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点，肾内科打电话过来让我去会诊。
说有个急性心衰的病人，很危重，家属很积极，问我们有没有空床，请我尽快过去看看。
10月份的广州，依然很热，但是凌晨医院走廊的气温还是偏低，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到了肾内科，值班医生正在跟家属谈话，见我来了，忙招呼我到床边看病人。
此时心内科医生也在床边。
看来值班医生不单只请了我们ICU，也请了心内科医生过来会诊。
64岁的一个老年女性，此时坐在病床上，气喘吁吁，双手紧紧握住两旁床栏，大老远就能听到双肺部的哮鸣音，这代表了支气管是有痉挛的，她缺氧明显，透过吸氧面罩都能看到有点发绀的口唇。
床头心电监护看到心率120次/分，呼吸32次/分，血压180/110mmHg，血氧饱和度仅有90%，正常人吸空气都应该有98%的，但她此时面罩吸氧都还仅有90%，一切一切都提示着，眼前这个病人极度缺氧。
这个病人既往有高血压、糖尿病20多年，这次是因为血肌酐高，存在慢性肾衰竭而入院治疗的，这两天情况都还行，但2小时前病情突然变化，出现明显气促、呼吸困难。值班医生满头大汗，跟我们俩简明扼要汇报病史。
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我问值班医生，是不是考虑这个情况。
所谓的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是指一些有心脏病的患者，夜晚睡着后可能因为静脉回流增加、心脏负荷加重，或者是神经调节等方面的异常，导致患者突然出现气促，而不得不坐起来、气喘吁吁、缺氧。
眼前这个病人有高血压、糖尿病病史，很有可能也会有冠心病、高血压性心脏病等心功能不全可能，非常有可能发生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
值班医生擦了擦额头上汗水，说我们也考虑这个突发左心衰、夜间阵发性呼吸困难可能，可是经过利尿、扩血管等治疗效果不好，血压还是很高，气喘还是很明显。
有没有新发心肌梗死可能？我问心内科医生。病人突然发生心力衰竭，必须要警惕心梗可能，如果漏掉心梗，而单纯治疗心衰，且不说效果不好，还可能酿成悲剧。
心内科医生对比了前后几次的心电图，低声说，反复对比了发病后几份心电图，没有看到明显动态改变，加上心肌酶等指标不是太高，估计不是心肌梗死，还要动态评估。
对了，病人是肾功能衰竭的，这几天都没什么尿，前两天刚做了一次血液透析。值班医生补充说。准备规律长期血液透析的。
我点点头，糖尿病、高血压如果不控制好，时间一长都很容易损害肾脏，到头来就要血液透析了，这是很多老人间，甚至很多中年人都有的悲剧。
病人现在无尿，利尿药物效果也不好，尿液出不来，这边呼吸又急促，喘息厉害，缺氧，两个肺听起来哗啦啦地响，估计肺水肿也很明显，必须要想办法把体内多余的水分拉出来才行。心内科医生说。
我表示认同。
另外，患者现在心率很快，我看了心率还是齐的，不是房颤，估计心率快跟心衰、缺氧都有关系。我说。
不是心梗就好，值班医生松了一口气。
患者为什么会突发心衰，还是要警惕其他可能的，比如有没有气胸、肺栓塞等等可能，但从目前来看，不大支持。如果病情缓解，条件许可，可以去做一个胸部CT增强，进一步了解心肺情况。我说。
家属什么意思？我问值班医生。
家属很积极，值班医生告诉我。
心内科医生也说，如果家属同意，那就去ICU治疗呗，利尿效果不好，可能还真的需要做超滤（类似透析），现在这样的情况，估计你们（肾内科医生）也是不敢上机（血透）的了，还是去ICU比较稳妥。
是的，一个心衰、肾衰的病人，如果一般情况还行，在肾内科做血液透析是可以的。但如果患者心衰严重，明显缺氧，气喘吁吁，还是去ICU比较安全。因为这样的病人随时可能需要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的。
上了呼吸机后，因为呼吸机是正压通气的，肺泡里面压力高，那么液体就不容易渗出来，肺水肿会减轻，能缓解呼吸困难。
家属就在门外，是个接近70岁的老先生。拄着拐杖，有点颤颤巍巍。我们几个医生在床边查看病人，他也一直站在门口，从未离开半步。从他眼神中，我看到了紧张和焦虑。
我把病人的客观情况跟他反应了，告诉他要去ICU治疗，要做床边肾脏替代治疗（类似透析），还很有可能需要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而且要被镇静镇痛，睡过去。
老先生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听我说完后，不管多少钱，如果医生您觉得我老太婆要去ICU，那就马上去，我同意！
老先生开口叫我“您”，让我顿时红了脸。我广东人说话，还是不习惯称呼对方为“您”。此时此刻我也不得不改口，说您暂时不用太担心，如果我们的治疗有效的话，病人会逐渐缓解过来的。不一定很糟糕。
老先生点点头，说能够理解，但我还是要加一句，他望着我，很坚定的说，我恳请医生您一定要尽力，帮帮我们。他突然伸出右手，要跟我握手，我见状，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手掌。
我们一定会尽力的，老先生请您放心。我说，我能看得见此时此刻，有泪水在他眼眶打转。
我异常感动，夫妻之间，时间越长，感情越深，在这有点寒冷的凌晨，我内心一下子暖和了过来。
我们夫妻40年，我舍不得她。老先生望着我，缓缓说了一句。
我再次跟老先生表态一定会竭尽全力。但我又害怕我的过分表态会让老先生误以为病人一定能好起来，万一没好，我就麻烦了，所以，我还是有必要跟他陈述一些客观情况。
我告诉他，病人目前考虑急性心衰可能，有没有其他可能性还不好说，得边治疗边观察，医学诊断都是一个排除过程，这个不是，那个不像，这个像，那就先按这个治疗，如果效果好，那就证实诊断，如果效果不好，那就继续寻找原因。
老先生都明白，频频点头。
但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万一考虑不周全，漏掉了重要的诊断，可能就是一条人命。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辅助检查。这是我自己内心的想法，并没有告诉他。
费用问题不用担心，我老太婆有医保，而且我们还有点钱，保证做最适合的治疗就行了。老先生也跟我表态。
跟老先生沟通完后，我们几个医生再简单商量，就决定把病人送入ICU进一步治疗。
病人情况蛮重的，缺氧导致她心率快，意识也开始模糊。
所以一进入ICU，我立马给她气管插管接上呼吸机，先保证了病人的呼吸再说。只要呼吸氧气保证了，其他的可以稍微缓一缓。
接上呼吸机后，我给她持续药物泵入镇静镇痛治疗。病人终于舒服下来了。呼吸逐渐变得平顺，心电监护看到各个指标也开始好转。血压也逐渐下来了，140/80mmHg，心率也下来了，血氧饱和度升至100%。
初步高捷！
这是呼吸机的功劳！
凌晨4点，我看老先生还在门外走廊待着，我赶紧让他回去，说了这里不需要留陪人，您自己得休息好，等病人出ICU后您才有精力照顾她啊。
老先生摇摇手，说我得等我儿子来了，我再回去。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他似乎意识到说错话了，呵呵一笑，又说，我不是说不放心你们医生，而是说，我从来没离开过她，不放心她一个人，我知道你们挺好的。
我笑了笑，表示理解。也很感动。同时心里暗暗骂，老母亲都住ICU了，儿子的动作还这么迟缓，现在都没赶过来，辛苦老爷子了。
老先生执意不肯走，我只好打开接待室的门，让他到接待室里面待着，里面缓和一点，我跟他说。
老先生非常客气，对我是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ICU其实很多这种多脏器功能不好的病人，今晚这个心衰、肾衰的情况是家常便饭了。我有信心能让她的心衰缓解过来。
后半夜我顺利接上了肾脏替代治疗，开始给病人“拉水”（通过机子把血液中过多的水分利出来，模仿肾脏功能）。
水分减少，心功能负担减轻，再加上有呼吸机在帮忙，患者第二天就明显改善了，心衰情况显著减轻。我把好消息告诉老先生，他异常激动，说期待早点能见到老太婆。
我停了镇静药，患者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结局在发展。
进来ICU的第三天，我直接脱了患者呼吸机，拔掉气管插管，情况还不错。但是尿量还是没有，估计病人真得以后长期定期血液透析了。
患者最终顺利转出ICU，回到肾内科病房。
我把病人推出ICU门口那瞬间，老先生已经在门口候着，他拄着拐杖迅速迎了上来，弯下腰，脸几乎贴着病人脸庞，低声说，辛苦了，老太婆！
辛苦了，李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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