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冰兒
一直覺得，曹公筆下的秦可卿，好像是來下凡渡劫的，於是，她的身世她的美她的故事，都帶著一層朦朧而神秘的面紗，如真又似幻。她既風情柔媚，帶著點動人心魄的驚豔之姿，又行事溫柔和平，帶著不忍褻瀆的真純美好。把兩種特質如此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把所謂的淫蕩與美好神奇地統一在一個人身上，不得不感嘆曹公那顆跌宕起伏的七竅玲瓏心。
於是，我們才會大膽地猜測：曹公就是年少賈寶玉的化身吧？
書中的秦可卿是賈寶玉的青春啟蒙老師。這個嫋娜纖秀仙氣嫋嫋的美麗少婦，當年的寶玉，嗯，或許也是我們的少年曹公，是用怎樣羞澀而大膽的眼光來追隨她呢？李漁在《閒情偶寄》裡說：“態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而如可卿者，就是一個有“態”的女人吧。並且我發現，《紅樓夢》中的青春女性人物，要麼是青春懵懂穩重的美好少女如釵黛湘等，要麼是老辣凌厲精幹的少婦如鳳姐尤氏等，唯獨可卿，美得獨一無二，既有少女的美好嫵媚又有少婦的風情萬種，眼波流動，煙行媚視，一顰一笑，動人心絃。
字裡行間，能明顯感覺出來曹公對這個人物的矛盾和偏愛，怎麼說呢？就是那種，純真少年對美好女人的別樣情愫。
說到青春的愛戀，先來講講我喜歡的那部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十二歲的少年雷納多，喜歡上了一個美麗的女人，這個女人叫瑪蓮娜，電影裡有句臺詞：“神啊，請你保佑瑪蓮娜，至少等到我長大。”瑪蓮娜擁有著驚人的美，記得電影畫面中，地中海溫熱的風暖暖地吹著，花兒豔麗地綻開著，陽光溫潤地灑下來，她風情萬種地搖曳在砂石路上，寬大的裙襬隨風舞動，一群少年裡的雷納多，隨著她的迷人風韻而心神盪漾，而目眩神迷。這份愛情來得如此難以抗拒，又如此神秘神奇，它佔據了這個少年的整個青春期，陪伴著他一路成長，在他心目中，美麗的瑪蓮娜是青春期全部的秘密和愛戀，是他年輕生命中的伊甸園。
這或許不是成年人的愛情，但卻是一個少年對心中的女神捧出來的最熾熱的心，那顆懵懂的青春心跳有了個暫時棲息的地方。從此她就在他心裡住下了。所以，不難想象，一個剛踏入青春期的男孩子，見到一個有著成熟風韻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
我就這麼推想，少年的雷納多見到瑪蓮娜是什麼樣子，年輕時的曹公見到秦可卿就是什麼樣子，彼時，青澀初開，愛情初綻，芳華正好。電影裡，雷納多僅僅為了看上瑪蓮娜一眼，可以瘋狂的騎著自行車製造美妙的偶遇，他聽不得任何人對他所愛的女神有任何汙垢之詞。書中的賈寶玉，儘管沒有雷納多這麼瘋狂，卻可以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迷戀。
看那次機緣巧合，寶哥哥隨可卿來到寧國府。“寶玉點頭微笑……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這段描寫，寶哥哥的微笑與“含笑連說”，活靈活現，如在眼前，這個可卿姐姐（儘管按輩分應該叫他叔叔，但年齡上分明就是姐姐）天天居住的，神仙也可住得的臥室對少年寶玉的衝擊力，該是不亞於雷納多對瑪蓮娜的那份迷戀。於是，少年寶玉懷著對可卿姐姐的迷戀，在夢裡完成了第一次青春的啟蒙，那聲“可卿救我”，是夢中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呼喚，我卻分明聽出了少年情懷裡太多的眷戀和依賴。
只可惜，可卿和瑪蓮娜一樣，並不懂深愛著自己的少年的心思。可卿聽了寶玉的呼叫一臉納悶，瑪蓮娜也從來不曾知道，曾有一個少年為她付出了整個青春的心思，在她受到到凌辱時，用自己最微薄的力量來保護她，心疼她。
書裡的寶玉哥哥固然沒有能力來保護可卿，但後來長成寫書者的曹公可以保護她啊。他用悲憫之筆，把可卿姐姐變成了一個神仙。你說她不純潔嗎？曹公幹脆安排秦可卿來自仙界的清淨女兒之境，並且身負要職，是太虛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的妹妹。你說她與賈珍有不倫之戀嗎？可卿姐姐在警幻宮中原就是個鍾情的首座，管的是風情月債啊。人家在世間的一切，均是奉警幻之命渡劫的，她降臨這紛擾塵世間，原是要引導金陵十二釵早早歸入太虛幻境的，她不入情愛之地獄誰入？經過煉獄般的情愛之苦，方能管理好世間的風情月債不是嗎？
於是啊，我們才有幸看到了如此朦朧又如此神秘，集俠肝義膽與溫柔細緻，時而警幻仙子之妹風情萬種時而侄兒媳婦莊重典雅的種種矛盾之寫。可卿姐姐就是曹公年少時的女神，就是他的瑪蓮娜。
我從來不喜歡過度解讀《紅樓夢》，在我看來，對天下女兒的悲憫和溫情，對人世間悲歡無常的萬千體味，對過往時光的無限眷戀，對花花世界的大徹大悟，是曹公筆下的主要基調。那句“天下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秒殺一切讚美女性的陳詞濫調，透著天真溫情純粹的光芒，是以，他筆下從沒有好女人壞女人之分，對可卿更是傾注著滿滿的悲憫。
所以，我們也能想象出曹公下筆的踟躕，他的筆提起又放下，寫了刪，刪了改，反正，他就是不捨得把可卿放在筆下唐突，放在筆下批判。因為她是他少年的情結，是他怦然心動的最初心音。他不捨得。這個姐姐集美麗嫵媚性感於一身，她秉情而生，為愛而活，讓青春少年懂得了女性之美的極致。寫可卿姐姐的時候，他斷乎是不捨得褻瀆的。
不僅不捨得褻瀆，他還用盡全力把所有的美好都放在她身上。看看賈府的各色人等對可卿的評價吧：“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尤氏對她的評價是：“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可卿離世後，“合族人丁並家下諸人：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平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的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
看見了嗎？這就是一個超級完美的女性人設啊，上至賈母下至僕人眾口一詞地稱讚，霸王似的王熙鳳是她的閨蜜，家中的中心人物寶二爺是她的粉絲，放到現在就是老少通吃的人物啊。表字“兼美”，更是透著柔媚嫋娜，滿滿的小兒女風情，更有那句描寫：“其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原來，可卿姐姐竟然兼具釵黛之美，這不就是最能擊中寶玉軟肋的一支箭嗎？聽聞可卿死訊時，寶哥哥那一口噴出的鮮血，我完全能理解，那是五內俱焚的疼痛——可卿姐姐，也是他心口的一顆硃砂痣啊。
說到這兒，我心裡似乎要泛酸了。難道寶玉哥哥最愛的不是林妹妹嗎？當然是，林妹妹是他一起長大心心相印的知音，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兒，地位怎能撼動？怎可撼動？
但是我又明白，男人，怎麼能沒有一個心中的女神姐姐？這個女神要美得不可方物，要與他有距離，要比他懂事，要指引他懂得愛情，明白愛與欲的區分，穿過濫淫與意淫的迷徑，明瞭人生，參悟人生，這樣的女神角色所擔負的職責，知音女友林妹妹怎能承擔呢？莫說林妹妹，就是學識淵博八面玲瓏總是為人之師的寶姐姐，也斷斷擔當不了此種角色。
可卿，在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就是《紅樓夢》裡賈府這座岌岌可危的大廈裡的清醒者，引渡者。
但可悲的是，儘管曹公用如此矛盾的幻化筆觸描繪可卿，美化可卿，作為凡間賈府的重孫媳，這個可憐的女人還是被人從細枝末節的文字角落裡搓灰捧末，津津樂道，終究逃脫不了諸多明裡暗裡的挖苦調侃，被冠以“淫亂”之罪名口誅筆伐。我想，這也是曹公始料未及的吧，如若有知，曹公會不會在《紅樓夢》裡給她的可卿姐姐加一句這樣的註釋：她有什麼罪過？她唯一的罪過就是太美麗。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醜惡律師口中的一句經典名言）
是啊，可卿的美麗是一個試煉場，像瑪蓮娜一樣，是成年男人的邪惡渴望，是青春少年的幻想對象，是聲色犬馬，誘惑與通透盡在一念間。可卿的智慧更是一枚清醒劑，她用雙重角色警示鳳姐也告訴大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現在，世間之種種，不過是一場瞬間的繁華。
不誇張地說，你真正讀懂了可卿這個人物，就在一定程度內讀懂了《紅樓夢》裡折射的人生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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