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 昆汀與斯科塞斯的史詩級對談

昆汀與斯科塞斯的史詩級對談

昆汀與斯科塞斯的史詩級對談

馬丁·斯科塞斯

X

昆汀·塔倫蒂諾

馬丁·斯科塞斯和昆汀·塔倫蒂諾都是天生的故事講述者,這不僅僅體現在他們的電影中,更是在他們對這個媒介的熱愛當中。儘管他們來自不同的年代,斯科塞斯出身自60年代中期第一波電影學校畢業生,而塔倫蒂諾撞上了90年代早期獨立電影革命,但他們對電影的熱愛和認識讓他們成為了同類。

沒有什麼類型是他們不能駕馭的,不管是商業大製作還是小成本B級片,華麗的歌舞片或者黑色犯罪片,作者藝術片或者意式西部片。他們一輩子都在消化電影盛宴,而這也體現在了他們的電影中,在他們創造的角色中,在他們觀察世界的鏡頭中。

今年對於兩個導演來說都是爆發之年,塔倫蒂諾的新作《好萊塢往事》入選了戛納主競賽,影片被稱為其最好的電影之一,獲得了影評人和觀眾的集體盛讚,而斯科塞斯的新作《愛爾蘭人》也在影評人屆大爆,成為奧斯卡最大熱門。最近兩個導演在美國導演協會有了一次對談,兩人聊了關於導演,關於啟發和暴力等等。

這是非常難得一見而且非常珍貴的對話,不僅僅因為這是來自兩個大師間的對話,更是因為,這是來自兩個全球最資深的影迷間的對話。

從懷爾德到希區柯克,從貝託魯奇、帕索里尼到戈達爾、特呂弗,從佩金帕到萊昂內。

這篇不完全對談紀錄對於每個影迷來說都會是非常愉悅有價值的閱讀體驗

昆汀与斯科塞斯的史诗级对谈

馬丁:我剛剪完《愛爾蘭人》。

昆汀:我經常在剪到最後時,會什麼都想要嘗試一下。而當我們終於剪出來一個版本後,我晚上回到家,回想了一下,覺得這個版本太糟糕了,於是第二天又全部重剪。

馬丁:最近這三個月我都這樣,而且這部片我都沒怎麼試映過,主要是因為過去六個月我們一直在處理要把演員面容年輕化的特效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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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人》中德尼羅的年輕特效

昆汀:嗯

馬丁:所以我們一直在做這個事,而且非常緊張。影片最後結局本來是兩個鏡頭,我又加了一個鏡頭,然後我想,“等下,我們需要這個中景鏡頭嗎,還是說就留全景鏡頭就行”。所以我們做了很多嘗試,然後一些朋友問,“你不是還拍了其它鏡頭嗎”,“對啊,或許那個鏡頭更好”。但如果那樣做,最後全景鏡頭的時長就會被改變。

昆汀:那我來問一個關於你這部新片的問題,《愛爾蘭人》可能是你最長的電影之一了吧,好幾個小時?

馬丁:是的

昆汀:你是怎麼處理節奏問題的呢?

馬丁:有趣的是,我在劇本階段的時候就想好怎麼處理了。但情況比較複雜的是,我的處理方式讓片長被拉長了,問題就在於這片是跟Netflix合作的。換句話說,我不太確定這片有沒有必要是一部,比如兩個多小時的電影,因為我完全可以把它做成四個小時。

昆汀:嗯嗯

馬丁:所以我對這種發行方式意味著什麼還是有點困惑。最終我在腦中跟自己說,“就把它當作是一部正常的電影,而如今我們可以把它拍得能有多長就有多長,每個鏡頭能有多長就有多長”,就像我們片中閃回部分的講述者主角一樣,他是一個在回憶陳年往事的81歲老人,所以長就很自然了。

昆汀:嗯嗯

馬丁:昆汀啊,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會變得更容易陷入思考和沉思,更容易去回憶過去,也會更容易去思考角色對過去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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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人》

我在剪輯過程中就是這麼感受的,所以我就說,“那我們就放手去做吧,能多長就多長,之後再給一些觀眾看看,看他們忍不忍受得了”。因此我們一直在說“這樣試試,那樣試試”,而且我們現在正在處理的特效問題也給了我們充分的時間。

昆汀:明白了

馬丁:影片節奏其實很安靜。雖然也有暴力,有幽默,但講述的方式又不太不同。其實還是那句老話,你拍得越多,需要學習的就越多。

昆汀:你知道嗎,馬丁,我跟你說說我現在正在處理的一個故事,我覺得它可能會提出一個關於你和電影的好問題。我現在在寫一本書,其中有個角色經歷過二戰,看過了太多流血傷亡。如今他已經回到家,大概是50年代的樣子,他發現自己對電影完全免疫了。在經歷了那一切後,他覺得電影非常幼稚。因為在他眼裡,好萊塢電影就是電影的全部。但後來,他開始聽說很多外國電影,費里尼,黑澤明…

於是他想,“或許他們的電影能比這些好萊塢俗套貨要好點”。

然後他就徹底被這些電影吸引了,其中一些他很喜歡,另一些他很討厭,還有一些他看不太懂。但他知道他對眼前的這些電影很感興趣。

所以我現在的狀態是:為了這個角色,會去重看很多外國電影,或者第一次看那些大名鼎鼎但我一直沒機會看的電影,但是是從這個角色的視角去看。我看得很開心,但我會想,“這個角色會怎麼想呢,他覺得好不好看呢”。我經常會找這樣的藉口讓自己去看電影。所以我想問的是,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把視線從好萊塢電影,轉移到那些你經常在書中看到的外國電影,變得更有冒險精神?

馬丁: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人生最開始的那六七年我都住在皇后區,然後因為房東問題,我父親把我帶回了小意大利區,那是他和我母親出生的地方。當時那個環境就像萊昂內爾·羅戈辛的《鮑爾瑞大街》。但在那之前,可能是因為哮踹,我父母會經常帶我去看電影。所以我看了《陽光下的決鬥》,那是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接下來是《綠野仙蹤》,《秘密花園》,以及一些黑色電影比如費斯特的

《威脅》。你看過《威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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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脅》

昆汀:看過啊,我超喜歡《威脅》

馬丁:還有羅伯特·懷斯的《月宮浴血》,威廉·A·塞特爾的《維納斯的一觸》。我們當時有個小電視機,爺爺奶奶會在週五到我們家來看電視,因為每週五晚都會給意大利社區放意大利電影。當時放過

《偷自行車的人》,《羅馬,不設防的城市》以及《戰火》。當時我只有五歲,就目睹了爺爺奶奶看《戰火》看得淚流滿面的場景,我意識到電影中的語言跟爺爺奶奶說的語言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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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還有另一種電影藝術(Cinema)的存在,而那並不是大眾電影(Movies)。

馬丁:我看的第一部關於好萊塢的電影是《日落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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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大道》

昆汀:哈哈哈,那是好萊塢的黑暗面

馬丁從某種角度來說,當時的好萊塢電影都被審查了,真相通過另一種形式、代碼、甚至文化來傳遞。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電影不比我看過的那些歐洲電影重要。但當我看那些意大利電影的時候,有某種東西影響了我,永遠改變了我。這些外國電影,給我了一個看世界的窗戶,它們讓我對這個世界感興趣,而不僅僅是我住的那個意大利裔美國人的西西里社區。

昆汀:所以這有沒有讓你去探索去尋找紐約的那些在你鄰里之外的電影院?

馬丁:不止這樣。當時外國電影大規模湧入美國,只是沒有在我住的那個城區放映

昆汀:是的,我懂你

馬丁:當時很可怕的,紐約有很多糟糕的城區,你必須跟朋友們結伴同行。你有沒有去過42街,當時所有電影都在那兒放。

昆汀:我從沒去過。其實我第一次去紐約,是為了給《落水狗》選演員。

你要知道,我從第一次聽說紐約這個地方,第一次看紐約電影,我就一直想去紐約。但我小時候從沒有人帶我去,而當我長大了又沒錢去。當時我們在給《落水狗》選演員,哈威·凱特爾就說,“我不敢相信我們不給紐約演員一個機會”。我就說,“我們沒錢去紐約啊”。然後哈威就說,“我來找一個選角導演來安排,就一個週末,你和勞倫斯·班德(《落水狗》製片人)一起去”。所以我們就這樣去紐約待了一個週末。我們走出機場時還是早上,我們開著車穿過紐約抵達酒店,我記得是五月花酒店…

然後我就想說,“我這輩子都想去時代廣場電影院,所以一旦我們工作完成,我就要去時代廣場,隨便看一部他們在放的電影”。然後哈威說,“昆汀,你別去,一週後你再去都行,但你不能明天就去,你對於紐約來說太嫩了”。

馬丁:哈哈哈哈哈哈。他說得對啊。你知道在50年代的時候,去那種地方要跟四個朋友一起去。他們那個時候什麼電影都會放。雖然沒有跟性愛相關的電影,都是常規的好萊塢電影。我們那個時候常去,儘管那是個很危險的街區。他們那個時候放的都是,鮑威爾和普雷斯伯格拍的

《難以捉摸的海綠》,然後同場放映的是柯克·道格拉斯主演的《尤利西斯》。街對面在放《火海浴血戰》《勇冠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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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捉摸的海綠》

昆汀:嗯嗯

馬丁:一部是劉易斯·邁爾斯通執導的,另一部是亨伯斯通。兩部都是Technicolor的電影,但他們竟然放的是黑白版!

然後我們進場看這兩部片,二樓樓廳還有人打架,各種吵鬧,但我們還是坐下來看完了兩部片。當時所有的拷貝都是黑白的,《鐵血金戈》也是黑白的!

昆汀:哈哈哈哈哈,其實我在洛杉磯也有過類似經歷,在百老匯大街上的Cameo和Arcade電影院。那個時候這兩個電影院都是通宵放映。我記得82年的時候在那裡看了Ralph De Vito的《死亡收集者》,喬·佩西的第一部電影。

馬丁:是的,我們就是因為看了這部片才把喬·佩西找來演《憤怒的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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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公牛》

昆汀:我當時聽說Arcade電影院要放這部片,就在《憤怒的公牛》公映後一兩年,我就想說,一定要去看,但去看的唯一辦法只有凌晨四點場。還有一場是晚上八點,但我才不願意那個時間去…

馬丁:《死亡收集者》,羅伯特·德尼羅在CBS電視臺看了後跟我說,“我在電視上看了部片,主演很有意思”。所以我們要來了拷貝。

昆汀:那是部好電影,當我終於看到時,我就想說,“哇,這其實是剝削版的《窮街陋巷》”。

馬丁:哈哈哈哈哈你說得對。不過現在這種有自己拷貝庫存的電影院都消失了,但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昆汀:其實我在洛杉磯有一家這樣的電影院,我們經常放你的片,都賣得不錯。

馬丁:謝謝

昆汀:而且我們只放35毫米或者60毫米,我們有一整個箱車的拷貝庫存。當我們說起紐約電影人時,我第一個想起的是你,馬丁。我還會想起西德尼·呂美特,想起伍迪·艾倫。而且你是60年代紐約新浪潮的一份子。60年代那個時候,像你還有吉姆·麥克布萊德,雪莉·克拉克以及布萊恩·德·帕爾瑪。我對“紐約新浪潮”這個概念非常感興趣,你們又是或多或少受到法國新浪潮的影響和啟發,只要給我一個攝像機,我就能把它架在汽車上,然後就可以開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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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在洛杉磯的電影院

馬丁:或者放在輪椅上,或者讓攝影師拿著攝像機坐在輪椅上,推拉鏡頭就這麼來的。

昆汀:是的

馬丁:紐約這個其實是來源於戰爭後那個時期,當時紐約很少有人拍電影了。製片廠系統當然還有,那是工廠批量生產的。有了能為你提供一切的製片廠,電影人們沒有任何去紐約的理由了。所以我覺得真正改變一切的是,新現實主義,讓大家到真實的現實的場景中去拍攝。

昆汀:是的

馬丁:他們當時拍攝的紐約非常棒,喬治·庫克,《雙重生活》,所有這些電影,都真正的把攝像機帶去了街頭。

昆汀:嗯嗯

馬丁:儘管當時紐約還不是一個電影拍攝聖地。交通擁堵,所有人都趕著去上班,他們會在攝像機前走來走去,而且堅決不聽你指揮。所以當時他們把攝像機藏在各種地方,結果就變成了美國先鋒派,喬納斯·梅卡斯在50年代中期推廣的那些。Amos Vogel,喬納斯·梅卡斯,雪莉·克拉克…

昆汀:是的

馬丁:雪莉·克拉克《冷酷的世界》就是在街頭拍的。但真正的突破,還是卡薩維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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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昆汀:絕對的,他是這方面的教父

馬丁:我當時看完《影子》,然後我對朋友說,“這下我們沒有任何藉口了”。只要你有想說的想表達的,他們就能拍出來。他們當時用的是16毫米Éclair攝像機,更小也更輕便。那是決定性的,因為我們發現這樣就能拍出來,不需要西海岸那些龐大的機器。

昆汀:紐約新浪潮最有趣的點,無論是和新現實主義還是和法國新浪潮作對比,尤其是法國新浪潮,他們總是在同一個城市中拍攝。你可以想象,安娜·卡里娜在戈達爾《隨心所欲》中的角色隨時都可能會遇到特呂弗《射殺鋼琴師》中的鋼琴師。那是絕對可能發生的。

馬丁:說得太對了

昆汀:但是紐約新浪潮,大家都呆在自己的那個城區。但也因此讓我們看到了紐約的不同面。比如你不會想象《冷酷的世界》中的角色會遇上《誰在敲我的門》中的角色,或者布萊恩·德·帕爾瑪《帥氣逃兵》中那些格林威治的嬉皮士。他們不可能存在於同一個畫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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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克拉克《冷酷的世界》

馬丁:絕不可能,不同城區就是不同國家。我們當時絕不會去110街,我也不知道那裡的人是怎麼生活的,我也不關心。那是另一個世界。1960年我去紐約大學時,我從我住的地方左轉然後步行幾個街區就到了另一個星球。但這也平衡了我的創作。比如在《窮街陋巷》中,我們就能看到之內和之外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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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街陋巷》

昆汀

:我最近剛看了《誰在敲我的門》,讓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是,我知道你是約翰·福特搜索者》的死忠粉,所以片中有一整場戲是哈威·凱特爾聊《搜索者》。

馬丁:我知道,我必須這麼做

昆汀:那是整部片我最喜歡的一場戲。其實在整個紐約新浪潮中,你的電影是“最新浪潮”的,看起來很像法國新浪潮。

馬丁:是的,黑白嘛。但你說得對,肯定是有法國新浪潮的影響,其實還有貝託魯奇,《革命前夕》就像原子彈一樣打破了一切。還有帕索里尼,《乞丐》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特別喜歡他們在膠片上打孔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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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前夕》

昆汀:嗯嗯

馬丁:當你看著膠片剪輯每一幀時,那感覺太棒了,你可以直接在膠片每一幀的邊上剪切,你可以保留兩幀的同時再剪掉一幀。他們當時就這麼做的,所以我們也照著學,跟著實驗。我們當時在紐約大學拍短片就會遇到各種剪輯問題。我們當時會說,“特呂弗說過,他剪片子的時候先這樣剪,重剪的時候再那樣剪”。然後我們的老師,Haig Manoogian,會跟我們說,“那是扯談,他絕不會那樣做”。後來我們有個鏡頭,老師說,“聽著,你可能會因為某種原因拍某個鏡頭,但當你在剪輯過程中會發現這個鏡頭並沒有用”。

這就像庫布里克《2001太空漫遊》中的巨型黑石頭,你摸了一下黑石頭,然後拍一個跟那場戲完全無關的鏡頭。

昆汀:嗯嗯

馬丁:但那個鏡頭如果換個地方就有了另外的意義。老師說,“你們會了解到一個鏡頭的真正價值”。這個鏡頭有了自己的生命軌跡,你能在16毫米或者35毫米的膠片中清晰看到這個軌跡。

昆汀:你提到這個太有趣了,因為我和我剪輯師最喜歡乾的事,就是我們剪輯時作弊然後還沒人發現,但其實顯而易見。

馬丁:太顯而易見了。在《禁閉島》中有場戲,萊昂納多的角色在一個瘋人院詢問一個女人,一個看起來很友好的女人,談論她如何用斧頭砍死了她丈夫。有個她的過肩鏡頭,非常希區柯克式的鏡頭,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後放下杯子。接著鏡頭切回萊昂納多。這個過肩鏡頭中,她似乎拿起了杯子然後又放下。但其實她手中根本沒有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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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閉島》

昆汀:啊哈,哈哈哈哈

馬丁:那個鏡頭其實是她在試戲在排練時拍的鏡頭,但剪輯時我說,“我們保留這個鏡頭吧”,你以為她拿起了杯子,但其實並沒有杯子,這就是整部電影在講的事啊!什麼是真實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什麼是想象的。

昆汀:這太完美了

馬丁:是的。那個鏡頭重獲了自己的生命。那些你本以為決不可能剪到一起的鏡頭,其實可以。而那些你本以為剪到一起會很漂亮的鏡頭,結果卻成了災難。

昆汀:我基本上快結束《好萊塢往事》的宣傳了,這段時間我被問得最多的就是,“你覺得最難拍的是哪一場戲?我覺得我真正的回答可能是,如果我有一個大場景準備好要拍,比如當時是週二,我們週三拍,而我拍這部電影有一半的原因都是為了拍這場戲,這場戲我已經在自己腦中看過無數遍了,而現在,如果我不能拍成我腦中那個樣子,至少只有我知道自己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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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萊塢往事》片場

馬丁:的確是這樣

昆汀:所以就像是我自己在檢驗自己的能力。我能達到自己的要求嗎?我有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優秀?而在拍這些戲之前的那幾天,我整個人都無比焦慮,因為我希望這些戲能像我腦中想象那樣好,我就像站在山腳下,望著一座登天高峰。我知道一旦當我開始攀爬,我會沒事的,但我得開始著手攀爬,這個過程是很艱難的。

馬丁:哈哈哈哈哈哈太對了,完全的焦慮,惡夢,所有這一切。每天早上到片場的過程,抱怨,爭執。最終還是得開拍。

昆汀:這些早上的我是最惡毒的。我會跟所有人說,“別打擾我”。

馬丁:“別靠近我”,哈哈哈哈哈。我走出拖車,我對所有人都很友好。我走進拖車,裡面坐著我的助理和製片人,他們都理解我。當攝影指導走進來,他們也都理解我。而我經常抱怨的是交通擁堵,或者我牙痛,或者其它什麼。“這鬼地方簡直沒法工作了”,你懂的。

昆汀:是的

馬丁:但我經常在各種場合提到的最神奇的事,就是將腦中的概念付諸實踐的過程,通過所有這些設備,器材,鏡頭,如何將我們腦中的夢變成現實。這簡直太稍縱即逝了。一旦我們開始將其變成現實,我們會逐漸損失最初這個夢的模樣、最初想要表達的東西。非常困難的過程。

昆汀:這其實是很有趣的雙刃劍,也是為何我們會如此焦慮。一方面,我們腦中有一部完美的電影,但另一方面我們並不想要那部電影,

我們想要創造一部更好的電影,因為我們沒法擁有腦中的那些演員。

馬丁:就是這樣

昆汀:你的電影可以用音樂用剪輯用其它東西讓觀眾“啊”“哇”,但必須還要有生命有心跳。

馬丁:是的

昆汀:但我還是希望觀眾能有“啊”和“哇”

馬丁:我明白,所以就有了所有這些緊繃的張力。然後人們會說,“那如果你那麼討厭拍電影的話”,我並不是討厭好嗎

昆汀:那不是討厭

馬丁:那就是我們在做的事

昆汀:這其實是我生命中最精神充沛的事,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會恐懼和焦慮。

馬丁:天啦。但你要知道,在既定條件下,你已經做到最好了,你的攝影指導,你的演員,還有天氣,你的感受,取景地,拍攝週期表。除非像有些人,會跑回去補拍重拍。

昆汀:我覺得那是作弊。你必須在既定時間內,在所有人在場時,試圖把你想做的做完,就算會拖延幾天…

馬丁:是的,就像職業拳擊賽一樣

昆汀:任何人都能做沒有限制的事

馬丁:是的,就像職業拳擊賽,有幾輪比賽,每一輪都有既定時間,你需要堅持到最後一秒,然後就結束了。我有時的確會多拍幾天,好像是在拍《無間道風雲》的時候。當時是,我們拍了一半時,改動太多了,我一邊拍,一邊跟編劇團隊改劇本。一切都變得太複雜,以至於有一天,我的場記跑來問我,“這場新加的戲是準備放在什麼地方”。我說,

“隨便放在什麼地方吧”,哈哈哈哈,“後期的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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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間道風雲》

結果我跟我的剪輯師塞爾瑪·斯昆梅克在後期整理素材時,感覺就像在試圖控制六頭野馬。當最後終於整理出來後,我們才清楚,哪些是要的,哪些是不要的。

昆汀:說得很有道理。關於我剛剛提到的在拍攝某場重頭戲前的焦慮和恐懼,我想你在拍攝《

出租車司機》的高潮戲前也跟我一樣吧

馬丁:拍《出租車司機》的每天我都那樣。本來計劃是40天的拍攝,結果我們拍了45天,他們因此對我們非常不滿,各種電話連環奪命Call,憤怒,不滿,簡直是惡夢。不得不說,你在那場戲中看到的那種能量,我精心設計過的這場高潮戲,拍攝過程有帶入了這種憤怒情緒的。

這讓我們傾盡全力,就像打了一場戰爭,一直在鬥,在吵,在爭,一直到最後。就像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在爭取得到你想要的鏡頭。最終我們其實是在跟時間作抗爭。

但正因為如此,賦予了整部片某種能量,我們當時都處於突擊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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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完全理解。尤其是那場宣洩動作戲,從某種層面來看有種歌劇風格在裡面,甚至日式風格。

馬丁:是的是的

昆汀:但從另一種角度看又極其寫實,比我看得很多電影都真實的觀影體驗。結局一定是宣洩式的,將所有元素結合到了一起。這個人一直在自己的公寓裡然後突然這樣的結局,就像是燃料終於和炸彈遇到一起了

馬丁:是的,其實保羅·施拉德寫這個的時候是很私人的。給我的感覺是,

他希望能更日式,更風格化。他說希望牆上能有更多血。

我就跟他說,“我又不是市川昆,這電影也不是黑澤明的《椿三十郎》”。

我看過這些電影,我也很愛這些電影,但每當我試著做出那樣的東西,最終出來的都是另一種東西。因為在我長大的地方,當我看到暴力或者暴力威脅,那都是真槍實彈的。

非常嚴重,而且是有後果的。不管是給你一巴掌,或者,一聲巨響,你可能下一秒就死了。所以我是按照真實可能發生的去設想去拍的。

昆汀:我記得你說過,你很困惑的是觀眾覺得這幾場戲是情緒宣洩式的,但是對我來說,似乎本來就是情緒宣洩。

馬丁:我並不知道這個。我以為這只是一個我們都想拍出來的項目,因為這些感受我們都有。與社會的脫節,憤怒。當然我們不會像主角特拉維斯那樣越界,但我們能理解那種情緒。

昆汀:明白明白,所以你當時根本沒想到這部電影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馬丁:我以為沒人會看這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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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司機

昆汀:所以我對《出租車司機》的最大疑問是,這部片最終哥倫比亞願意拍,是不是因為它其實很像邁克爾·溫納的《猛龍怪客》

馬丁:製片人朱莉婭·菲利普斯和邁克爾·菲利普斯當時剛剛憑藉《騙中騙》拿了奧斯卡最佳影片,他們當時力挺這個項目,跟哥倫比亞的人不停交流,最終才成型。但哥倫比亞並不想拍這個片,後來的每一分鐘他們都在強調這一點。

昆汀噢,真的嗎,哈哈哈哈

馬丁:真的是每一天。尤其是我把成片放給他們看,他們徹底憤怒了,結果拿到了X分級。我經常說的一個故事是,我跟朱莉婭和邁克爾一起去哥倫比亞開會,他們看著我,我走進去,拿出紙筆準備做筆記,他們說,

“要麼你把片子剪成R級,要麼我們自己動手剪”。

昆汀:天啦

馬丁:我沒有任何權力,完全無能為力。我面對的是一個巨型黑石,而只有朱莉婭和邁克爾支持我。所有這些會議,面談,以及和分級機構拉鋸。那場槍戰戲,我不知道還能怎麼拍。我知道它是創造出來的影像,但不知道它能產生的影響。所以最終我還是剪了兩個鏡頭。那種暴力宣洩是真實的啊,我在看《日落黃沙》時就感受到了。

昆汀:我在看《出租車司機》最後也感受到了。

馬丁:出租車司機》中的角色80%或者90%都是德尼羅一個人。

昆汀:是的

馬丁:他的表情,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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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司機

昆汀:有趣的是,你,德尼羅和施拉德,你們選擇了通過特拉維斯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德尼羅進入了特拉維斯的視角,這是第一人稱的角色研究。所以如果他是一個種族歧視者,那我們就是一個種族歧視者的視角。

馬丁:是的

昆汀:但是當特拉維斯隻身面對那些皮條客時,我是站在特拉維斯那邊的。如果我們不需要支持他的話,那也就沒必要讓妓女角色是個未成年了。

馬丁:你說得對。那是施拉德在劇本中就設定好了的,而哈威則即興創作了一些臺詞。

昆汀:如果你足夠有才華有能力的話,你會創造出一些意外的好東西。

馬丁:是的

昆汀:有時候如果我在一個電影書店,我會找那種影評論文,寫的關於我不是很瞭解的導演和作品。我會看這種文章,然後讓我開始瞭解這個導演和他的作品。有次我在巴黎待了一個星期,當時我們在法國拍《無恥混蛋》。在巴黎的Champollion街上有一家非常棒的電影書店,那條街上也有很多小電影院,我並沒有看過很多約瑟夫·馮·斯登堡的電影,所以我在書店裡面拿了一本關於他的書,我太喜歡了所以又拿了一本,最後我還買了他的自傳,寫得荒謬可笑,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我非常喜歡,很好笑。

馬丁:哈哈哈哈哈我知道

昆汀:真的是一字不信。後來我開始看他的電影,然後我發現自己受到他電影中藝術指導的啟發。

所以我現在每部電影都會學約瑟夫·馮·斯登堡這麼做幾次。在《無恥混蛋》中就專門設計了一個約瑟夫·馮·斯登堡式的鏡頭,你把整個場景都設計好,然後推拉鏡頭跟著角色走過整個場景,所有的燭光、杯子、鍾、燈光。

馬丁:我喜歡推拉鏡頭跟著人物的動作。我記得是戈達爾的《隨心所欲》,男人說“我想要一張朱迪·加蘭的唱片”,

然後女主穿過唱片店,找到唱片,然後鏡頭又跟著她回來。這就像是音樂編排一樣的客觀性,而且還有一種對角色靈魂狀態的客觀性,不想靠得太近。

昆汀与斯科塞斯的史诗级对谈

有一個東西是我在很多電影中都嘗試捕捉的,但仍然沒有成功,不過沒關係,嘗試已經很有意思了。在希區柯克的《豔賊》中有個鏡頭,女主要準備射殺她的馬,她拿著手槍奔跑,鏡頭跟著她的手,然後跟著她肩膀。鏡頭一直在運動,跟著她的手運動時,地面是傾斜的。我幾乎在每一部電影中都嘗試過這麼拍,但最終都像推拉鏡頭,顯然希區柯克不是這麼拍的。

昆汀与斯科塞斯的史诗级对谈

《豔賊》

馬丁:希區柯克的鏡頭是浮動的,但我無論如何就是做不到,不過嘗試過程太有趣了。

昆汀:我在拍攝最近三部電影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歷。而在《好萊塢往事》中我認為我終於做到了。我想做的甚至都不是來自於電影本身,而是薩姆·佩金帕《比利小子》的預告片,克里斯·克里斯托佛森在每秒24幀的畫面中開槍,詹姆斯·柯本在隱匿處,然後就是槍戰,然後鏡頭切到中槍的角色,慢動作。

昆汀与斯科塞斯的史诗级对谈

《好萊塢往事》

然後鏡頭又切回克里斯·克里斯托佛森,24幀,砰!砰!砰!然後鏡頭切到他倒地,120幀。

馬丁:

昆汀:我試著模仿這種方式。在《姜戈》就試過,但失敗了。在《八惡人》的槍戰戲也試過,成功了,但跟我想要的不一樣。

馬丁:哈哈哈哈哈哈哈

昆汀:但是在《好萊塢往事》布拉德·皮特揍人那場戲中,我終於成功了。他揍人的鏡頭是24幀,被揍的那個人倒在沙土中的鏡頭是120幀。

馬丁:那太棒了,這樣一來沙塵就跟顯眼了,你做得太好了

昆汀:是的

馬丁:我總是想拍沙塵

昆丁:以及滿臉的血印

馬丁:棒極了,我總是想這麼做,但又做不到。萊昂內《西部往事》中的那個墨西哥小男孩,當他得知哥哥被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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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往事》

昆汀:啊對對對

馬丁:他哥哥本來在他肩上,然後小男孩在慢鏡頭中倒地,被包裹在沙塵中。我試過這麼拍

昆汀:根本拍不出來

馬丁:我甚至在《基督最後的誘惑》中試過,也是沒成功。我們當時在摩納哥,哈威跟我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跟沙塵有關哈哈哈。

昆汀:肯定是的,那種沙一定得很輕才行,需要那種西班牙沙土,阿爾梅里亞沙土。

馬丁:西班牙嗎,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原文來自美國導演工會DGA

昆汀与斯科塞斯的史诗级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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