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7 父親節,重讀名家筆下的父親

父親節,重讀名家筆下的父親

背影(節選)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硃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過一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裡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他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父親節,重讀名家筆下的父親

回憶我的父親(節選)

有些事不論報酬多高,我父親決不受理。我記得那時候有個駐某國領事高瑛私販煙土出國的大案件,那領事的親信再三上門,父親推說不受理刑事案。其實那是謊話。我祖母的丫頭的兒子,酒後自稱“革命軍總指揮”,法院咬定他是共產黨,父親出盡力還是判了一年徒刑。我記得一次大熱天父親為這事出庭回家,長衫汗溼了中截,裡面的夏布短褂子汗溼得滴出水來。父親已經開始患高血壓症,我接過那件沉甸甸的溼衣,心上也同樣的沉重。他有時到上海出庭,一次回來說,又攬了一件刑事案。某銀行保險庫失竊。父親說,明明是經理監守自盜,卻冤枉兩個管庫的老師傅。那兩人嘆氣說,我們哪有錢請大律師呢。父親自告奮勇為他們義務辯護。我聽偵探小說似的聽他向我母親分析案情,覺得真是一篇小說的材料。可惜我到清華上學了,不知事情是怎樣了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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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我(節選)

1922年我在安徽合肥出生的時候,父親是安慶一所中學的教員。安慶當時也叫懷寧。父親給我取名“振寧”,其中的“振”字是楊家的輩名,“寧”字就是懷寧的意思。我不滿週歲的時候父親考取了安徽留美公費生。

1928年夏父親得了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學位後乘船回國,就任為廈門大學數學系教授。

廈門那一年的生活我記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親那裡學到很多東西的一年。父親用大球、小球講解太陽,地球與月球的運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abcde……”;當然也教了我一些算術和雞兔同籠一類的問題。不過他並沒有忽略中國文化知識,也教我讀了不少首唐詩,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國歷史朝代的順序:“唐虞夏商周……”,干支順序:“甲乙丙丁……”,“子鼠丑牛寅虎……”等。

父親少年時候喜歡唱京戲。那一年在廈門他還有時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不過他沒有教我唱京戲,只教我唱一些民國初年的歌曲如“上下數千年,一脈延……”,“中國男兒,中國男兒……”等。

父親的圍棋下得很好。那一年他教我下圍棋。記得開始時他讓我十六子,多年以後漸漸退為九子,可是我始終沒有從父親那裡得到“真傳”。一直到1962年在日內瓦我們重聚時下圍棋,他還是要讓我七子。

在廈大任教了一年以後,父親改任北平清華大學教授。我們一家三口於1929年秋搬入清華園西院19號,那是西院東北角上的一所四合院。

我們在清華園裡一共住了八年,從1929年到抗戰開始那一年。清華園的八年在我回憶中是非常美麗、非常幸福的。那時中國社會十分動盪,內憂外患,困難很多。但我們生活在清華園的圍牆裡頭,不大與外界接觸。我在這樣一個被保護起來的環境裡度過了童年。在我的記憶裡頭,清華園是很漂亮的。我跟我的小學同學們在園裡到處遊玩。幾乎每一棵樹我們都曾經爬過,每一棵草我們都曾經研究過。

父親常常和我自家門口東行,沿著小路去古月堂或去科學館。這條小路特別幽靜,穿過樹叢以後,有一大段路左邊是農田與荷塘,右邊是小土山。路上很少遇見行人,春夏秋冬的景色雖不同,幽靜的氣氛卻一樣。童年的我當時未能體會到,在小徑上父親和我一起走路的時刻是我們單獨相處最親近的時刻。

父親節,重讀名家筆下的父親

普通人(節選)

父親一生認真做人,認真做事,連當群眾演員,也認真到可愛的程度。這大概首先與他願意是分不開的。一個退了休的老建築工人,忽然在攝影機前走來走去,肯定的是他的一份愉悅。人對自己極反感之事,想要認真也是認真不起來的。這樣解釋,是完全解釋得通的。但是我——他的兒子,如果僅僅得出這樣的解釋,則證明我對自己的父親太缺乏瞭解了。

我想——“認真”二字,之所以成為父親性格的主要特點,也許更因為他是一位建築工人,幾乎一輩子都是一位建築工人,而且是一位優秀的獲得過無數次獎狀的建築工人。

一種幾乎終生的行業,必然鑄成一個明顯的性格特點。建築師們,是不會將他們設計的藍圖給予建築工人——也即那些磚瓦灰泥匠們過目的。然而哪一座偉大的宏偉建築,不是建築工人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呢?正是那每一磚每一瓦,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十幾年、幾十年地,培養成了一種認認真真的責任感,一種對未來之大廈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責任感。他們雖然明知,他們所參與的,不過一磚一瓦之勞,卻甘願通過他們的一磚一瓦之勞,促成別人的冠環之功。

他們的認真乃因為這正是他們的愉悅。

願我們的生活中,對他人之事的認真,並能從中油然引出自己愉悅的品格,發揚光大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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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半瓶酒(節選)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複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麼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裡前防後擋,惟恐被撞翻了擔子。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著孩子搭車來了。

……

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後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好長的時候,他回來了,腰裡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又讓我坐下,在懷裡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在卻怎麼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麼都知道了。我原本是不這麼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裡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麼說,你心裡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四節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幹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彤紅,皮肉抽搐著,終於嚥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後一家人在田野裡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常看著它,從此再沒有了什麼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父親節,重讀名家筆下的父親

揮手——懷念我的父親(節選)

在我的所有讀者中,對我的文章和書最在乎的人,是父親。從很多年前我剛發表作品開始,只要知道哪家報紙雜誌刊登有我的文字,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跑到書店或者郵局裡去尋找,這一家店裡沒有,他再跑下一家,直到買到為止。為做這件事情,他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很慚愧,覺得我的那些文字無論如何不值得父親去走這麼多路。然而再和他說也沒用。他總是用欣賞的目光讀我的文字,儘管不當我的面稱讚,也很少提意見,但從他閱讀時的表情,我知道他很為自己的兒子驕傲。對我的成就他總是比我自己還興奮。這種興奮,有時我覺得過分,就笑著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的兒子很一般,你不要太得意。”他也不反駁我,只是開心地一笑,像個頑皮的孩子。在他晚年體弱時,這種興奮竟然一如十數年前。前幾年,有一次我出版了新書,準備在南京路的新華書店為讀者簽名。父親知道了,打電話給我說他要來看看,因為這家大書店離我的老家不遠。我再三關照他,書店裡人多,很擠,千萬不要湊這個熱鬧。那天早晨,書店裡果然人山人海,賣書的櫃檯幾乎被熱情的讀者擠塌。我欣慰地想,好在父親沒有來,要不,他撐著柺杖在人群中可就麻煩了。於是我心無旁騖,很專注地埋頭為讀者簽名。大概一個多小時後,我無意中抬頭時,突然發現了父親,他拄著柺杖,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個人默默地在遠處注視著我。唉,父親,他還是來了,他已經在一邊站了很久。我無法想象他是怎樣拄著柺杖穿過擁擠的人群上樓來的。見我抬頭,他衝我微微一笑,然後向我揮了揮手。我心裡一熱,筆下的字也寫錯了……

父親節,重讀名家筆下的父親

期待父親的笑(節選)

父親是影響我最深的人。父親的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於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使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就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裡工作,透過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地教我怎麼去挖竹筍,怎麼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二十年後,我到竹山去採訪筍農,曾在竹筍田裡表演了一手,使得竹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二十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麼大。

也由於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並且認為什麼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後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不收成的。”他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於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並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並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四十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麼,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比別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麼不能像農人那麼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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