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談到傾聽的問題,就是你跟別人要溝通,不能只靠自己的想象,還要能夠傾聽。
以王陽明來說,王陽明這種“我看那朵花,花的顏色跟我內心一起明亮起來”,他是偏重“感應”。他不是以自己為探照燈,即一個主體對客體的瞭解、控制或宰制;而是主客之間一起呈現一種互動的、相互的關係。
我們可以進一步說明,到底什麼是傾聽。
我分三個層次來說:第一,人與人的層次;第二,人與自然界的層次;第三,人與自我的層次。
1.人與人的層次
這是我們用的最多的層次,談到傾聽這樣的一種活動。
在這個時候,你就要問幾個問題,先問四個小問題:
1.我在傾聽誰?這個人當然是從最親密的家人,到朋友、同學、同事,再到其他人,關係越來越遠。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關係太遠的話,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背景,也不知道他一向的想法,你聽的時候只能聽一些字面上的話,聽不到他的言外之意。
2.這個人與我有什麼關係?“他與我的關係”非常重要,關係不見得是家人最親密,也許你有最好的知己。所以傾聽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到是在傾聽誰?這個“誰”跟我的關係如何?
3.我聽他說話,要跟他溝通是為了什麼?有什麼目的嗎?如果只是聊天、發洩一些情緒的話,你知道這一點就要有心理準備,你不需要提供任何意見。
4.傾聽之後的結果如何?有沒有更好?如果傾聽之後變成一種定期的情緒發洩,顯然效果不太明顯。或者他只希望你聽他說話,他本來就沒有什麼期待,這也可能。
我們從四個角度去思考,就知道傾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那麼談到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或傾聽,會有幾種壓力呢?
第一,會累。為什麼?我自己很多事情還沒做完,我不一定有時間,我可能自顧不暇。
第二,會擔心。怕聽不清楚,因為我傾聽就代表我有某種責任感,他這麼相信我,跟我說這些話,我聽得清楚嗎?
第三,會煩。認識久的人跟你說話,你在傾聽,往往內容會不斷地重複。
第四,你覺得有責任。因為他既然跟你講這麼多,將來這些內容如果他在其他地方也講,他忘記了,到時候認為是你說出去的。
所以傾聽的時候,這些都要先考慮。否則你光是傾聽別人,聽到最後,很多事情變得複雜化了。
所以這說明什麼?
傾聽的時候,先界定關係、目的,然後要判斷結果,才知道將來是不是要繼續傾聽,或者改變自己的方式。
談到人與人之間的傾聽,一般是不能單向的。
比如說,我永遠在傾聽張三跟我說話,我永遠沒有跟他訴說、傾訴我心裡面的想法。
這些都是不平等的情況,只有在宗教界,或者你面對的是你的長輩,你始終是跟他在訴說你心裡面的感受,這種單向傾聽才可能是常態。
宗教界也有它的風險,因為聽的人不見得有這麼好的修養。在國外,宗教慢慢複雜化之後,很多人有問題就找心理醫師,但心理醫師風險也可能很高。
所以就變成了,談到人與人之間的傾聽,始終會有它的問題。
我們如果真的要做到傾聽的話,可以考慮一個德文單詞。德文的“聽”叫做hören,另外有一個字gehören意為“屬於”。
所以傾聽就是屬於,當我聽你說話的時候,在這段時間我就屬於你,完全從你的角度來思考,來設想。
但這種“屬於”能撐多久呢?
人到最後一定要問,我能不能夠屬於我自己?
我如果要別人屬於我、聽我說話,或者我屬於別人、我跟別人傾訴,單向的發展不可能長久。
兩人可以互相屬於,就變成很好的朋友了。
2.人與自然界的層次
在這裡我要特別提到《莊子·齊物論》,裡面一開頭就提到了三種聲音,叫做人籟、地籟、天籟。
籟是一種竹子做的樂器,中間空的,可以發出聲響。
我們常常說的天籟,就是從這裡來的。
人籟就是人與人之間說話造成的聲音。
人籟一定有壓力,因為任何人說話都有說話的內容或目的,你聽的時候怕聽不懂,怕聽錯。
人籟也包括人所製作的各種音樂。
譬如說你最喜歡聽一首歌,如果讓你連聽十遍,讓你聽一整天,沒有人受得了。所以人籟始終有它的限制,因為人的說話一定表達了某種意向。
第二是地籟,地籟就是自然界的聲音。
譬如說下雨天的雨聲,它沒有什麼含義。
譬如說海浪的濤聲,風吹過竹林的呼嘯聲,或者像狗吠的聲音,都沒有特別的目的。
所以人聽到地籟的時候,慢慢習慣了,就覺得那是一種自然界的韻律。《莊子》裡面就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你聽到風吹的聲音,就好像大地在吐納、呼吸一樣。
3.人與自我的層次
很多時候我們耳朵都向外,而很少能夠向內,你要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隔一段時間,譬如說每一年,或是每個月,或是每星期,最好是每天,可以聽自己的聲音:
我現在過的生活是我真正要的生活嗎?我現在做的事是我自己真正認可的事嗎?我有沒有浪費我的時間和我的生命呢?
所以要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否則你很可能隔一段時間之後,五年、十年,發現自己方向有點偏差了,雖然外表可能有一些進步或者成就,但方向偏差的話,永遠達不到你所設定的目的。
所以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對我們來說是更重要的。
最後,你如果照道家的說法,那什麼叫天籟呢?
天籟就是你放空自己,任何聲音的出現都有它的條件。一旦出現,就出現了,聽的時候,你不要存著特定的一種想法,因為把自己放空了。
放空的時候,所有的一切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一切如如——照它所應該的樣子出現,就沒有什麼喜怒哀樂的評價或反應。
這就是莊子所謂的天籟。
要讓自己的心態放寬,不要用耳朵聽,耳朵只能聽到聲音;
不要用心去聽,心只能夠理解聲音的內容;
要用氣去聽。
這個“氣”是普遍存在的萬物的共同基礎,或叫做共同的“質料”。氣是相通的。
“用氣來聽”等於說,聽就是不聽,不聽就是聽。
一切的“有”最後回到“無”裡面,而“無”又生出“萬有”,這顯然到了道家比較高的層次。
西方比較容易從“我是一個主體,我來知覺你,你就存在”來看,這等於是一種“主”對“客”的主導或宰制的作用。
而在中國方面,不管對象是不是人,甚至萬物、一朵花也可以,我跟你之間是一種感應的作用,同時存在,共存共榮;消失的時候,也同時消失。這代表我的心進入一種“虛”的狀態,隨時準備回應萬物。好像是一個山谷裡面的回聲,你發出什麼聲音,我就回應以什麼樣的聲音。
哪一次“傾聽”打動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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