

黑就成為白

袒露著蟲鳴,月光,狐狸的哀嚎和一個經年的案件

隱藏著火焰,愛情,和一土之隔的金黃

總有人半途而退

一個人往裡面丟了一塊石頭

十年以後

就聽到了回聲

【我養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裡,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乾淨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

當我注意到我身體的時候,它已經老了,無力迴天了

許多部位交換著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

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我懷疑我鍾情於黑夜

輕視了清晨

還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遺棄,被孤獨

被長久的荒涼收留

這些,我羞於啟齒:我真的對他們

愛得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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