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一塊窮鄉僻壤的地方。二十多年來，就出來我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學生。鄉親們教育孩子的時候，會這樣說，好好念，用心讀，將來也像狗子一樣在外面幹大事。
父親正打跟前過，聽了這些話心裡像灌了一桶蜜。噙在嘴裡的旱菸袋滋溜滋溜地響，嘴角成堆的胡茬活泛得像跳著舞。
我是全村人的驕傲。當然，更是父親的驕傲。
日子過得飛快，說著講著便到了年節。我帶著準備好的禮品，攜妻提子，衣錦還鄉。
鄉親們像迎接天神似的，同我熱情地打著招呼。短短東西一里地的村前一條砂石路，被我很費勁地走了兩個多小時。
父親只是遠遠地站在自家的院門前，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和鄉親們從東到西打著岔兒，眼珠兒似乎不滾一下，卻並不急著去接。等到真正到了他的跟前，才伸手接下我手裡沉如千斤的東西。
我對父親說，我準備了三份年禮，一份給大爺，一份給三嬸，還有一份是孝敬您二老的。大爺和三嬸都是我家的至親，我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讓父親在他們面前更加體面些。
父親搖了搖頭，並沒有接我的話茬兒。我正感到不解，院外湧來一陣趕集似的鄉親們，我忙掏出香菸一一應酬。
快到中午的時候，鄉親們才依依不捨地散去。我想他們在我嘴裡聽到的精彩，一定會成為回家教育子孫們的良好教材。
父親已把禮品分成了數十份。我很難想像，父親是用什麼辦法，把三大包的東西分解零碎的。父親嚴肅地說，狗子，東西我準備好了，從東到西一戶一戶地拜一拜。
我說，大（皖北人喊父為大），我們家跟他們非親非故，何必呢？再說了，我給您的，您分了，您老還吃什麼？
父親重重地唉了聲，眼睛裡瞬間湧出了兩團雪亮的激動。他深吸了口煙，濃濃的煙霧把父親眼睛裡的雪亮又模糊了。停了一會兒，他才說，這莊都是你的親人。過去，咱們家窮，他們沒少接濟過咱們，咱們不能忘恩負義啊！父親很激動，說著說著，聲音又顫了。大吃不吃無所謂，我和你娘準備的有，關鍵是你做人得做出個名堂來。
我不再說什麼，按照父親的吩咐從莊東頭到莊西頭，拎著禮品挨家挨戶地拜。這是我工作後第一年回家拜年的情形。第二年，父親提供了戶數我準備了同等份數的禮品。
鄉親們挨家挨戶請我吃飯，今年輪不上的，明年。明年還不行，就後年。
每一年，我真正和父親在一塊吃飯的機會並不多。鄉親們也拽父親同去，父親手搖得像面旗，說千道萬還是不肯去，只叮囑來請的人家，別讓我喝多了。而每次喝過酒回家，父親在自家都醉得暈三倒四的。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一個年在鄉下過得有滋有味。臨走的時候，東家一袋花生，西家一藍綠豆，弄得我和妻子像進貨似的。
鄉親們送給我的特產，我家一年到頭也吃不完。便選了些，送給城裡的左鄰右舍。左鄰右舍的臉上樂開了花，嘴裡還嘖噴有聲。
前年，我下了崗，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我想，拜村的事，怕是無能為力了。年前，父親背了一麻包東西，氣喘喘吁吁地進了城。父親對我說，今年拜村的事就免了。鄉親們都知道了你的情況託我捎來了東西。父親邊說邊指著那個大麻包。
臨走，父親又說，鄉親們說了，還是咱莊的娃，你現在有困難，他們不能不管！還有啥難為，只管吱一聲。
寒風中，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父親遠去的那個方向，我淚流滿面。
閱讀更多 內刊主編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