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6 寧肯:二十三個問題|新批評·寫作課

寧肯:二十三個問題|新批評·寫作課

寧肯:二十三個問題|新批評·寫作課

寧肯

-極簡,節奏很重要-

極簡,節奏感很重要。節奏緩,談不上簡。而節奏有時是個次序問題,1-2-3-4-5不是節奏,1-2-4-3-5就是節奏,章節如此,段落亦如此。長篇是章節,短篇是段落。

-短篇小說-

還不知寫什麼,但已看到曙光,這就是短篇小說。惜墨如金,極簡主義,人物故事幾乎是殘缺的,有這樣一種短篇小說嗎?類似八大山人的那極簡的小說?風格可大於內容,至少應有一類短篇小說應如此,那就太高級了。

八大實的地方顯得特別結實,重,扎眼,簡直像內部長出來的,如那幾條漆黑的枯枝,筆力如漆。事實上極簡主義反而愈需要局部密度,密度體現在關鍵細節之中。細節的密度處理得好,空白,留白,才有力量,可無限闡釋。那些無可代替的點,以及這點構成的空間結構,整體地體現出強勁主體。趣味,密度,空間結構,三位一體,就是八大。在實際操作上,空間感已在胸時,具體著力其實才是關鍵。

歸元,回到古老的時間,打掃潛意識,讓其乾淨。用最少表現最多,吾不能及也,只能望洋興嘆。用多表現多,尚可。

-淡化-

故事淡化後,一切皆成敘事。當然,強化故事,也可寫出很好的小說。對故事型的小說必須強化故事,對非故事型的小說則要注意故事的分寸,故事太重,別的就不好敘述,如一種色彩太重,就無法與其他色彩平衡,不兼容,分裂。非故事小說是多種色彩的共處,構成一種整體的面畫。也有中心,但中心是溫和的,呼應的,融匯貫通的。

宁肯:二十三个问题|新批评·写作课

-詞語-

每次開始,先不要想故事,也不要想人物,先要迷戀於詞、句子的構成,從對詞語的修改進入,既是興趣所在,也沒有壓力,是比較好的狀態。另外你所寫的東西最好每天都熟悉它,就算不寫也要看一看,改上一兩個句子,不離不棄,否則它離開你比你離開它快得多,再次找回如同路人。

-現實-

最真實的人物和故事,皆源自想象力——這個說法非常好。作家與現實的關係不是一種直接的關係,而是可置換為想象力與現實的關係。想象一個人物,一個故事,折射出現實,在這個意義上才可強調想象源自現實。一個平時就關注現實思考現實的作家,寫作時不必強調關注現實,現實就在其骨子裡,想象的飛翔中。

-另一種時間-

長篇小說是一種專注的事物,幾乎是另一種時間,進入這個時間,人會非常簡單,甚至在現實中就是一個影子,小說中才是真實的。當你回到現實,比如一天的寫作到了黃昏結束,出去溜溜彎,如果有一隻狗跟著,你會覺得更超現實,那種你和它走在寂靜的佈滿陽光的小路上的感覺,簡直像在另一個星球上。

-背後-

當然會有寫不下去的時候,一種針對生活而非娛樂的寫作一定會有太多的難題,常常是前面沒有路,從沒人在這兒走過,你將成為路,可怎麼走完全不知道。很多時候走不下去,面臨絕境,準備放棄,但這時回頭看看,你又走了很長的路。路不是在你前方而是在你的背後,常常是背後的路鼓舞著你向前走。經驗、記憶和野性,最後一樣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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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是拼圖者-

長篇是創世,你怎麼看世界就怎麼寫小說。開頭第一句話就是基石,然後從基石發展成主體,延伸並對稱出配屬建築,甚至連通的走廊、長廊、花園。讀者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拼圖者,漸漸拼出作者的世界。有時拼不出作者的,只拼出了自己的,這也很正常,讀者有了強大主體,事實上也就成了作者。

-密度與簡潔-

密度與簡潔,是到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了。高於這個問題之上的似乎是風格,在風格面前不存在密度與簡潔之問。但如簡潔是一種風格,情況又不同。也就是說,只有無風格時,密度與簡潔才是特別需要考慮的問題,而這種情況是非常多的。多數情況簡潔比密度好很多,因為什麼時候簡潔都是不會錯的。

-相似性-

經驗如來自生活,永遠會產生共鳴,來自閱讀就會感覺俗套。經驗的相似性是共鳴的基礎,這種相似性若來自閱讀則不是可忍受的,比如說一個高人下山收了四個孩子中的兩個為徒——這顯然是來自書上的經驗,其相似性一看便讓人倒胃口。但來自生活中的相似性經驗則不同,反而會產生認可、共鳴,讓人掩卷而思。當你覺得真實,特別是強烈的真實,就是共鳴產生之時。文學就是要追逐這種東西,建構這種東西,什麼時候離開這種東西,也就離開了文學之岸。

-形式-

對形式敏感的人,對內容更敏感,通過形式他看到更多東西。同樣對語言敏感的人也總能看到深藏語言背後的東西。一種新的語言或語言方式,一定有什麼東西驅動。內驅決定了形式,反過來從形式也可以看到內驅。一個陳詞濫調的形式,內驅也一定爛掉了。有時緣起即形式,事實上不用考慮本質,要做的就是尋找緣起。或者也不是尋找,而是雙向的,是相互看到,顯現,在這個意義上不存在他者,也不存在自我,而是同時,即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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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母戊鼎

文字如果寫到可觸摸的程度,就會感到穿越了時間,所寫之物越是古老,你的穿越感就越強。如果你將不可思議的“司母戊鼎”寫得感覺好像就在掌心或有風聲,你就到了商朝。質感就是詞與物的不隔,就是給物一種“場”。人對任何物都有感覺,因此即使穿越司母戊鼎也是可能的,比如當你寫到“司母戊鼎的風聲”。鼎會有風聲?當然了。

-通順與次序-

通順,永遠是個問題,是最日常的,最基本的,又是最終的問題。總是在通順上花大量功夫,這讓自己時常感到自己很笨:怎麼寫了這麼年連通順還沒解決?對於舉重若輕的人似乎通順從來不是問題,一氣呵成,十分流暢。對於舉輕若重的人情況正相反,通順總是問題。這就如高速公路與挖隧道的區別,前者可一氣呵成,後者是吭哧吭哧的盾構,在黑暗中前行,也因此盾構的通順與地面的通順當然不同。次序是通順的基本問題,永遠的,隨時的問題。跳躍打破次序,或是建立另一種次序。通常嚴謹、清晰、樸素、客觀,都是次序帶來的。但適時的跳躍一下再回到次序,是任何事物的規律,不光音樂的規律。從另一方面看,事實上次序也包含了跳躍,由快速跳躍帶來的次序感,也是很神奇的。

-空間敘事-

空間是生活,時間是故事。時間是統攝性的,在我看來,時間是為空間服務的,而不是相反:空間為時間服務。空間是分析性的,是古典小說與現代小說的分野。作為古典的時間藝術即按照時間順序展開的故事,這時,空間也是隨著時間展開而展開。然而現代小說更強調空間,往往通過空間的轉換、調度、拆解,打破時間線性結構,進而構成生活的立體結構。立體結構比線性結構更能真實地表現生活,而線性則常常扭曲或簡化了生活,進而也奴役了小說。

-語言縫隙-

許多東西都在語言的縫隙裡。這些縫隙很容易忽略,因為語言特別是口語通常是流動的,慣口的,且被主要意思(表面意思)統攝——所謂快速寫作就是這樣。講故事,這樣寫沒問題,若講精神,講心理,講微妙、準確,語言流是絕對不行的,因為這些恰在語言流的縫隙中,必須停下,深入,重建語言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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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省-

缺省,斷,或缺口,不周延,也是行文一種。也就是說對於太熟悉的事物,慣常的事物,不要寫得那麼完整、周到,要留一些斷和缺口。這樣,熟悉的事物就會產生陌生感。這也是《尤利西斯》的觀念,沒比這部小說更日常的小說了,但它拆除了敘述的腳手架,即起承轉合、邏輯與關聯,充滿了斷,又非常日常,讓太熟悉的東西變得異常模糊,陌生。

-小說與散文-

心理產生記憶,當兩者不可分的時候就是既原汁又準確的經驗。這是最散文的,卻又往往是散文家無力追尋的。這是最小說的,但在我們的小說中也同樣較少看到這種關於“人”的最細微原汁的東西。某種意義上,敘事是歷史家的事,心理才是小說家甚至散文家的事。小說有一種還原能力,這是散文無論如何也無法相比的。但如果散文有意識地與小說較量一下,會使散文有所不同。還原不僅是細節的或細緻的,更是心理的,散文的細與小說的細最大不同在於小說的細是心理意義的,心理源自人物。散文的細是作者的細,是發散的細,外部的細。意識到這點,散文亦可與小說一較,

追逐心理的細,仍會有所不同。

-詩意即準確-

詩意即準確,放大的準確,飛翔的準確,創造性的準確。一旦離開準確,詩意什麼都不是,是一堆毛病,乾淨的垃圾。垃圾有時很乾淨,但仍是垃圾,或分了類的垃圾。詩是去蔽、剝離、提取、構成,但有人將詩人去蔽剝離的部分當成詩意,也是一種極致,一種有意的反動。凡有意的都可另當別論,只是對另當別論也依然要謹慎。

-背對文壇-

高蹈的精神氣質與精微的捕捉,精神與科學的結合,一個局部都讓人望洋興嘆,如開罐頭盒的描寫。必須擁有這一切,才能和世界對話。必須背對文壇,朝向地平線,別無選擇,否則永遠不可能與世界對話。與最孤獨的自己對話就是與世界對話,如卡夫卡。

-真正的敘事-

敘事不難,難的是將敘事中如岩石裡礦藏般的印象、感覺、心理澄清分解出來。這種澄清本身又構成了敘事,這才是真正的敘事。

-雕刻經驗-

將虛無雕刻成形,就成為經驗。有些感覺太險,雕出來很怪異。對怪異再重新雕,會成為一種新的東西,脫離了原始感覺上升為一種創造。但過於艱險,會導到壅塞,這時又需要一種刪繁就簡的刀法,大刀闊斧地砍掉什麼,比如一隻手。但不能一開始就砍掉,一定是有了之後再砍,如羅丹。經驗深藏感覺之中,沒有不可言傳的,只有刀法不力的。

-圖書館的孤獨-

如何寫出早年圖書館閱讀的孤獨感?清晰地記得閱覽室裡全是人的寂靜與孤獨,那種青春,秘密地相關又各自綻放,看上去毫無關係。空間飄蕩著花粉,但綠是一種無可爭議的沉默,只得回到文字間。如是,並不寧靜,事實上一天下來效率很低。但回過頭來,那時讀了什麼其實並不重要,真值得玩味的是那種存在感。比如:坐在窗邊的椅子看書,前後幾十排椅子都沒有一個人,左手邊兩排書架間站著一位姑娘,最遠處的窗是一簾光幕,只看得到姑娘的黑影在光中舞動,書架隔成了隧道,大多是不寧靜的沉默。

-語言的焦距-

語言如同焦距,有時感覺總對不準,但如何調那些重影、模糊、溢出?沒有便捷的辦法,沒有自動調焦。只能手動,一個思路一個思路地調,一個詞一個句子地調。有時思路不對但句子對,這非常麻煩。思路對,但句子碰不上也麻煩,唯有思路、句子、詞都對了,才是語言意義的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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