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8 泉州:神隱之城(下)

如果你願意在清晨就離開被窩,前往泉州市區南門的天后宮,會見到其他遊客絕對無緣一睹的景象。

泉州天后宮是國內現存建築規格最高、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一座媽祖廟,據說臺灣及東南亞超過90%的媽祖廟都是從這裡分靈出去的。媽祖崇拜其實是一種海神崇拜,宋元之交泉州港崛起,作為海上先民為征服海洋戰勝自然力的精神需求,媽祖身上寄託了一代代泉州人以神力駕馭自然的希望。時至今日,儘管科學技術已經發展到了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的水平,但泉州人寄託在媽祖身上的希望卻從未消失。

泉州:神隐之城(下)

始建於宋代的泉州天后宮 本文圖均為 賈福山 攝

我到的時候其實已經遲了,時針指向早上7點半。天后宮門前三位老者或蹲或坐,正用閩南話愉快閒聊。正殿前的廣場上,一群大媽正翩翩起舞,音樂聲並不大,彷彿怕驚擾了大殿裡安坐的林默娘。而正殿和後殿之間則被一群大爺佔據了,手持太極劍一招一式學得起勁。東西兩廊各有一對交誼舞練習者,嘀噠噠嘀噠噠嘀噠噠……大家彷彿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在之處是國內現存建築規格最高、年代最早、規模最大的媽祖廟,據說臺灣及東南亞超過90%的媽祖廟都是從這裡分靈出去的。

不下雨的日子裡,每天清晨6點多,這些老人就來了,未必有什麼求託之事,只是非得點香誦經做完早課,再喝上一泡鐵觀音,一身的脈絡方被打通,才算是正式開始了這一日。

一個地道泉州人的一日就是這樣的,從寺廟開始,也在寺廟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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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開始,人們紛紛前往天后宮“乞龜”。圍著53800斤大米壘成的巨型“米龜”摸一圈,沾沾喜氣的同時也為家人祈福。元宵節後,這些大米將分發給有需要的群眾

那日去崇福寺,正是如此光景。

傍晚5點半,這個位列泉州三大叢林之一的古寺大門洞開,人跡渺然,唯有從大雄寶殿內傳來呢喃的誦經聲。循聲而至,見大殿內晚課正緊,僧人和信眾跪滿一地,手捧經書吟誦不已。當是時,白天的暑熱褪去,夕陽正好,斜斜照在拜庭一側的“暮鼓催人生白髮”七個字上。半晌,晚課畢。男男女女、三五成群走出大殿,脫下居士服,一番談笑後才各自散去,重新投入俗世的生活。

當刺桐城被馬可波羅稱作“光明之城”的時候,此地“四海舶商諸蕃琛貢,皆於是乎集”,來自世界各地的“市井十洲人”帶來香料、布匹,也帶來了自己的宗教。誰能想到,這個小小的城市曾經同時容納了佛教、道教、伊斯蘭教、景教、印度教、摩尼教、基督教、天主教和拜火教……並以“宗教博物館”之名聞名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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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古代七座城門之一的朝天門

天后宮前德濟門外的聚寶街、萬壽路富美碼頭是宋元時期進出口貨物的集散地。據記載,11世紀時南門內外“異貨禁物堆積如山”。13世紀(南宋)時太守遊九功拓地增築翼城,“沿江為蔽,以石成之”,城內外商業繁榮,有“畫坊八十”、“生齒無慮五十萬”。13世紀城門附近更加繁榮,“四海舶商諸蕃琛貢,皆於是乎集”。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市井十洲人”帶來香料、布匹等貨物的同時,也帶來了自己的宗教。眾多的宗教們在此地生長、傳承,同時也進行著一定程度的融合。

我曾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看到過一塊出土於宋代德濟門遺址的石碑,它一面刻著古基督教的蓮花十字架,另一面刻著伊斯蘭教的雲月圖,這種組合以前從未發現。站在空無一人的展廳裡看它,詭密又震撼。

雖然小城裡信仰十分複雜,但仔細觀察,可以發現當地人取實用心態,各種宗教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漸浸透到民間信仰中去,形成如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況。我曾造訪過城北縣后街、模範巷交界處的白耇廟,因奉祀毗舍耶(印度教洋山神,泉州人稱“白狗神”)而得名。

早在1930年,來自德國和瑞典的兩位學者就證實了廟中焚紙爐上的兩方石刻內容是古代流行於錫蘭(今斯里蘭卡)的印度教神話故事。這座經泉州地方史學家吳文良先生考證並確認由“錫蘭人興建的印度教寺廟”,歷經漫長的歲月,所祀之神也日益複雜。現廟中除白狗神之外還祀奉楊六郎、玄天上帝、田都元師和文昌帝。廟門處甚至安置了一面木質太極圖影壁,專程陪我到此遊覽的泉州民俗達人謝敬雄解釋說,因廟門正對路口,太極圖起到阻擋“路衝”的作用。

類似這樣的一廟多神、一廟多教,在小城極為常見。開元寺寺門正對面的影壁背後隱藏著一條叫象峰巷的小路,沿小巷走約6、7分鐘便到了鐵爐寺。此寺原為五代時期節度使留從效的鍊鐵遺址,後遷至象峰巷重建,如今寺內主祀釋迦牟尼、觀音,同時供祀呂洞賓、三夫人。佛教信仰與民間信仰在同一座廟宇裡和諧共存。

當然,最最不能迴避的,還有開元寺。在這個始建於唐初垂拱二年的佛教寺院裡,處處留有印度教的痕跡。鋪著花崗岩石的拜庭,左右八株高大的古榕,它們粗大的樹幹和暴突的根宣告著他們的年齡。古榕樹下襬放著幾座宋代的石刻經幢和石塔,上面雕刻的人像面容經歷了幾百年的風雨後依然端詳。香客往來,恭敬地在香爐裡插上香燭,嫋嫋青煙迴旋而上。

這樣一片古木森然之中,一不留神就會錯過大雄寶殿前拜壇須彌座束腰部那73方印度教人面獅身青石浮雕。它們離地只三四十釐米,要想看清楚,須得完全蹲下來。這一隻毛髮蓬鬆、四足立地,那一隻頭盤三層螺髻雙耳垂肩,右腳還持有一朵蓮花……經過時光沖洗,這些浮雕大多已經面目模糊,你甚至可以伸手撫摸那些不甚清晰的線條,用手指勾勒它們的輪廓。

即將跨入大雄寶殿時,同行的朋友指著大門頂上“御賜佛像”的石雕門楣石告訴我,它其實來自1281年馬八兒國人挹伯魯馬爾創建溼婆神廟。又指給我看殿內屋頂大梁上那24尊人首鳥身的“妙音鳥”。它們脫胎自印度教人首鳥身的音樂神“迦陵頻伽”。飛天藝術在唐代處於鼎盛時期,形成了“飛天樂伎”與“妙音鳥”兩種類型,前者出現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畫裡,後者只存於泉州開元寺,唯此一處,別無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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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寺大雄寶殿大梁上的24尊“妙音鳥”

而我獨愛殿後迴廊那對十六角形印度教石柱。石柱上雕刻著毗溼奴的形象以及關於他的神話故事,內容出自公元前10世紀和公元前5世紀的兩部印度著名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據學者們猜測,它們很有可能來自被損毀的印度教神廟。

廟今不存,而石柱猶在。站在柱旁,抬頭看東西塔的層層飛簷在藍色天空下勾勒出的剪影,看白鴿日復一日在榕蔭石板慢慢踱步或飛上殿簷。一千多年過去了,香火仍繚繞不絕,不捨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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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寺大雄寶殿後的印度教石柱

無需在泉州住太長時間,你就會發現此地的劇種非常豐富,梨園戲、高甲戲、木偶戲、打城戲、南音……走在路上,不時可以見到宮廟門口貼張紅紙,上面用毛筆畢恭畢敬地寫著“某某某捐戲幾晚”。那日閒逛西街,在妙因慈濟宮門口就看到了類似的紅紙,上寫“鄭輝騰捐戲1夜,4500元;蔡潤狄籠吹1天,1600元……”

戲,自然是歌仔戲,而籠吹,則是發源和流傳於泉州一帶的鼓吹樂。更詳細一點的,會把宮廟、神明、捐戲弟子、演出劇團的名字和演出時間也寫上去,並在兩旁寫上“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之類的祈福話。

事實上,泉州戲曲能呈現如此悠久又繁華的景象,很大一部分原因得歸功於“演戲酬神”這個風俗。信眾認為,為感謝神明庇佑,除了獻上豐盛的祭品和虔誠的禮拜外,還要演酬神戲,讓神明也娛樂一下。據說最晚在宋朝的時候,就形成了這樣的風俗,並延續至今。曾有學者統計,泉州城區內的神明包括各境主公在內一共有132位,如果算上郊區和其他縣市的,一年裡各位神明的生日能有150多天,酬神戲自然全年無休。

以南門外的泉郡富美宮為例,謝敬雄告訴我,閩南民間的王爺崇拜由來已久,供奉漢代儒臣蕭太傅的富美宮更有“泉郡王爺廟總攝司”之稱,向來香火旺盛、信徒廣佈,分靈遍及閩南、臺灣及東南亞,想要捐戲還要排隊,“很難搶到名額,有時排隊要排到下一年。”

富美宮旁邊是晉江,寬闊又平緩的河流在夕陽的暖光下靜靜流淌。從它的名字可以猜出它被命名的年代,正好是陶淵明所處的東晉。從富美宮出發,步行約1公里左右可抵燈榮路與田安南路交叉路口,此地稱御淮古地,供奉守護漁民出海作業的“玄天上帝”。時值傍晚時分,宮廟內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大門前一隻通體發光的紫紅色巨型充氣拱門在夜幕下格外奪目。

絲竹之聲來自主殿旁臨時搭建的戲臺上。當日正值“御殿玄天上帝週年慶典”,廟方特意從晉江請來埭頭歌仔戲劇團娛神,雖然觀眾只寥寥三位老者,但演員的服裝舞美無不精緻、唱唸做打絕不含糊。

泉州:神隐之城(下)

為慶賀“玄天上帝”生辰,廟方請來歌仔劇團演出,娛神也娛人。

戲臺的正前方設有案几,案上紅燭高燒爐香繚繞,案後一排座椅上鋪著大紅色綢緞。老人們指點我靠後坐,因為頭排“是神明的座位,其他人只能從第二排坐起。”

開戲之前,要先給廟內所祀的主神及侍神敬香,意在恭請神明落座看戲。也因此酬神戲的儀式性更勝於藝術性,正戲開始之前還要演一出“吉慶戲”,俗稱“扮仙”,目的是祈福。神與人在這種“扮仙”的過程中,得到某種程度的融合交會。

我坐下來,和老人們一起仔細觀看臺上每一個不敢馬虎的轉身和甩袖。“都沒幾個人看還要演這麼認真?”“神明有在看啊。”

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詞,和古書中神秘的經文、梵語一樣,承載著千百年來泉州人的所思所想。雖然千年前和千年後的它們是如此不同,但今夜卻在此冥冥中相遇,我也彷彿從中讀懂了一些暗號和密碼。而這些暗號和密碼,有時候會以其他的方式呈現出來,比如流轉千年後來被稱為“南音”的古曲,比如“勤佛”後那一碗滋味濃厚的齋面,再比如關帝廟中擲出的兩個半月形茭杯。類似這樣的隱秘儀式,都在與時光的一路抗衡中終於留存了下來。所謂半城煙火半城仙。泉州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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