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2020年了,那個叫嘎子的同學,你發達了嗎

嘎子姓苗,學名叫九祥,同學們樂意叫他小名。他家住山莊村,與我所在的蘇臺村相距三里地。

蘇臺小學是中心小學,附近其他村裡的學生只有升到三年級才能來此就讀。但嘎子是個例外,二年級就來了。單從個子高度來判斷,看不出他像二年級學生,倒像三四年級娃娃。

嘎子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特別愛笑,嘴老咧著。老家人管愛笑的人叫"瓜慫",常聽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評價,誰誰誰瓜失笑多地很。諸如"瓜慫"、"瓜笑"等字眼,不完全是罵人的話,帶有褒獎色彩。如果有人當著你面說"瓜慫",千萬別在意,有可能是他(她)從內心認定,你就是他(她)的連手。

如果不是嘎子退學早,我兩一定能成為真正的連手。

他來到我們班,很快與其他同學打成一片,常看見他揹著個子矮的同學滿教室歡跑,邊跑邊喊,閃開,閃開,火車過來啦!他應該是蘇臺小學最早見過火車的娃娃,因為他爹帶他去過外地,而且去的那個地方有火車軌道,每天有好幾趟拉煤專列狂堂狂堂通過。

教室是土教室。冬天,為了防風禦寒,窗戶釘的硬紙板,弄的教室裡黑咕隆咚,坐在後面幾排的學生看不清黑板上寫的啥。幸虧學校有一塊木製黑板,老師可以用它救濟,經常看見老師抱著黑板,在過道來回穿梭,教大家領讀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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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敲過下課鈴,老師前腳剛跨出教室門檻,嘎子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高呼,同學們,地主被正義的鈴聲趕跑啦!他一定把剛才抱著黑板教學的老師當作挨批鬥時的地主了!

暗淡的教室裡,只聽見砰砰聲,是老師拿笤帚疙瘩打嘎子的聲音。一下一下落在穿棉襖的嘎子後背,我們聞到老師發怒的氣息以及從嘎子衣服上散發出的炕土味。

老師打完走後,嘎子照樣咧著嘴大笑,不忘用上阿Q的精神勝利法,說,這地主還打人咧!

嘎子被老師打的更狠的一次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個冬天下雪的早晨,課間休息,我上完茅廁回來,嘎子從裡面用脊背靠著門,死勁壓著不讓我進去,眼看上課鈴響了,他還不開門。這時候班主任夾著教材貓著腰來了,老師示意我讓開。他用手試著推了兩次,門只輕微動了兩下,沒有絲毫要開的意思。

老師生氣了,衝著破舊的門扇彭彭踹了兩腳,記得老師穿一雙翻毛皮鞋,門上的木板嘩啦啦掉下兩綹。裡面的嘎子見門壞了,欲跑著離開,嘴裡沒忘記喊門是被我弄壞的,嘴裡剛發出,嗷,李……

就來了一個大幅度前傾,險些絆倒,他是被踹了一腳踩這樣的。他發現身後的影子高大威猛時,為時已晚。我看見他雷鋒式的棉帽子在地上翻滾,脊背、大腿、屁股蛋子又是一頓笤帚疙瘩伺候。

嘎子回座位時,渾身是土,臉上也是,活像只土老鼠。

下午上學時,嘎子從家裡帶來幾顆生鏽的鐵釘,叮叮噹噹一通,把掉落的門板一一釘好。

嘎子的鋼筆字是班裡寫的最好看的,我見過最早的草書,應該出自嘎子之手,要不是父親在我的新書封皮上早署上我的名字,我就找嘎子代寫。嘎子不經誇,寫著寫著就信馬由韁不受控制了,一個好好的勾他不按正規寫,非要畫個圈在向上挑。

三番五次不改,手心又招來教鞭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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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流暢的連筆字,使他抄課文的速度超出我們幾倍,我們寫一篇,他寫三四篇。他私下給我們講,說,老師不懂他的字很正常,因為我寫的是藝術字。

應該是上四年級的那年開春,嘎子爹出事了。在套騾子種洋芋的途中,騾子的臭弓繩子斷裂,他靠近綰繩子時,平時很溫順的騾子那天得了魔症,突然尥蹶子,端直踢在嘎子爹的臉上,掉了三顆牙,右眼裡的骨水像捏酸菜時的酸水,出溜溜流了一胸膛……

沒想到,種二畝洋芋,竟然搭上了一條命。嘎子爹,睜著一隻眼,豁著牙堅持活了一年,第二年,因眼癌醫治無效而長久地閉上了另一隻眼。死後,嘴巴半張,怎麼也合不上。

嘎子爹下葬後,他回到學校,帶著哭紅的眼圈問我們,人死後為啥要張著嘴?你們誰知道,咹?我們直搖頭。

嘎子娘無常的早,家裡有個二爹,是瞎子。他有個姐姐雖然結婚了,但姐夫是個上門女婿,見丈人大死了,無心再供給嘎子上學。

嘎子堅持讀完五年級,就徹底拉倒了。這一年多以來的學費,是由嘎子自己挖藥材掙來的,但上學花的何止學費,一個大個子少年,總要吃飯穿衣,這些誰來供。

嘎子臨走時,笑哈哈地對我們說,好好念,將來當個董事長大老闆。包括我在內,沒有人知道董事長是幹啥的,但對老闆都有模糊的認識。

雖然他是笑著說的,但弄得大家好心酸。我們一人送了他一個五毛錢的筆記本,並在扉頁上留了言,我至今記得我的留言:願友誼之樹長青!

嘎子特別樂觀,不僅臉上老掛著笑容,而且對未來滿懷期待。他常掉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等2020年,我發達了……

與同學玩耍途中,不小心拽掉一顆紐扣,當對方拉著哭聲要求賠償時,他就使出自己的殺手鐧,等2020年,我發達了賠你一背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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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把同桌的鋼筆碰落在地,摔彎筆頭,對方哭喪著臉要求他賠償,嘎子又說一句,等2020年,我發達了,賠你半卡車!

每次,他都是笑著說的,他的笑有化解矛盾的作用,任誰也和他吵不起來。的卻如此,四年同學,從沒見過他和別的同學拌嘴打架,即便他身高馬大,也沒有欺負過比他矮小的學生。

嘎子退學後,就被他姐夫介紹到敦煌淘金去了,別人是這麼說的,年底回來的嘎子也是這麼說的,至於是不是真的淘金,我也不清楚。除嘎子之外,活到奔四的年紀,再沒有聽過身邊有朋友有過淘金的經歷。嘎子算是拓荒者。

山莊村人不論外出還是歸來,必從我家門前經過。嘎子第一年淘金回來那年,路過我家門口,天生的自來卷頭髮向後揹著,穿一件黃大衣,金燦燦的紐扣在冬日陽光下閃閃發亮,拎一隻鼓鼓囊囊的提包,上面有“北京”字樣,帶一雙棉線手套,使我想起電視上事業有成衣錦還鄉的某個大人物。

他雖然年齡不大,但從衣著打扮上看。儼然一個見過世面歷經風雨之人。我正捉著掃把清掃門前的風吹來的雜草和積灰,看見嘎子一邊摘手套,一邊向我伸過手來,說實話,我有點慌亂,忙忙撇下掃帚,迎了上去,他的手比以前更有力量了,把我的手上下抖了三抖。

冬天是流行性感冒高發期,嘎子常來我家找父親給外甥買藥,每次來,就和我長談一番,說的最多的話是讓我好好讀書,不要做睜眼瞎,他是沒辦法才走上這條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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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很快將我飄向遠方。離開家久了,自然與嘎子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再得知嘎子的消息,他已經結婚了。

他媳婦是個瓜子(傻子),不會幹活,不會說話。用老家人的話說,光會吃。

九十年代末,上門討要的人已經很少見了。不像九十年代初,乞討者遍地,隔三差五有外地來的乞討者,男女老幼都有,耍猴的、耍魔術的、耍雜技的、動不動來一群,在村子空地上支一場子,就地耍起來,完了端著碗向圍著圈的看客收"小費",當然,給糧食的居多,沒糧食的抓一把麥麩也可以,他們不挑剔,完了又轉戰他鄉。

胸口碎大石、口吐火焰、上刀山、喉結頂鋼筋、小女孩鑽花瓶……等許多雜技表演,都是小時候在蘇臺的地界上看到的。特別是上刀山那一出,當一個小姑娘上到半中腰腳下打滑的那一幕,駭得我流出眼淚。

嘎子媳婦就是以乞討的形式走進蘇臺、走進山莊的。蓬頭垢面的她衝著嘎子姐姐一頓咿咿呀呀,嘎子姐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看架勢,是餓了。管她要啥,給些吃的,保準沒錯。吃過煮洋芋的瓜子,下午又來了。

嘎子姐夫吩咐媳婦,把瓜子領進來,拉到一旁給洗了臉,梳了頭。嘿,把他家的,從臉面看,是個心疼(漂亮)的瓜子!

嘎子姐夫多了一個心眼,把瓜子留到家裡。等冬天嘎子回來,便給兩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嘎子當然不願意,但架不住姐夫軟磨硬泡。嘎子姐夫胡說能諞的功夫聞名鄉里,人送妖號蘇諞子。他從家庭條件說到村裡的光棍漢,又從掙錢說到彩禮,總之,和這麼一個女人成親,穩賺不賠!

翻過年,嘎子又去了敦煌。同年深秋,他留在家的瓜女人,在茅坑產下一子,由於無人看管,等嘎子姐姐發現時,已經是個死嬰,硬邦邦地躺在灰糞裡。

嘎子冬天回來,同姐夫大吵一架,沒幾天就離家出走了。

年跟前,嘎子的瓜媳婦也從山莊村消失了。一個瓜子,走就走吧,沒人在乎。

關於嘎子的消息,就此結束。

……

2020年春節馬上到了,嘎子一定發達了。我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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