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聽過許多有關嚴笙的傳聞。
比如她如何美麗,回眸一笑百媚生。比如她如何慈悲,道心長在常行善。再比如,她的愛情如何悽美,只羨鴛鴦不羨仙。
那一年,她十九歲。
十九歲的嚴笙是嚴氏銀樓含金鑰匙出生的貴女,知書達理,溫柔嫻靜。隔著一條長街,她的戀人沈常山也是沈氏銀樓的大少爺,風度翩翩,博學多才。
沈常山酷肖畫裡的書生,穿一身藏青色長衫,袖口捲起,露出線條柔美的腕骨。他愛笑,笑時眼角淚痣盈盈欲墜,落了幾分憂鬱。
嚴笙與沈常山十分恩愛。他們驅車過長街,看上海最美麗的景,做上海最風流的人。可嚴父與沈父是生意上的死對頭。論實力,嚴氏銀樓比不上沈氏銀樓,所以嚴父常削尖腦袋盼沈父歸西。
為此,嚴笙與沈常山約定私奔,擺脫原生家庭束縛。嚴家燈火亮了三夜,終於在第四天凌晨,把出逃的嚴笙抓了回去。嚴笙被關了一夜,還是不知悔改,溜出家門見沈常山。
他眼圈深深,想來也不好過。嚴笙佯作鎮定地笑了笑,臂彎突然一緊。
沈常山拽住她,死死地拽住。她甩了幾次沒有甩開,終於蹲下身低低地嗚咽。
“父親逼我放手,我也想答應的,可常山,我做不到……”
少女喑啞的聲音迴盪在清晨空寂的街道。沈常山不言語,只是從背後輕輕抱住她。
“做不到就不要做。”
他的聲音很溫柔,再一次讓她丟盔卸甲。
2
民國19年秋,好不容易在一起的他們前往香印書店買書。
那天天色稍陰,嚴笙選了兩本關於商務管理的圖書,沈常山站在她對面,逆著光,青衫白麵,長身玉立,對她微微笑著。
他手裡的書與她不同,寫著晦澀的拉丁文。
嚴笙癟癟嘴,論才學,她們談不到一塊兒。她悶悶拽著沈常山的手出書店,猛然想起自己還未將傘取出。並不是多金貴的傘,卻是沈常山千挑萬選予她的禮物。
沈常山會意,讓她在外等候,隻身入了書店。在店門口,他回頭安慰似的笑了笑,身後光影斑駁,金粉漫灑。
嚴笙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躊躇半晌,也要踏入店內,突然聽到一聲槍響。
她的所有熱望,在那一刻轟然斷絕。
沈常山被人槍殺了,他好像走進了一道通往異世的門,再沒有回來。
沈父痛失愛子,銀樓後繼無人,生意很快凋零下去。而對立的嚴氏產業自然而然坐大,如日中天。
3
我於嚴笙情場失意,事業得意的第三年春,與她相遇。
從前,她是活在口耳相傳,報刊雜誌上的人物。如今,我親自見到她。
她穿了身得體的粉色絲織旗袍,戴著嚴氏特製的鐲子,肌膚賽雪,腕骨伶仃。
她來取自家正在維修的福特汽車。
我躬背站在她的車子旁,修車行的老闆正指著我的鼻子罵:“你看看這是什麼?嚴小姐家的車能用這麼劣制的漆修補嗎?你連英國進口漆和普通漆都弄不清楚,還想不想做下去了……”
他一邊罵我,一邊向嚴笙賠笑:“嚴小姐,柳叔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我這就差人給您重新上漆。”
嚴笙蹙眉看了看車上斑駁的一片劣制補丁,又看了看我。我低頭,不安地盯著自己的手。
陽光下,我的手指節分明,腕骨柔美。她不知想起什麼,吩咐道:“柳叔,你抬起頭來。”
我依言,訥訥抬頭。她驟然吸口冷氣,為我半邊毀掉的醜臉。可饒是如此,她依然靜靜看了半曰。良久,才問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聲音沙啞:“三十六。”
“家裡有什麼人?”
我黯然:“雙親作古,妻兒俱喪。”
她便唏噓道:“柳叔也是個可憐人。我家中老傭福伯年紀大了,你願不願意來接管福伯的位置?”
大戶人家說話就是客氣。能免去老闆責罵薪水微薄的日子,我高興還來不及。
我點了點頭。
對於飛來的橫福,過了許久我方知曉原因。他們說,嚴笙覺得我神似沈常山。手像,完好的半片薄唇像,笑的弧度也像。
她思念過度,將我放在身邊留個念想。
我覺得這事很荒唐,卻不敢有何異議。窮人總要活得本分些。
又一年,上海九大銀樓在大東門花園街建造了銀樓公所,幾乎壟斷銀樓產業,嚴家與其他私人小銀樓的生意再度受到打擊。嚴父在焦慮之下精神出現問題,幾經波折後終於被送至醫院療養。而嚴笙,則正式以嚴氏繼承人的身份接管銀樓。
舉行繼任晚宴那曰,她難得在自家二樓陽臺喝了點酒。醉意矇矓間忽然對我道:“柳叔,你知道嗎?常山他父親病得快不行了。”
她總愛和我說沈常山,恍惚能從我的瞳孔中窺見思念之人的影子。
我皺眉,她又道:“我一直以為,日後能在他跟前盡孝,沒想到如今給他買藥也要偷偷摸摸的。柳叔,你陪我去看沈伯父最後一眼吧。”
嚴笙的吩咐,我只能聽從。我起身準備去置辦藥食,她忽然又叫了一聲:“柳叔。”
我回頭,她立在萬千燈火前,妝容精緻,神情哀傷。我詫異:“小姐,怎麼了?”
她呆呆立了會,似才反應過來,勉強笑了笑:“沒什麼,你去吧。”
4
我在一個雨天,陪嚴笙看了沈常山的父親最後一眼。他躺在木床上,隨意一咳嗽都如輕舟在狂浪中飄搖,枯瘦的手甚至無法支起他同樣孱弱的身體。
嚴笙走時,心情很沉重。
嚴氏銀樓一如沈父的病情每況愈下,在崩潰邊緣。
嚴笙憂愁不已,挑了個良辰吉曰,特意去為嚴氏祈福。我心知她從不做無用之事,此去必是為了挽狂瀾於既倒。
上山的石階蜿蜒曲折,她像個虔誠信徒,一步三叩首。叩至第九十次,抬頭時,眼前出現了一雙鋥亮皮鞋。
“小姐可是嚴松琦之女?”嚴松琦是嚴笙父親的名諱,她詫異向上再望,終於看清那問話的公子哥。
他銀灰色西裝筆挺,眼角邊有滴淚痣,笑時憂鬱動人。
嚴笙微微一愣:“你怎麼知道?”
“上次小姐在家慶樓舉辦晚宴,我遠遠得見一面。”輕佻的公子哥玩味般打量她一會,心疼道,“山路溼滑,小姐不要著涼了。”
然後吹起口哨,又和嚴笙寒暄一番,方笑吟吟走下山。嚴笙在他走後許久,才後知後覺地起身,揉揉自己發酸的膝蓋骨。
她怔忡站了會,我從山下取來大衣給她披上,她回過神,隨我一同回去。在車上,她似疲憊不堪,不多時便睡著了。我怕她受涼,逾距地將她抱回屋裡,掖了掖被子。
不久後,上海灘大亨杜氏之子杜子衡舉辦成人禮,向嚴氏銀樓拋出橄欖枝——他們需要訂製中型水缸尺寸的銀鼎大器,問嚴笙能否接單。
如此破紀錄的大型銀器,嚴氏即便在全盛期都要望而卻步,但嚴笙力排眾議,攬下了這個任務。
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看她笑話,那些日子,我常瞥見她屋裡燈火通明,次日清晨,她卻又如沒事人般在生意場上與各色人等斡旋。
杜子衡成人禮前兩曰,我才急急送貨上門,而嚴笙,已累倒在醫院裡。
杜子衡見我時,眼角一點嫣紅更盈盈欲滴。他一如初見西裝筆挺,撫摸銀鼎嘖嘖讚歎:“嚴小姐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杜氏隻手撐天,有了這棵大樹,嚴氏崛起指曰可待。我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公子哥,嘴角一點一點,勾了起來。
5
嚴笙與杜子衡的接觸日多,外人盛傳,他們不久後又將成為上海灘佳話。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杜子衡好整以暇剝牡蠣,眯縫眼瞧著不遠處吹港口鹹風的嚴笙,對於手下傳來的消息渾不理會。
他們暖昧著,而我作為嚴笙的傭人,時不時幫她打下手。
她看上去很快樂,陪杜子衡熱熱鬧鬧遊玩,只有安靜下來,一雙含情目才不知透過他,窺見了誰的影子。
嚴笙用一根弦形容她與杜子衡的關係。弦總是很微妙地繃著。只要她演得入戲,杜子衡就會幫她掃除嚴氏銀樓發展上的障礙。
只是弦繃得久了,總會斷的。
正午,杜子衡興致大好地載她入水,船飄飄蕩蕩至湖心,不小心撞上另一艘船。那艘船上的人十分不識貨,被撞後大肆喧鬧,非要將我們一船人抖落水中。
我與杜子衡不慎掉下,湖水冰寒,我水性不好,在湖中嗆了幾口,眼看就要沉下去,一隻纖弱的手忽然奮力拽我向上,待我扶住船弦,嚴笙才趕去救已嗆得半死不活的杜子衡。
他被輾轉送至醫院,醒來時面白如紙,一連打翻嚴笙送來的湯水和禮物,咬牙切齒質問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即便當時我死了,你現在也只會象徵性地落兩滴淚對不對?”
嚴笙沒說話,只低垂著頭。
杜子衡眼中怒火更盛:“我知道了……以前我都不信,柳叔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竟然值得你這麼惦念,現在我信了……不過,我們都是沈常山的替代品,都不是沈常山,你死心吧!”
嚴笙把頭埋得更低:“子衡,你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她的口吻淡得過分,杜子衡的滿腹怨憤頓時失去著力點,乾脆扯過被子蒙上頭,不再理會她。
嚴笙嘆口氣,默默走了出去。
我隨她下樓,為她開車門,她的半截身子埋在陰影裡,走了兩步,忽然一個趔趄。
我慌忙扶住她,她抬頭,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問她:“小姐,是什麼人這麼不識好歹?敢挑釁杜子衡?”
“是他自己。”嚴笙移步車裡,似有若無地嘆了聲,“或又不是,誰知道呢?”
6
來年開春,杜子衡有了新歡,全然將嚴笙拋諸腦後。嚴笙似乎對此喜聞樂見,埋頭生意,不再理會男女之事。
杜子衡是我見到的,最後一個與嚴笙有過緋聞的公子哥。
自那以後,嚴笙越發忙碌。我偶爾為她打掃閨房,還能從角落裡看到兩三根柔軟的白髮。
我心中驚駭,驅車為她買補品,半途中,竟撞見被塞入警車的賣古董的許老闆。許老闆是嚴笙的朋友,面容清瘦慈祥,常來嚴家做客。
次日回家,嚴笙居然在。我為她斟杯茶,她端過,臉色煞白,指尖稍顫,一不小心,將茶水灑在了當日的報紙上。
濡溼那一大片,正好刊登著許老闆私下裡幫人倒賣黑火藥的消息。
傳聞近幾年嚴氏擴張過猛,資金鍊斷裂。早些時間是杜子衡在幫她收拾爛攤子。可杜子衡走後,嚴氏的生意仍舊紅紅火火。
我不由擔憂地喚了聲:“小姐。”
她未回我,待又喚一聲,才突兀地回過神:“什麼事?呵……是你啊,柳叔……”
我被她的模樣嚇住,好一會才提醒道:“小姐,茶灑了。”
“嗯?”她低頭一看,臉騰地紅起來,慌里慌張地掏出帕子擦拭。
7
二月二,龍抬頭。
嚴家銀樓張燈結綵,連嚴笙那患病許久的父親都讓下人換了上好絲綢做的短褂,微笑著坐在主位上,出席嚴笙主持新店開業的剪彩儀式。
嚴笙面上帶著完美笑意,四圍環繞的都是巨亨富賈,雪亮剪子喀嚓一剪,門前立時響起噼裡啪啦的鞭炮聲。
嚴父滿意一笑,吸了口老煙。
本該皆大歡喜的畫面,忽然被一陣呼喝聲撕裂。警署的人闖了進來。我站在嚴笙後面,看見她微不可察地後退了一步。
為了照顧在場人的面子,這場搜查倒賣黑火罪證的行動儘可能地“斯文”。當所有人都以為是虛驚一場時,我不動聲色地朝屋外溜去。
此地無銀三百兩——粗暴的搜查隊很快從我身上搜出他們需要的東西。我呼天搶地地表示自己冤枉,卻在被拳打腳踢的間隙瞥見了嚴笙漸漸灰敗的臉。
在我將被帶走時,她忽然發瘋般撲過來:“住手!都住手!”(原題:《銀樓脂粉香》,作者:南子朝。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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