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爸爸就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留下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和妹妹。
媽媽很要強,憑藉著一個小菜攤,硬生生地養活了我們姐妹。那時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等你們姐妹長大了,我就算熬出頭了。
然而媽媽終究沒有熬出頭。
因為過度的勞累和憂思,我十六歲那年,她被診斷出得了肝癌。病情惡化得非常快,醫生說,基本是沒法治了。媽媽不想再浪費錢,只拿了一點止痛藥,就出院回家了。
她跟我們一一交代了後事,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翻了個遍,也不過萬把塊錢。
還有鎮上一套老房子。媽媽說,趁著自己還能動,要趕緊把房子賣掉,因為她明白, 她走後不用多久,我們姐妹遲早要變賣房產……
就這樣,母親把全部的財產六萬塊錢,通通交到了我手裡。
那時我剛上高一,妹妹連初中都還沒畢業,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沒日沒夜地哭,哭得喉嚨都說不出話了,睡覺緊緊挨著我,聽到一點動靜就驚惶地睜大眼睛。
我就在一夜之間,成為了一個大人。先是在家中長輩的幫忙下,完成了母親的殯葬,隨後帶著妹妹,一同住進了舅舅家。
舅舅家也不寬裕,只能勉強負擔我們姐妹的生活費用。舅母對此頗有微詞,時常在飯桌上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我不願給他們添太多麻煩,後來也開始繳納生活費。這樣一來,媽媽留下的錢,就更不經花了。
沒辦法,我們姐妹只能做下一個決定——一個輟學,供另一個讀書。
那時我的成績更好一些,唸的是重點高中,在班上也總是名列前茅。
妹妹的意思是,她輟學來供養我。但我怎麼忍心呢?她連初中都沒念完啊,那麼小的孩子,出去又能幹什麼呢?再說,我是姐姐啊,自從接過媽媽的託付,我就有義務供養妹妹的,不是麼?
就這樣,我從高一就開始輟學了,去外面打工供妹妹唸書。
那些年的辛苦,是說不清也道不完的。
17歲進廠,冒領了別人的身份證,在三班倒的車間,累得手都提不起來。19歲為了一頓飯錢,跟人起了爭執,被打到腦震盪住院。21歲去擺地攤,被沒收了東西,大庭廣眾之下撒潑打滾……
或許不用過多敘述,大家都能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要供養另一個孩子從小學唸到大學,該是多麼狼狽且辛酸啊!
我今天要講的,是這之後的事。
妹妹很爭氣。
咬著牙考到了重點大學,又找到了一份特別體面的工作。
那一年,她22歲。我24歲。
毫不誇張,得知妹妹找到工作的那一刻,我躲在宿舍嚎啕大哭了一場,這些年太難太難了,腦袋裡的那根弦一直是繃緊的,直到那刻才鬆了下來。
我開始為自己謀劃生活。
這些年我有什麼呢?談過一個男朋友,到了談婚論嫁的關頭,對方就打了退堂鼓。勉強存下了一兩萬塊,但那點錢什麼都幹不了。我所擁有的,不過是在常年累月操勞中留下的一臉疲憊,和一雙長滿繭子的手。
我才24歲,看起來卻像30出頭。
以前全身心只想著妹妹,未曾考慮過自己的事。如今靜下來想想,不免悲從中來。
坦白說,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了。
老家有人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我沒多想就去見了一面。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比我大四歲,話不多,但人很實在,聽說也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好,才拖到現在還沒結婚。
我試著跟他交往了幾個月,彼此都還算滿意。
就這樣,次年春天,我們領了結婚證,在他老家簡單辦了個酒席。
妹妹為了讓我嫁得風光點,找公司預支了一點工資,硬是塞了兩萬塊錢給我,幫我置辦了兩床被褥,一套首飾,幾套新衣裳。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突然有種錯覺,我和妹妹的角色,在不經意間調換了。
從前,我是她的家長,為她扛下所有。如今,她變得更強大了,成為了這個家真正的主心骨。
之後幾年,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我和妹妹的差距越來越大了。我和老公都是打工的,一輩子幾乎可以看到頭了,發財致富是不可能了,頂多攢下一點錢,供孩子唸書,供自己養老。
而妹妹呢,短短几年時間,她的職務提升了三個級別,現在在公司最核心的部門上班,除了工資還有一份可觀的提成,一年下來少說也有三十幾萬。
她還找了個對象,是個研究生呢,在什麼研究院上班。
她和妹夫第一次請我們吃飯,是在星級酒店訂的包廂,妹妹給妹夫說我是怎麼供她念大學的,說得不禁掉了眼淚。我卻只感到侷促和壓力,我怕,怕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在妹夫面前丟了人。
這種感覺是非常微妙的。從小一個被窩長大的人,如今有了天壤之別,即便混得好的那個不嫌棄,混得差的那個也會自動疏離了。
我怕自己成為了妹妹的負累。
事實上,這些年妹妹的確為我操了不少心。
我生孩子那會,妹妹怕婆家照顧得不好,特地花錢給我請了月嫂。孩子的奶粉尿布,通通是妹妹買了寄回去的,都是大品牌的好東西,她知道,要擱我自己,捨不得買那些的。
她總說:“這個家永遠是我虧欠了你,當初不是為了供我念書,你也不用吃那麼多苦。”
我知道她懂事,但她一個姑娘家,揹著這麼大個負累,又哪裡算個事呢?現在沒結婚還好,以後真嫁了人,她婆家能沒有意見?
她有她的盤算,我也有我的盤算。
總之,能不麻煩她的,我都儘量不去麻煩她了。連走動都漸漸少了,以前每兩個月我都要去看她一回,現在不逢年過節,我都不去她那裡了。
前年年初,妹妹跟妹夫正式擺酒結了婚。
婚禮訂在一個很高檔的酒店,婚車都是奔馳寶馬,看起來風光極了。
爸媽都不在了,妹妹非要我坐了父母席,婚禮上她拉著妹夫給我磕頭,泣不成聲地感謝我的養育之恩。我那瞬真是淚如雨下,心裡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我高興,妹妹終於長大成人了,有體面的工作,也有美好的姻緣,終於不用像我一樣,過看不到頭的苦日子了。
可我也難過。這些年,我像母親一樣撫養她長大,但誰又還記得,我也只不過比她大了兩歲啊。媽媽去世那年,我也只是個孩子啊!
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她是姐姐,我是妹妹,又或許當年我沒有執意退學,我們的命運是不是截然不同?
坐在寶馬車裡的新娘啊,會不會就變成了我?興許人人都忘了,但我不會忘記,那時我的成績,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啊……
這種念頭一旦浮現,我又忍不住自責——她是我的親妹妹啊,我怎麼能嫉妒她呢?我該由衷地為她高興才對,都說長姐如母,妹妹嫁得那麼風光,當姐姐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人人都誇我這些年的苦吃得值,我也這麼安慰自己。可誰又知道,婚禮結束後,我回到自己那間出租屋,是怎樣的嚎啕痛哭啊。
我們的人生,終究是雲泥之別了。
從那以後,我和妹妹的來往就更少了。興許妹妹也察覺到了吧,最近兩年,她跟我說話,再不像從前那麼無所顧忌,就連措辭都小心翼翼。
我知道,她也在害怕,害怕我的敏感,害怕我的自尊受了傷。
相依為命的兩姐妹,終於走向了命運的兩端。
隨著各自的孩子不斷成長,這種隔閡越來越深。
我的孩子是什麼樣呢?一個留守兒童,常年在鄉下爺爺奶奶那裡,穿著十幾塊一件的地攤衣服,袖子和前襟總是髒兮兮地起球。
妹妹的孩子呢,一個標準中產家庭的範本,吃最好的奶粉,穿最好的衣服,還沒學會說話,家人就開始為他挑選早教班……
我漸漸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可又忍不住為我的孩子想,如果當初自己能稍微自私一點,我的孩子是否也能過上好的生活,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連城裡的公立學校都上不了,只能留在老家唸書……
是的,我時常會這麼想。
那種情感很複雜,說不上怨恨,只是有那麼一絲遺憾。
如果當初不那麼選,命運會不會截然不同?
可是,不那麼選,還能怎麼選呢?
或許,一切都早已註定。
從我降生為姐姐,她降生為妹妹的那刻起,就已什麼都註定。
我所在的工廠,有許多跟我命運相似的朋友。
有些因為家境貧寒,不得不早早出來打工。有些是父母重男輕女,供了弟弟上學,把姐姐遣出了家門。還有些是自願輟學的,因為讀書太苦了,念不下了……
她們的心裡或許會有同樣的遺憾吧。只是當初做出決定時,誰又能想到,一念之間便是回不去的一生呢。
我時常記起媽媽交代後事的那個夜晚。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幾乎是央求道:“你一定要照顧好妹妹……”
我還記得我們姐妹商量誰輟學的那個下午。
妹妹垂著眼淚說:“該輟學的是我,你的成績好,以後會更好前程的……”
我答應了媽媽,拒絕了妹妹,如此,便是我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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