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知青故事:我做赤腳醫生那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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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故事:我做赤腳醫生那陣子

上世紀60年代中國的農村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知青下鄉,另一件是赤腳醫生進村。這兩件我都趕上了。

在很多農村,下鄉知青是唯一有文化的人群,因此,解決當地缺醫少藥的重任就交給他們了。記得當時最有成就的赤腳醫生是北京知青孫立哲。他竟然在延安的窯洞裡開膛破肚地給農民做起了手術,拯救了眾多生命。

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我的最高成就就是用一次針灸治癒了一個準“歷史反革命”的胃病。

當年我被生產隊派去“培訓”了幾天針灸,就上陣了。所有的醫療設施就是一個衛生包,裡面裝了幾片鎮痛和消炎藥,還有我自己買的針灸針和酒精棉球,連個注射器也沒有,更不用說診所了。我也只是兼職,地裡的活一點不能少幹。幸好我們村總共只有10戶人家,40幾口人,沿著通往深山老林無人區的秦嶺山溝一路排開。現在想起來,那時人得的“病”大部分是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要按照今天動不動就打吊針可就糟了。

我們生產隊是秦嶺深山溝裡的最後一條有人煙的地帶,離公社所在地有30裡山路,還隔著一條渭河和兩個火車隧道。那年去公社送公糧(現在這個農業稅已經取消了),正值渭河發大水,差點讓我們一行知青都成了金訓華!火車隧道里也沒有燈,伸手不見五指,得手持一支竹棍,劃在鐵軌上,踩著枕木一腳一腳抹黑走。遇到火車進洞,就藉著車頭燈光馬上閃到一邊,貼牆站著,等候火車開過,再接著走。即使扛著木椽,揹著麻袋,也照樣如此,沒有別的出路。那年頭若有“和諧號”開過來,我們就死定了,不會再有機會坐在這裡發微信。

我們山溝裡面有一個三戶人家的集聚區,人口密度最高,是生產隊的政治文化中心。倉庫也在這兒。倉庫的頂棚上放著來年的種子和炸山用的雷管。我們剛來時,就住在這裡面,高高興興,鬥志昂揚。

秦嶺地區山青水綠,空氣清爽,站在山澗裡喊一聲,清脆嘹亮,音響效果極好。就是窮,吃不飽,沒錢花,還要搞階級鬥爭,必須的。那時候搞階級鬥爭就像現在引進外資和增長GDP一樣,是的正經事。

這一帶已經窮了幾百年,根本就沒有地主富農可鬥。怎麼辦?

有了。隊裡有一個外來戶,叫張國清。

張的老婆與山裡人不同。她不僅是大腳,還是大嗓門,當年在地裡幹活時曾經誇耀說她的男人以前做過(國民黨)代理連長,騎過“高頭大馬”。根據當時明文規定的“歷史反革命”標準,凡擔任過國民黨連長及以上職務者均屬“階級敵人”。

問題是對於“代理連長”這種事情怎麼處理?還無規可依。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張本人承認他後來“轉正”了,或者他一直就是正連長,不是“代理”。這樣我們這裡的階級鬥爭就可以名正言順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於是,每天干完活,晚上所有村民都要在倉庫集合開會。大家席地而坐,不顧頭頂竹棚上放著一堆雷管,點一盞煤油燈,生幾堆炭火,要張國清承認自己不是代理連長,是正式的連長,真正的連長。可他就是不照你說的辦。

這種鬥爭會天天開,一開就到半夜。直到老隊長在地上敲敲菸袋鍋,說:“這麼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老實交代。”這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你想,幹了一天活,開完會還要摸黑幾里山路回家,長此以往,這種事情怎麼受得了,怎麼可持續?

終於有一天,一位叫“蔫塌塌”的老漢耐不住了,集畢生的智慧和經驗言簡意賅地開導張國清,說:“你看,你老婆也是個大腳。你就把這事認下,也省下咱們再熬眼。做了一天的活……”(這句話的含義無比豐富:大腳就有可能騎‘高頭大馬’,而高頭大馬也不是一般人能騎的,因此,可以推論出你就是正連長,而不是代理連長。為了我們大家不再“熬眼”,你應該承擔這個損失)。

蔫塌塌的這番話讓我一直樂到今天。可當時沒有人笑,而且日後也好像沒有人記得他說了什麼。這就更可笑了。老蔫平日很少說話。但有一次在田間他講了一個故事,樂翻了當年只有十七歲的我。他說有一隻野豬跑來偷吃地裡的玉米。看玉米的小夥掄起大刀,“唰”地一聲砍掉了它的頭。野豬跑到河邊往水裡一瞅,頭沒了,哇哇大哭起來!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這麼精彩的故事,好開心。至今記憶猶新。

其實蔫塌塌也是一個國民黨老兵。據說他當年把自己賣壯丁了3次,每次兩塊大洋,每次都成功逃脫。這在當時真是賺了大錢了!更幸運的是,蔫塌塌沒有被提升為連長,連“代理”也沒有!所以他今天干完活起碼可以坐在地上,而不是站在那裡,開會。蔫塌塌有嚴重的白內障,眼神不好。雖沒有當過連長,但天天晚上開完批鬥會再抹黑走山路回家,其鬱悶可想而知。所以,他一改往日蔫塌塌的習慣,說了那段話。

那時候晚上即使不鬥爭張國清,也有各種各樣的會要開。農民內心最想開的會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年終分紅。最怕開的會,並不是階級鬥爭,而是“上面”又下達生產任務了。公社要蓋房,向我們要木頭;還有臨時增加的麻子油,菜籽什麼的。

我們知青還主持農民召開憶苦思甜會,讓他們講舊社會的壞,新社會的好。但他們一說就說到58年60年的苦日子上去了。餓暈在交公糧的路上,才是他們最苦的時候。

按照以往的規矩,村民們幹一天活,晚上喝點湯就早早地上炕躺著,不敢動了。現在天天搞階級鬥爭,會開到一半,肚子了灌的那點玉米糊就消耗乾淨了,還要摸回家。就為了順從地配合階級鬥爭,真是苦不堪言。

農民中也確有精明且剛烈的。我們生產隊的王春就是典型。他硬扛著要單幹,反對人民公社集體經濟,反對交公糧。我們發動村民對他批評教育。其實農民都想得和他一樣,只是不敢說罷了。他們盡力順著我們的意思說,可由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聽到的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出自隊長的老婆:“給皇上納糧自古以來就是這樣地麼。”

關於張國清當連長的事情以後也就不了了之了。階級鬥爭也沒能大張旗鼓地搞起來。畢竟這裡山高皇帝遠。更主要的原因是這裡的山民樸實敦厚,鄉里鄉親的哪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鬥來鬥去。肚子還吃不飽呢!

作為赤腳醫生,張國清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有胃病,時常痛得弓著背。我在僅有的一本針灸書裡查到所有可以治胃痛的穴位,拿出大大小小的銀針,全部紮上。此後,他告訴我,他的胃再也沒有疼過。發自內心的欣喜從他早已經麻木的臉上透露出來。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我用的個別穴位是有風險的,由於無知,就那麼辦了。結果治好了他的胃痛,也帶來了我的成就感。

張國清有一個白淨文雅的閨女,從來沒有離開過家裡的廚房。她看到我們時那一臉善良羞澀的笑,叫我至今記憶猶新。要放在今天,她可能成網紅了。在我們離開那裡之後,她嫁給了旁邊山上的一戶農民,天天捱打。等我們知青回鄉故地重遊時,才知道她已經因不堪忍受,徹底失蹤了。

對了,還有,過了快半個世紀,我才想起來,當年我做赤腳醫生怎麼不但沒有收入,連補貼都沒有,是志願者啊?

呵呵。

知青故事:我做赤腳醫生那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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