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9 製造王菊:“百萬”粉絲和他們的狂歡

製造王菊:“百萬”粉絲和他們的狂歡

最初僅為《創造101》旁聽生的王菊(左三),一度因膚色黝黑、身材微胖受到網友嘲諷,但她的獨立主張和勇於自嘲的性格經過網絡發酵後,迅速成為該節目熱門選手,排名隨之躥升。(騰訊視頻供圖/圖)

全文共4727字,閱讀大約需要9分鐘。

一個普通人走到造星工業的最前端, 需要多少推波助瀾?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李慕琰

南方週末實習生 田佳惠 陳瑞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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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

《創造101》的開場是一個金字塔形舞臺。從457家公司、13778名練習生中,101個女孩被挑選出來,評級為A至F班,由上而下落座在金字塔裡。

在101宿舍裡,選手們上交手機,過著相對封閉的生活。除定期公佈的排名以外,受歡迎程度還有一些標誌:採訪多、廣告多、休息時間少。這些內容在一段時間內變成了“A班+王菊”。

王菊本人意識到自己走紅,是從接到中插創意廣告,“以前一直是拍A班的幾個人,現在有人來找我拍了”。6月7日首場粉絲見面會,粉絲也為王菊投得前11名之外加設的出席名額。

王菊從未入座金字塔。她是踢館選手,類似於替補,表演完成後沒能入選,直到第二天,一位選手退賽,她得以補位留下。其他女孩已換好粉紅套裝,王菊穿著一件藍色皮草,在導師帶領下加入C班。“可能確實從鏡頭上來看會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感覺,”節目編劇胡菡說,“但她很快就和大家融入在一起。”

胡菡是王菊的“原生編劇”,負責上海地區部分選手前期的聯絡與拍攝。節目組在esee英模公司選角時,作為模特經紀的王菊半開玩笑地報了名。

胡菡看了面試視頻,王菊沒有受過練習生訓練,身材偏胖,“還挺有衝擊力的”。她穿著高跟鞋跳力量型舞蹈,十分賣力,“她對於舞蹈的消化特別好,我當時看完還跟旁邊同事說,你看她整個在舞臺上的表情管理是做得最好的”。

一個月後,胡菡在英模的舞蹈房約見了王菊,比視頻裡瘦了不少,也很會穿搭。王菊表達能力強,胡菡不知不覺和她聊得比其他選手都久。王菊一直渴望舞臺,對自己有苛刻的舞臺要求,外拍時,執意穿十公分的細跟高跟鞋,為了“讓身材比例看起來好一點”。攝像人員評價,王菊有鏡頭感,“知道要在鏡頭上有什麼樣的情緒”。

扎進101人的女孩堆裡,這些特質起初沒有嶄露頭角。節目初期王菊鏡頭不多,還因膚色黝黑、身材微胖受到網友嘲諷。

參加節目前,王菊告訴父母,父親不解“女團”之意。“我說就是唱歌跳舞的,像明星。‘你還當明星?你算了吧,當什麼明星啊。’”

王菊在節目錄制中與父母通電話,母親反覆叮囑“走正道”,“這個行業很複雜,媽媽出於對自己女兒的保護,不希望我攪和到裡面。”父親主動接過電話,對她的表現表示讚賞,“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我爸認真地看了我表演的節目。”

溫潔是王菊的高中同學,曾和王菊同在戲劇社。她回憶,王菊常被老師誇“有舞臺感,能融入劇本當中”。

在同學中,王菊屬於“漂亮女孩那一撥”,豐滿型身材,“我們當時開玩笑說,菊姐的屁股是我們的驕傲。”溫潔說。

王菊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她曾受身材所擾,三次減肥嘗試收效都不理想,現在她更追求比例和整個身材的勻稱性。“我可能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變成那種纖瘦(的類型)……那也不要追求那些自己不可能得到的。”

高中畢業,王菊參加表演藝考,落榜而終。“那個時候打擊很大,覺得自己努力減肥了,老師對我的評價也不錯,可是為什麼沒有學校招我?”

王菊今年26歲,做過小學老師、公司培訓講師、互聯網獵頭,後來成為模特經紀人,打算以迂迴的方式趨近演藝圈。“以前不敢說,因為說給別人聽,會讓別人覺得你在做白日夢。”

王菊的故事濃縮為幾句話,在第六期節目中播出了。在上一輪比賽落選的範薇沒有等來這樣的機會,她曾為了舞蹈動作裡兩個八拍的站位和另一個女孩爭執了三個小時,最後讓給了對方,她躲在攝像頭拍不到的廁所裡哭了一夜。

範薇有陣子害怕鏡頭。“我很抗拒,就在攝影機底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不敢和人氣高的選手走得太近,怕被粉絲攻擊為“倒貼”。

範薇喜歡節目組的採訪,即使凌晨也會化妝,精神抖擻地參加。“如果不去採訪,你就沒有鏡頭。你去採訪,還有50%(幾率)播出的,我願意搏一下。”

“正兒八經當成一個工作的話,這個行業是最考驗運氣的。”範薇說,“菊姐今天抓住了機會,明天我也可以。”

2

“百萬”粉絲

一些粉絲去現場觀看公演後傳回消息:王菊指著別家的應援手幅和燈牌,對粉絲說,我也想要這個。溫潔為她心酸,當時剛有了最早的粉絲群,於是大家一起製作了應援物。

溫潔同濟大學碩士畢業,從沒追過星,和王菊畢業後聯絡不多,得知她參加節目,才關注起來,不忿“這麼多人去抨擊她的外貌”。王菊的粉絲後援會正式成立後,溫潔成為後援會會長。

後援會美工組負責人之一的濤濤,加入粉絲群時只有88個人,當時粉絲還沒有明確分工。他追過不少日系偶像,發現其他人多是專業練習生,已有粉絲和應援基礎,“但王菊是業餘的,既然別人都有,王菊也要有。”濤濤開始幫王菊製作圖片,在此之前他只會用一點photoshop,做過網購商品描述圖。

早期粉絲群的二十多位活躍者,常在群裡討論新奇的應援方式,比如用微信漂流瓶向陌生人拉票,發表情包、“菊話寶典”(這菊穩了、菊高臨下、菊勢大好)、打油詩。“‘土’是成本很低的一種可以給你帶來有趣的東西,但是傳播方式又很厲害。”濤濤說。

美工組成員有多位美院學生和設計師。濤濤是業餘的,但點子新,產出多,他製作的一張歐美風王菊圖片流傳最廣,他發現淘寶上那張圖已有27頁未授權周邊產品。有人笑稱王菊背後有年薪百萬的美工,他索性把微博名改為“王菊的百萬美工”。

打油詩由文案組創作,“你不投,我不投,菊姐何時能出頭”之類的句子風靡一時。當王菊被罵或嘲笑,文案組制定了一套道歉文案:“罵完投一票,身體好得呱呱叫”“喜歡誰都無所謂,菊粉給您捶捶背”……文案組藍迪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我們分析了菊姐為什麼會受到大家喜愛,一些人以嘲笑的心態在支持菊姐。”

他們發明了“菊內人”與“菊外人”兩個詞,把所有不知道王菊或這檔節目的人納入了“菊外人”範疇。媒體品牌從業者小添認為這種“菊文化”好笑、有味,“很多剪輯、話術的維護是很吸粉的,雖然大家都在嘲笑,但是嘲笑之中就感覺到,哇,菊姐這個人很牛逼。”

王菊在節目中的表現與此相輔相成。關注者51萬的微博博主“老雞燈兒”時常嘲弄王菊,把王菊不甚美觀的表演照製作成表情包,配文“地獄空蕩蕩,王菊在土創”(“土創”為《創造101》戲稱)。在後來的一期節目中,王菊本人親自演示了這一表情包,公演彩排時自我介紹“我是來自地獄的使者王菊”。不久後“老雞燈兒”轉而支持王菊。

連昕萌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新聞傳播碩士,長期觀察“飯圈”(粉絲群體),她認為普通人對“飯圈”多持“比較否定和圍觀的隔岸觀火的態度”。“由王菊所衍生出來的這種粉絲亞文化跟目前的網絡主流文化,伴著一種惡搞、自黑,這是比較能夠被接受的一種娛樂形式。”

以“老雞燈兒”為代表的微博博主們發佈了多條微博聲援王菊,在溫潔看來,“可能用了自己一些資源去幫助她推波助瀾”。溫潔經人提醒,後援會應該集資或聯繫英模公司,為王菊購買熱搜、保持熱度,可在財力上仍無能為力。esee英模總裁鄭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直言:“公司想炒作,但炒不了那麼大。”

在小添印象裡,自從王菊“橫空出世”,他的很多公關、品牌、營銷從業朋友,開始自發地建起與王菊有關的微信群組,“這群人喜歡做這些新玩法的嘗試,本來就有話題點”。

營銷號和自媒體入場,5月28日起,王菊的微信指數超過了蔡徐坤、王俊凱、吳亦凡,維持近十日,目前仍在高位。“大家也需要流量嘛,等她有足夠的流量效應,營銷號會自發地寫,就好比微博上那些專門黑明星的號,好多就是為了博眼球、流量,自己製造明星話題。”小添這樣解讀。

“我們天然地偏愛這些跟我們或跟主流不一樣的話題,天然對異類更感興趣。”青年電視研究學者、《廣電時評》執行主編何天平說。他認為,從2004年《超級女聲》至今,粉絲對造星工業的影響已然不小,但進入社交網絡後,個體的話語權力加大了。“在這個年代裡面二次傳播的那種力度變大了,比如我們發一個朋友圈,它會影響別人做出一個判斷,話語影響他人的能力比原來更強。”

溫潔發現,加入粉絲群的人數“呈幾何倍增長”。“人數增長得非常快,一開始我們一兩天才增長一兩百人,後面一天就可以滿一個群(500人)。”

溫潔和後援會成員相信“小火靠捧,大火靠天”。騰訊視頻邀請所有選手的粉絲代表開了一次分享會,溫潔帶去了一個“商務報告”,在PPT上用魚骨圖詳細地解讀了王菊爆紅的全過程,最後總結:“這完全是粉絲的勝利。”

各家粉絲們給偶像訂送花籃,溫潔突發奇想:不如送一棵發財樹。“我們覺得這個很適合菊姐,管別人怎麼想。”起初大家內部意見不一,送達後,工作人員原計劃放些時日就和花籃一起處理掉,這棵發財樹登上了微博熱搜,順理成章保存下來,放置在王菊宿舍門前。

3

標準是什麼

在第六期節目中,王菊強調了“精神獨立和經濟獨立”的態度。第三次瀕臨淘汰時,她對現場觀眾說:“女團的標準是什麼?在我這裡標準和包袱都已經被我吃掉了,你們手中握著的,是重新定義中國第一女團的權利。”

她成功獲票留下。在2018年6月9日最新公開的排名中,她躥升至第二位。

“有人問偶像是什麼,我表演得很好就是偶像,並不是這樣的。粉絲依賴的這位偶像,能給予粉絲夢想的同感,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偶像。”株式會社AKS亞洲總裁寺田成昇在接受採訪時說。

以性少數群體為例的亞文化人群將王菊視為精神鼓勵。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杜駿飛在其公號上解讀,“王菊奇蹟般的刷屏,可能會鼓舞更多被排斥在媒體框架、演藝生態之外的‘普通人’,努力去建立對平凡的自信、彰顯執著的個性,以及只被自我所認同的美。”

附著在王菊身上的符號,已不僅是對“女團”標準的重新定義,更擴展到對於明星工業、社會審美,甚至女性在社會中的接納度等方面的討論。“作為一個非粉絲,我去看楊超越、王菊,其實不是從女團的標準去看她們,而是從女性的標準去看——會喜歡、推崇怎樣的女性,這個標準的差異在於大家審美的差異。”何天平認為。 “百萬美工”濤濤覺得大部分人和他一樣,“本來想成為某某人,但是成了另一個人”。可是王菊不同——她真的實現了,“那我們就幫她把夢想推到最高的高度”。 現實中,濤濤被朋友認為衣品差、沒審美。在創作那張最有名的歐美風圖片時,濤濤刻意嘗試了波普元素,模仿安迪·沃霍爾。“我一個畫畫那麼不行、審美也不行的人,做美工給菊姐造成那麼大的宣傳,這個很奇妙。”

同為王菊粉絲的周芸,已坦然將自己視為“女權主義者”。過去總有人提醒她,不要太強勢、要溫柔,“我不是那種他們想要的女性形象”。她也從不追星,現在在朋友圈號召給王菊點贊,“她代表的是一種可能性,點贊是我的一種姿態:給更多年輕人,特別是年輕女性一些信心,包容社會更多的可能性。”

凌高峰成為王菊粉絲後,感嘆“做粉絲真的好累”。每天為不下十個榜單點贊,需要熟悉各種規則,購買的騰訊視頻會員時長已經累積到明年。

兩種裂變漸漸在王菊粉絲中出現。“一種希望後援團學習‘飯圈’規則,組織粉絲;一種希望後援團不要做拉票,覺得這是一種畸形的‘飯圈’惡臭,發自內心地喜歡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她本身就很獨立、有個性,不受世俗束縛。”溫潔與核心粉絲組成的後援會,時常夾在兩派中間,成為眾矢之的。

大家曾集思妙想,將“陶淵明”作為粉絲名稱,取自“晉陶淵明獨愛菊”。後經圈內人士提點,更名為“小菊豆”,上海話小鬼頭之意。更名意向流傳出去,引起粉絲不滿,“一部分有反叛精神的人就說我們爭當‘粉頭’(粉絲頭目),把‘飯圈’那一套套在菊姐的身上。”溫潔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最初不過一兩百人的粉絲群裡,“菊文化”創造最甚。當時大家甚至不清楚哪個是與比賽相關的榜單,後來只把主要精力放在總榜和個別不錯的廣告上。“粉絲的想法不一樣,我喜歡你,我就把最好的給你。”溫潔說。

流量事關商業價值,很多明星粉絲團有常規的統計數據工作,甚至有專業數據統計師。王菊後援會也成立了數據組,但遭到一些粉絲抗議,只好擱置。

溫潔多次被罵,不得不謹言慎行。“‘飯圈’文化為什麼會屹立不倒?很有效,而且它會形成一定的經濟價值。”溫潔也糾結不已,“他們可能喜歡的就是這種反叛精神,但沒有意識到,所謂的自由其實都是在有限的程度裡。”

(溫潔、濤濤、藍迪、小添、周芸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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