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1 散文:二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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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二舅媽

我五歲那年搬到二舅家住,確切說是在二舅家院子裡搭了一個簡易的小棚子。二舅高大魁梧,是一個面無表情就能說笑了別人的人,我那時的智商聽不懂他的幽默卻記住了他的表情,我怕他,很怕,一眼都不想看見他。但是我喜歡二舅媽,瘦瘦小小眼睛大大的舅媽溫柔善良。有一次她家燉肉,來喊我去吃,我很糾結,受香噴噴的肉的誘惑,我想去,很想去,不過似乎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什麼是臉面,想吃又怕人說饞,便回答舅媽說我不去,我不想吃。

我看見媽和二舅媽交換了眼神兒且面帶微笑,這意味深長的笑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我的自尊心,於是我說不去的語氣更堅定了幾分。幾番推脫之後,舅媽抱起我就走,我拼全力在她身上使千斤墜兒,墜著墜著就只剩下花拳繡腿,佯裝反抗了。我怕踢蹬的太沉重了舅媽真的放下我,畢竟肉的誘惑難以抗拒,我並不想真的錯過。反正我是被迫去的她家,既吃了肉又維護了臉面,何樂不為?每回想至此,驚歎我那麼小竟有此等心思。

桌子上坐了一大群表哥表姐,我一個也沒記住,就記住了豬肉和粉條兒,還有滿面笑容的二舅媽。

跟大手大腳熱情豪放的大舅媽相比,二舅媽被村裡很多人瞧不起,用農村的說法就是,她‘太會過了’,此處的會過相當於吝嗇。十年八年前的破衣爛衫都捨不得丟掉,和別的什麼一起在家中某個角落堆積如山,看似柔弱似水的舅媽卻有著堅韌不可摧毀的固執,任你是誰,任你三寸不爛之舌怎樣吐沫橫飛的勸說,我自永不言棄。管得了全村的二舅拿她沒辦法;性格各異的表哥表姐們拿她沒辦法;村裡人的鄙夷當然更算不得什麼。於是,二舅家的院裡院外,到處都呈現著一片破敗。

二舅媽也是如此的破敗,永遠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她沒文化,不懂人們說的為社會主義抹黑是個什麼概念,也不懂說她為村幹部家屬丟人是個什麼概念,人家說她,她就咯咯咯的笑個不停,好像那是一句多麼好笑的笑話,笑過之後,仍穿補丁。沒人的時候,舅媽撇著嘴瞪著眼神秘兮兮的小聲對我說:“月兒,你說,你舅媽沒本事也不會賺錢,這麼一大家就靠你舅種地那點兒收入,我還不省點兒嗎?我就一個信條兒,不會掙錢就省錢。”她這一不笑,我就想笑,我對她根深蒂固的印象就是咯咯咯的笑個不停,那才是我熟悉的二舅媽。

媽說,二舅媽原來不是這個樣子,那年給貧農分地主兒的房子,二舅家分到了地主兒用紅松蓋的正房。後來還有幾家翻了身的貧民羨慕這深宅大院兒和漂亮的房子,都想沾點風水,爭著搶著的搬來想住住,就輪著住在東西廂房,結果來住的女人都犯了病。據說這老宅有黃鼠狼,這些貧家的女人福報不夠,鎮不住宅,所以就犯病了。

二舅媽也犯病了,說莫名其妙的話,做異於常人的事,蹲在灶坑裡舉著鍋,哭著喊著說她想吃小雞肉。誰都知道小雞肉是黃鼠狼的最愛,因此斷定是一隻黃鼠狼控制了舅媽的意識,所以蹲在灶下的不是舅媽,是黃鼠狼。據說被黃鼠狼迷上的人能飛簷走壁,神乎其神,但是也有剋星,那就是請一個有道行的人,他坐在那裡不動聲色,問這隻潛伏在人身上的黃鼠狼,你在哪兒了?然後被迷上的人就代為回答,我在哪兒哪兒。到底還是人技高一籌,於是它終於上當了,或被打跑或被打死,於是,犯病的人恍似一場大夢醒來,不知身在何處,但終究恢復了人的意識。關於黃鼠狼迷人的傳說,我最愛聽,可惜一直不曾親眼見過,所以一直疑惑它的真假,不過我寧信其有。

二舅媽後來怎麼好的,是黃鼠狼自去還是被有道行的人收治了,亦或是最後終於鎮住了這所老宅,我不得而知。自我記事起,她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不管你說了啥,她都喜歡咯咯咯的笑得氣短。

二舅媽沒讀過書,但卻認識幾個字,她有一個會識字、會針灸、會看世態炎涼、懂人情冷暖、懂處世之道的父親。她的識字便耳濡目染於這個偉大的父親。有時她拿一張報紙一個字一個字斷斷續續的讀給我聽。她只將認識的字指給我一個人看,也許是我對她的好感自然流露,讓她在眾多的孩子們當中,獨獨對我有著別樣的信任。她不串門不玩牌不趕集不打聽家長裡短,所以村婦都說她死性;她除了回孃家基本沒走出過這個偏僻的小村兒,實際上結婚後,孃家都沒去過,所以村婦都說她傻。她不涉足任何花錢的場所,不參與任何家事之外的活動,她生活在這個社會中卻完全與社會脫節,她只生活著自己的生活。

二舅媽是一個另類,但是後來我訝異的發現她的生活處處禪機,我始信沒文化的慧能能成佛成祖。

二舅媽39歲的兒子遇車禍身亡,等我們從現場收拾完畢回家的時候,舅媽正在灶臺前燒火做飯,看不出一點兒異相,我懷疑她還不知道這個噩耗,一句話沒敢說。後來事實證明她早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她沒去現場,也沒去殯儀館,彷彿那個在她身邊活了39年的兒子從來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過,沒生過,也沒死過。她一直就守在這個從沒離開過的家裡繼續柴米油鹽,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後來她說:“不用擔心我,我不傷心,誰都有這一天,閻王殿裡沒老小,活著他是我兒子,死了就不是我兒子。”

最讓我敬重的是她對婆婆的態度,衣服舍不得穿新、炒菜捨不得放油的舅媽,對婆婆的善待無人能及。九十多歲的婆婆本來在兩個兒子一家一年輪住,大舅媽每天忙著玩牌和交際,扔姥姥一個人在家有冷飯就吃沒冷飯就餓一頓,二舅媽實在看不下去就把婆婆接過來說:“年紀也大了,以後哪兒都不去就在我家吧!”

每次孩子們買過去的好吃,她必給婆婆留著吃個下頓兒,婆婆便秘,她用手摳......姥姥一百歲那年,跟這個小氣的出名的兒媳婦永別了,她沒有嚎啕著賣弄孝順,也沒到墳上燒過一次紙!

二舅當了半輩子村幹部,最後只差一年就可以領養老金的時候,被人家排擠下來。早些年的村幹部費力不討好,所以乾的容易,後來村民意識覺醒,知道了錢權相通,所以競爭開始厲害,剛正不阿的二舅終於在最後關頭給能人讓路了。誰都覺得可惜,二舅媽不覺得,說:“這錢吶,該著你花就是你的,該不著,你得了,還不知從哪兒沒了呢,讓他們幹去吧,咱不爭那個。”

七十多歲的二舅病了,腦血栓,要強了一輩子的他心有不甘,他不相信連自己的胳膊腿都不聽使喚了,拼命的掙扎著挪到院子裡,哆哆嗦嗦的撿起磚頭兒砸石頭,失準。強烈的挫敗感比病痛更讓人瘋狂。終於有一次他趁人不備,自己挪到村中一個電閘附近,去摸電,所幸那電流只把他擊倒在地,及時追過來的二舅媽喊人把他弄起來,帶回家。

二舅媽等他可勁鬧騰夠了,就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日子久了,二舅也接受了這種行動不便的新生活方式,面色竟日漸紅潤起來。此後的日子,很多時候都是兩個人坐在炕上或靜默、或聊天,伴在身邊不離不棄的,還有一隻老貓。但是突然有那麼一天,身子骨一直看似很結實的二舅媽突然自炕上頭朝下栽了下來。醫生說她早就患有糖尿病且已經殃及了眼睛。也許她很快就會失明,她好像滿不在乎,從來不曾節制過什麼,可是她的病痛呢?也無人知道,她不說不鬧,只靜靜過自己的日子,從命。

人老了,身體的各種器官機能都衰了吧,二舅除了腦血栓還有糖尿病和心臟病,去年寒冬的一個夜裡,突然便有死了的徵兆,或者說,已經死了。二舅媽不急不躁,當然,也來不及喊人,她翻出縫衣針,用火燒燒,逐個兒扎二舅的手指腳趾,還有眉心,扎完第一遍,沒有反應,她又開始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有鮮血流出,聽到二舅一聲輕微的嘆息,她知道他活過來了,然後披衣下炕去喊兒子。

兒子家的大門離房子很遠,恰好村裡有早起的買賣人,七十多歲的眼睛不好的二舅媽從這戶人家的梯子爬上房,從房頂上走到兒子家,再順著兒子家的梯子爬下來,天兵天將一樣於凌晨三點多出現在兒子的窗外。

媽說:“你舅媽厲害著呢,小胳膊小腿兒的,行動起來比風還快,年輕那會兒下生產隊,比男人還能幹。炕上的縫紉活計,沒學過裁剪,整塊布料兒,鋪在舊衣服上比劃比劃,就能做一件成衣出來,不會縫紉機,用手縫。”我這個沒文化的二舅媽小小身體裡蘊含著無盡而神奇的能量,我總認為即便有一天她失明瞭,不僅不會影響她的生活,反而會看見別人看不見的風景。

二舅媽見我買東西去她家就急赤白臉的說:“你二舅有錢,你那倆錢給孩子留著吧。”“我給舅媽買的,舅媽沒錢呀。”她顯得有點兒手足無措,然後她仍會撇著嘴瞪大眼神秘兮兮的跟我說:“月兒,人家都嫌我髒,就你不嫌舅媽。”“我從小就坐在你家炕上吃肉,現在剛想起來嫌髒?繼續髒著吃吧!”二舅媽於是咯咯咯的笑起來,笑得喘不上氣。

咯咯咯笑著的二舅媽,花白了頭髮蒼老了的二舅媽,一絲不改我記憶中咯咯咯笑著的樣子,以前是,現在是,將來,哪怕是失了明的將來,也依然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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